韩素音记述李光耀

　　1956年是新加坡动荡的一年。大卫·马歇尔当了12个月的过渡总理(1955-1956)后辞职了。他拒绝保证会关押有“左”的倾向的工会活动家和教师，伦敦的殖民地部认为他太软弱，不能执行计划中的对工会和华人学校的全盘清洗。

　　大卫在海滨的家里一面喝着茶一面同我谈话。他很痛苦，甩了甩满头的长发。他想他会东山再起，领导另一个党，可是他不知道掩人耳目，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用意，他是一条鲸鱼，在殖民主义政治浅水泥潭里拍打着。他失败后，我比以前更喜欢他，因为他能很好地对待失败。“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好政客，大卫，”我对他说，“良好的愿望永远会使你失败。”

　　林有福，一个小个子，有着圆圆脸的人成了“劳工阵线”联合政府的首席部长。他非常保守，深受当地英国人和美国人的喜欢。但是他不知道他的角色也是临时的。他被用来执行英国人计划好的马来亚和新加坡的大清洗，成为独立的前奏曲。没有这次清洗，新加坡就不会有独立，也不可能“平安地”加入马来亚。

　　与此同时，狡猾的英国人已经准备好推出他们最好的赌注李光耀即哈里·李。李光耀受的是英国教育，他后来当上新加坡总理的业绩完全证明了英国官员长期以来估计的精明。他的不知疲倦的神圣传记作者记者亚历克斯·乔西从来没有停过笔。李光耀在剑桥学习法律时就显露出才华。1956年时李显得极其进步。他的党，人民行动党从1954年以来迅速发展，这时成了一支举足轻重的力量；人民行动党拥有一个由受过华人学校教育的工会活动家和新加坡华语中学前学生领袖组成的左翼。这些人以前被特别处关押过，又将被作为共产党或同情共产党分子而监禁。那个党也有一个由像李自己一样受过英国教育的人组成的右翼。这些人和他一样，今天仍然代表着新加坡政府。

　　人民行动党由于其“社会主义在新加坡”的口号而受到工人、工会和华语学生的广泛支持，简言之新加坡多数人民的支持。那时候，亚洲任何政党想要成功都必须利用两个主义：社会主义和反对殖民主义。

　　特别处于1956年9月开始对新加坡工会和学生会进行镇压。每天部有人被捕。华语中学学生会被取缔。学生们在武吉智马路的华语中学筑起了街垒，警察用催泪弹和警棍向他们发起攻击，随后为此实行每天22个小时的宵禁，共实行了4天。我下班后赶在晚上宵禁前开车由武吉智马路回家。我看见了警察冲锋，两辆汽车被推翻烧了起来，即不是学生而是秘密社会的无赖们干的(他们出来参加这次骚乱)。催泪弹使我们大家都泪流满面，有一个学生把他的手绢给了我：“走吧，大夫，警察什么人都打。”

　　人民行动党的左翼人士遭到逮捕，其中包括林清祥，他是一位年轻的工会活动家，是华语中学学生们崇拜的偶像(他在华语中学担任过学生领袖)。大清洗的时候，李光耀不在新加坡，而在马来亚的金马伦高地休假，汽车要开6个小时才到那儿。等到一切都过去了，他回来要求林有福辞职，在立法会发表了精彩的演说(1956年11月5日)，称这次清洗是英国人和林有福共同蓄谋的。这样他受到了人们普遍的欢迎，而林有福则成了“殖民主义走狗”可憎的象征。

　　我参加过那年年底人民行动党的一次群众性集会，我想听听李光耀讲话。礼堂入口处在散发参加人民行动党的卡片，我拿了一张，签了名，交了两块钱。这一轻率的做法后来给我造成了许多麻烦。

　　李讲得十分精彩，我完全同意他的论点：“为了赢得独立，使马来亚和新加坡团结起来，使马来人和华人团结起来，马来亚的马来政府必须相信新加坡的华人是忠于马来亚的，而不是忠于中国．他们不想剥削马来人，相反，他们希望能像马来人一样在马来亚平等、和平地生活、工作。”所谓新加坡的海外华人第五纵队的神话必须粉碎。

　　我问亚历克斯·乔西我能否见见李光耀。我们商量好一起去拉贾拉南家里。拉贾拉南是锡兰泰米尔人．现任新加坡外交部长。他刚在他一本杂志上发表了我另一篇短篇小说．那家杂志很快倒台了，他正一面努力设法保持他在保守的《海峡时报》的记者职务，一面出版和编辑人民行动党的报纸《行动》周刊。

　　亚历克斯和李光耀很晚才来，两人情绪沸腾。亚历克斯从不醉酒，虽然他可以喝下大量的虎牌啤酒而仍然能风度翩翩地坐得笔直。李光耀不会喝酒，两杯啤酒下肚就会脸红。此时他脸色很红，两手拿着一张报纸，人躲在报纸后面，除了两条腿什么也看不见。

　　我有礼貌地等着，随便聊着，可是那张报纸不肯放下来。他不想同我谈话。也许因为我去过中国，他不想让特别处怀疑他和从中国来的人谈过话……15分钟过去了，他靠其肌肉的力量和意志一直举着我们之间那张报纸城墙。我站起来，没有同看不见的李先生说再见就回家了。那一刻钟倒也没有白过，我嗅出了一心想要权力的气味。谁也无法阻挡李光耀。

　　可是我在南洋大学的学生们当时把他当作了偶像。相信他是真正的“社会主义者”。他们说：“他甚至在学习华语。”后来有一个在新加坡监狱里挨过打、受过折磨的学生告诉我：“李光耀是踩在我们的肩膀上爬上权力宝座的。”

（英文原版：My House Has Two Door, Jonathan Cape Ltd., 1980.）
（中译：《韩素音自传——吾宅双门》，1991年12月第1版，第7章 222-22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