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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林里的一颗遗珠

黎紫书


以下是 2014-10-19 《星洲日报·文艺春秋》的评论文章:

记得几个月前在台湾埔里,与黄锦树稍微谈起他这两年孜孜不倦的马共小说书写。后来在对谈会上,我还曾坦承自己对马共以及那个属于马共的时代,还有那收容了他们的山脉与雨林知之甚微,故而心虚,从来不敢以马共为书写的主体。

可是在马华文学中,马共像是个一直解不开的心结,它纠缠在时代与国族的私处,永远神秘也永远重大,总有人忍不住触动它,甚至想要用自己的角度和方法去解开它,或说,重新诠释它,赋予它别的面貌与定义。

但我们离开它很远了。纵然你也可以说它其实并不久远,今时距离马共签下和平协议走出森林,不过二十五年的事。可是对于我这一代与我以后的世世代代的人而言,马共在历史的棋局中因其不得已的隐匿,分散与出走,因其神秘,一直以来都是个湮远得传说般的存在。

湮远得你环目四顾,生活里难得找到一个与马共沾上边的人物。也可能有谁的家族中有着前马共人与他们在家中留下的空白与种种遗恨,但你总是与那亲人绝少接触,对他所知极少,对他的经历与想法也毫不知情。二十五年了。我认识一个在和平协议后走出来过新生活的朋友,他的女儿十余岁,是一个正常不过的都市孩子,迄今犹未闻问父亲的过去,不晓得他曾经背着时代、政治与历史的重负,在莽林中露宿风餐,以各种求生技能在密林里行藏十余年。

我说的是我这一代与我们以后的世代,关于马共,已如同瞎子摸象般的存在。当然我们也可以北上泰南勿洞,和其他游客一样去拜访友谊村和平村,听导游讲解,就像到动物园里看被圈养起来保护着的某种濒临灭绝的甚麽动物(而即使在圈养中,他们也无可避免地老去与消逝)。然后我们回到各自的书房,啃噬一堆文献和史料,再撒开想像与“思考”的巨网,张罗我们的马共书写。

从外部书写马共,这也许是不得已的吧?马共这一阙历史那麽重要,而马共里头能书写的人那麽少。据一位专事收集与整理马共记忆的友人说,数十年武装斗争,高层人物讳莫如深,马共连本身的存档文件也少得可怜,更别说文学了。今之所知,主要该数金枝芒与贺巾。以今日的眼光审度,金贺两位堪称最重要的马共(军中)作家,算是写下了最具代表性的“马共小说”。然而无论是《饥饿》抑或是《巨浪》,我们都明白这些钜著作为“历史文献”的作用,远胜于它们作为“文学创作”的价值。小说本属虚构类作品,除了文笔与创作技艺的展现以外,更重要的可能是作者本人要藉小说所传达的思考与情感。而无论是《饥饿》或《巨浪》,抑或金贺两人的其他作品,其重量几乎都倾斜到它们所记载的“史实”上。从文学的角度来看,因迫切地服务于意识型态,这些小说都有种“文宣”的流气,加之文笔多少有点粗糙,遣词俗套,美学功能不足,真要放到文学这精细的秤子上自会觉其段数不高。

可怎麽说,马共签下和平协议放下武器至今已经二十五年,那些走出森林的前马共人,即便最年轻的,如今少说已届花甲之年。于是我们以为那里头要真有文学书写的能者,经好些年“回忆录风潮”以后,该出现的想必都已经出现了。我本亦如此以为,并且也为此一直感到遗憾。我知道我们这一代与以后的马华写作者只要愿意,都还能一再把马共写入小说,然而我也深知不管我们掌握多少文学理论,啃了多少文献,笔锋有多锐利,写马共时怎麽也免不了“鞭长莫及”的问题。不仅是因为那个时代的流放以及丛林中的游击队生涯有我们所不了解也难以想像的种种细节,更因为那时代有我们不能理解的人,以及我们既无法体会也难以置信的信仰与情怀。这层层的“隔”,不能靠文字戳破,它需要同理,同情与同感,否则我们永远无法设身处地代入当时的情境,而作为隔在重重时空以外的“时代的旁观者”,我们除了冷眼,除了批判,像个冷静(冷酷?冷感?)的法医在给一具干瘪的屍骸开膛破肚以外,还能找到甚麽别的姿态和角度?

今年九月初,我到新加坡走了一趟,无意中拿到了一本今年五月出版的“小书”《雨林告诉你:游击山头和平村里》。说是“小书”,是因小开本印刷,内文自序与后记才一百八十七页,里头文类夹杂,前面有六个短篇,后面六十多页是名为〈倘若雨林有知──和平村日记〉的日记体散文,也还因为书的作者几乎无名之辈——“海凡”,别说新马文坛,就连我的那几位前马共人朋友也都说不上来作者何人。我草草翻过便把它置于行李箱中,可离开新加坡前,该是机缘巧合,我再拿到一本《雨林告诉你》,这一回是作者本人亲自递上来。那晚上我在住处一口气把这本“小书”读完,开始时觉得前面以女性视角写的两个短篇不过尔尔,可接下来以雨林作背景,写队中题材的几个作品,〈工作需要〉、〈山雨〉、〈神奇的耳朵〉、〈迷离夜〉却让我读得手心冒汗,耳背发烫,愈读愈激动。

这几个短篇写于一九八一至一九八四年间,当时作者仍跟随部队困顿在雨林中。那时候,新马华文文学算是有眉有目了,留台的马华作者也已经一一崭露头角,而一个马共士兵在山里写小说没有多少发表途径,不会有几个读者,没有文学奖,文人不结社,写作也不可能是件倜傥风流的事。在那样的寂寞孤绝之境,海凡在没有任何“支援”的情况之下,在林中埋首写下这几个短篇小说。

令我惊讶的是,今天我们若将这几个作品放在那个年代,无论就文采修辞或任何小说的技艺层面看,它们一点不比“外面的作品”逊色,即便是拿到今天马新文学的收成里,这几个作品仍然可圈可点。甚至,在这充斥了各种叙述技巧与华丽词藻的小说世界里,海凡这几个短篇显得尤其清新、沉稳,并且因为情感真挚,言语朴实,整体放射出一种超越技艺的,无法临摹和模仿的大气。

〈山雨〉是这书里我最欣赏的一篇。里头青绿的山水与质朴的人物,读之,只觉得有着类似沈从文作品的气韵。小说结尾时的一声吆喝,跃下来队长的身影,竟让人打从心里觉得清凉温润,大有醍醐灌顶的况味。其他的几篇,〈工作需要〉与〈神奇的耳朵〉写部队里的正面人物(作者说都有原型),令人动容;〈迷离夜〉写山中一次险象环生的行动,既有悬念亦富张力,是非常“好看”的小说。实在说,马新文学发展至今,无论是现实主义抑或是现代主义,我以为我们最缺的正是“好看”的作品。

读罢《雨林告诉你》,我激动地给海凡发电邮,请他务必得继续写,并且认真地说“你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马共文学书写者”。我用了“马共文学”这样的词,那是我第一次相信马共作家可以交出某种高度、深度与纯度的作品。这是我读过的最好的马共小说,而既然我有缘读过它了,不知怎麽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发现者,便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把这位作者和他的文字推荐给所有的马华读者。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6年4月29日首版 Created on April 29, 2016
2016年4月29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April 29,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