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扎哈利老前辈对方壮璧的评价

方壮璧说原委

我的政治回忆录《人间正道》出版之后，国内外报章和媒体刊登好几篇评论，其中有一篇我认为很重要，因为它实际上是回应我在回忆录的第22章里的论点。那一章的题目是《全权代表与人民党》

方壮璧的回应刊登在《南洋商报》。回应的副本，是回忆录的中、巫文本在2001年6月于马来亚大学推介后不久寄给我。我感到惊讶，却很高兴能够读到方壮璧的回应和解释，虽然说那并不是我所期望的那么详尽。该回忆录的第22章，内容是批评马来亚共产党政策的其中一点，它直接涉及方壮璧的领导。

方壮璧称“我不是全权代表”

方壮璧是在1957-58年间数次会见李光耀总理〖引者注：据李光耀在其1925-1965回忆录里的回忆，方壮璧是于1958年3月的某一天之后，才与李光耀会面的，详情请参阅该回忆录〗，在后者揭露他作为马共全权代表的角色之后，方的名声不胫而走。方壮璧那时候在新加坡领导马共“地下“活动，对抗英殖民主义。

可是，方壮璧在他的回忆录中，即2004年在吉隆坡出版的《新加坡！啊！新加坡》一书中〖引者注：方壮璧这本回忆录应是在1990年代末或2000年初出版的〗，解释他并非如许多人所说的那样，不是什么全权代表。他说，马来亚共产党从来未曾给过他“全权代表”的地位。李光耀总理称他为“全权代表”，或可能是因为在首次的会面中，他自我介绍为“马共代表”。新加坡大学出版社在2004年出版的《与陈平对话录》一书中，陈平说过李光耀使用“全权代表”这个称号，可能是引自史潘塞·查伯曼(Spencer Chapman) 所著的 The Jungle Is Neutral 一书。

在那份相当长的回应和解说里头，方壮璧很诚恳地承认在处理马共与李光耀的“合作”课题上所犯的失误。与此同时，他却坚决地否认我的一点批评，他形容那是我个人的假设。那是指我批评说，在跟李光耀打交道时，他“幻想”在当时跟新加坡总理的政治较量中，已经替马共取得重大的胜利。方壮璧也否认，在1963年2月2日冷藏行动之后，他必须对新加坡左翼运动在李光耀和英殖民主义的阴谋下全面瓦解负起全部责任。

方壮璧写道：

在那封信里头〖引者注：应是指《方壮璧回忆录》一书中的附录一“天若有情”谈笑间，见该书183-196页〗，方壮璧阐述导致他跟李光耀会面的历史背景，以及他作为马共三人工作小组的第三号人物在委派去处理会见李光耀的任务后所扮演的角色。方壮璧也讲述了1950年代及1960年代初那些年头的新加坡政治状况。

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方壮璧说道：“到了1957年，当我接受负责领导新加坡的工作任务时，新加坡的马共组织实际上早已被打散了。”意思是说，当他在1957年接手新加坡党的职务时，新加坡本岛的马共组织早已瓦解和一团糟了。

“同样，到了1957年，反对殖民统治的武装斗争也已遭受严重挫折而败退，武装夺取政权的斗争，基本上是失败了。”方壮璧进一步解释说。他说出自己的个人看法，认为反殖武装斗争在1957年已遭受沉重打击，因此，通过武装造反夺取政权的尝试在1957年已经失败了。〖引者注：这是方壮璧说的一种“后话”，因为方壮璧自己在1970年代中还跑到泰马边境参加马共的武装斗争呢！〗

对错误懊悔

关于他在那个时候要向李光耀示好，方壮璧坦诚承认：“以‘修补’与行动党的关系作为出发点的策略考虑是不正确的。……必须承认，那时我们对李光耀这个人是非常缺乏认识的。”

他表示懊悔和失望，因为被李光耀的政治所蒙骗。（我们是真心支持他，诚意与他合作的。但是以“真心诚意”对待“奸诈狡猾”，“真心诚意”可就变成“笨拙愚蠢”了。）

我现在知道，事实上，并不只是方壮璧一人必须对马共在新加坡的战略错误负责。方壮璧出任三人工作小组的第三号人物，他却没有提及另外两个人的名字。可是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领导该小组的是余柱业。〖引者注：1957年组成三人工作小组时，领导三人小组的应是黄明强，余柱业和方壮璧均为成员，参阅《砥柱止中流》一书，足印出版社出版第34-59页：“怀念学长和战友詹忠谦同志”。〗

余柱业是受英文教育的知识分子，大约于1948年底在新加坡参加马共，可是，在1950年尾和1960年初，他在印尼耶加达活动。过后，他移步中华人民共和国。〖引者注：1965年9·30事件发生后不久，马来亚民族解放同盟驻雅加达办事处四名代表，包括余柱业在内被印尼右派军人逮捕，1966年11月8日在多方努力下获释，经越南驻印尼大使馆安排，辗转回到北京。〗

在中国住了30年，余柱业于1990年代获得人民行动党批准回去新加坡，批准附带好些条件，包括同意让新加坡大学口述历史部口录他作为新加坡共产党人的活动和经历。口述历史部记录，余柱业在讲述时承认他要求马共直接寻求李光耀的合作，以作为反英反殖斗争的“统战”伙伴的动作，显得是那么的无知和愚蠢。

关于我在回忆录第22章提出对“郑越东事件”和“新加坡人民党问题”的置疑，方壮璧解释说：

会见方壮璧之计划无法成行

方壮璧接着在信中说希望我能跟他见面。我相信那必然是要针对我在回忆录中批判的课题做进一步的的解释。

我其实已经在2003年10月计划好，要在访问泰南前马共第十支队游击战士的苏基林村进行调查研究时，顺道去拜访方壮璧。在苏基林，我和太太莎拉玛，还有把我的第一本回忆录译成中文的赖顺吉，在阿都拉 C.D.和苏丽亚妮（译按：即应敏钦）夫妇两位第十支队领导的住家作客。我也会见第十支队的其他领袖，即拉昔·迈汀和妻子莎拉玛（译按：即曹启竹），以及阿布·沙玛及太太西蒂·诺基雅。

我们一共在那村子住了五天，我进行调查研究，以及采访第十支队的领袖。我问他们有关自1948年中英殖民主义者宣布紧急状态后，他们进行的武装斗争，以及他们在马来亚共产党的旗帜下对抗英殖民者的经历。

在征询第十支队的意见之后，我展延了去拜访方壮璧的计划；因为，他那时候正病重，在也拉医院治疗。他的健康情况在最近的几个月已经逐渐恶化；因此，我在那时候无法见到她。

无论如何，我希望能在另一时候去拜访他。可是，在2004年2月3日，当我跟太太莎儿在槟城度假，在以前1960年代樟宜监狱的老朋友林源明（现在已经是拿督）夫妇家做客时，却接到吉隆坡一位朋友的来电，接到噩耗：方壮璧已经在泰南也拉府住家逝世了。他的逝世，也就意味着跟他会面的计划告吹了。

功绩应受肯定

方壮璧逝世的消息，断绝了我要跟一位参加反殖斗争长达40年的战士会面的愿望。他的一生，贡献给了新加坡和马来亚的反殖地下斗争，及反殖武装斗争。

像其他的反殖战士一样，方壮璧有其强点和弱点，也曾犯错和踏错步。然而，那一出“全权代表——李光耀”的政治戏曲，并不意味着方壮璧本身在新加坡和马来亚的反殖斗争，以及他在争取独立，由今日新加坡人民享受的独立斗争成果等方面的贡献，都要一笔勾销。

方壮璧离开了，进而叫我跟他会面的希望破灭。我的希望突然间破灭了，飞向了高空，化为云层，居于太空，直至世界末日。方壮璧跟我一样，生于新加坡，已经走了，不复回头。他带走了他跟李光耀总理会面的秘密，那肯定是引人入胜的重要秘密，大家，尤其是历史学家都很想知道的秘密。

留待陈平解谜团

现在，就只剩下陈平能为这个秘密解谜团了。这是根据这样的假设的：方壮璧必然有把他跟李光耀的会面向他的领导余柱业作报告。而余柱业则必然会将报告提呈给马共中央，也就是提呈给从1960年代初起就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活动的陈平。

因此，我们可以预见陈平会准备负起那不幸事件的责任，因为他清楚知道那些令人蒙羞的方——李会面所发生的一切的实情。如果马共领导对方壮璧会见李光耀的事情不知情，或不愿意去知情，那将是很奇怪的事。

也就难怪许多人在阅读了《别名陈平——我方的历史》（新加坡2004年）一书时会感到惊奇，因为它完全不提及马共在新加坡的历史。很多人提出疑问，为什么陈平不写出马共在新加坡的事迹，甚至在那本书中，连方壮璧的名字都不提及。〖引者注：陈平总书记在其回忆录 "My Side Of History" 中对抗英战争爆发后马共在新加坡的斗争事迹和组织活动，实际上有多处提及，尤其是他于1960年代前往中国后，都曾亲自与到访的余柱业、黄明强，方壮璧见面，商讨新加坡的局势，并制订与之相关的对策和方针。的确，他在回忆录里只提及余柱业的名字，而没有提及黄明强和方壮璧的名字，兴许是“时候未到”吧。〗

还好陈平还健在，虽然（在2005年）已经年届80，却还很健康。因此，还有希望“全权代表——李光耀”的政治戏曲的秘密谜团能有一日被揭开，或者就在那本身就是响当当的前马共总书记的陈平的“政治回忆录”里，但愿如此！

方壮璧的回忆录

方壮璧用华文写了政治回忆录三部曲，于2004年在吉隆坡出版。其他两部写他在马泰森林中，四十年来作为马共游击队员的斗争经历〖引者注：方壮璧应是于1970年代中才上队，参加武装斗争的〗。另一部是以这场斗争为主题的诗集。

第三部里收录许多跟李光耀的书信来往，其中有的对李光耀总理发出的怨言和失望之情，指他在马共和马来西亚政府于1989年12月2日达成和议，以及马共解除武装之后，还不肯协助壮璧和其他约30新加坡公民回返新加坡。

方壮璧感慨地说：“我不能理解……”。方壮璧的确是一心一意在努力，以让自己和其他来自新加坡的同道能在有尊严的情况下回到新加坡。可是，他的努力和愿望都宣告失败了。方壮璧本身在泰国逝世，遗体就葬在泰国的土地里。

摘自《万千梦魇——赛·扎哈利回忆录II》，译者：赖顺吉，朝花企业出版，2007年5月。

附：方壮璧对广播第一讲的评论
《方壮璧回忆录》(2006年)第八章“英国人主导的合并”
（18/02/2007）“大马华人社区”唐三伯上载版本

在李光耀先生几十年来的政论、演说文章中，我认为最精彩的，是他的“论合并问题”的大作。其中尤以“争取合并的斗争”(下称“合并”)那十二篇广播讲话中的第一讲“合并及其利害关系”最为突出。

这篇广播讲话，十分霸道，而且充满威胁力。读之无形中使人觉得。似乎他手中掌握着真理，而且是绝对的真理。

但十分可惜，这样精彩绝伦的文章，不知是何缘故，新加坡的出版界竟不加以翻印鼓吹、以广为流传。甚至连1993年新加坡《联合早报》编印的《李光耀40年政论选》，竟敢于公然漏掉这篇文中珍品！

或许，是由于行动党政府宣传机关的割爱吧，《争取合并的斗争》这本书并不容易找到。这次我费尽心机，千方百计，才觅得一本影印的《合并》。打开一看，正好是一讲，就让我触目惊心，叹为观止！

李先生把问题说得那么极端，那么绝对，那么的全无保留，那么的死路一条！难道他真的是那么设想?

“合并”据李光耀先生说，“是不可避免的，就好像太阳的东升西落一样。”(《合并》第三页)

要合并，就得马上合并，否则，李先生断言：“……总有一天，不可避免地，其中的一个地区就会通过武力来逼使另一个地区跟自己合并……”。(《合并》第三页)当然,这里所说，明显是指马来亚联合邦，终归会以武力吞并新加坡。

李先生认为，“联合邦是新加坡的背后地”。他说：“没有了这个经济基地，新加坡就不能够生存”。(《合并》第四页)

“我们(新加坡)是不能单独生存的”，李先生确认，“不管你是工人也好，小贩也好，书记也好，技师也好，商人也好，你都会受到打击。生意会减少，利润会减少，工作职业也会减少。”(《合并》第五页)

总之，在李先生看来，新加坡只能由他一手摆布，马上与联合邦“合并”，否则，就肯定会死亡，马上会死亡。没有任何生路，绝对的死亡！

之外，“东方以色列”的政治恫吓，和“没有水喝”的生死要胁，更是不绝于耳。不马上合并，新加坡是死定了！

这么一来，有谁敢于不认同他的摆布，就只能被说成是恶人，被指责为魔鬼，被认为是只顾自己，不顾人民死活的坏分子，必须被赶入地狱而永世不得翻身。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幸好李先生又还健在，请问，情形又是怎样的呢?

新加坡出现了西升东落的太阳吗?

新加坡被马来西亚武力吞并了吗?

新加坡的工人、小贩、书记、技师、商人都受尽打击了吗?

新加坡的生意、利润、工资、工作职业都已经减少了吗?

总之，即使像李光耀先生这样能说会道的雄辩家，看来也不太容易向人们说清自己向天发誓说过的胡话。

为什么身为新加坡头号领袖的李光耀先生，公然会说出这样不合常惰，没有理性的话呢？实际上，新加坡从联合邦被割裂出来，已经单独存在多年了。这不是人所[公]共知的事实么?

李先生所大力鼓吹的他这套“合并论”，是十分片面，极不严肃，而且充满挑拨性和恐吓性的。

其实，事情十分明白。为了达到由他一手摆布“合并”的目的，李先生使用了减少收入、普遍失业、死路一条等等，来向新加坡人民实施说诈，进行恫吓。

他更肆无忌惮地预言，马来亚联合邦终归会武力侵吞新加坡。他以马来亚的“侵略性”，来吓唬新加坡人民。反过来，他又说共产党要以“独立”的新加坡来“颠覆”马来亚联合邦等等。

三十几年的时间，看来是已经足够说明客观存在着的现实了。李先生广播的那些话，难道可以说是有理性的、严肃的吗?

据说，李光耀先生在新加坡“被踢出”马来西亚，他的合并计谋落空之后，曾在电视广播中表现得十分伤感。

可能是出于好奇，不断有人提问：“李光耀是真的伤心了？”

李先生可能是因为他的合并大计不能得逞而伤心。

李先生也可能是由于感觉要面对困难而难过。

不过，更可能的是，他的这一伤心，就省去了向人们交代他说过那些“不合并死亡论”的胡话。

借一场，可以逃过“向天吐口水，落到自己脸上”而当众出丑的窘态，又何乐而不为呢？

大家都知道，李先生从来还没有因为说了胡话而向人民谢罪呢！宽宏大量的人民，永远是健忘的。但这个美德却助长了人们随心所欲的不负责任、不讲道理、信誉、胡乱说话的劣根性。

听说新加坡曾经传过这样一个饶有趣味的故事。话说，新加坡政府内政部的特务人员，曾经向一位由于“反合并”假案而被扣留了许多年的受害者，告诉他只要承认“反合并是错误的”，就可以获得释放的。这位受害者简单地回答：“承认错误的应该是你们。怎么反要我们认错昵？”

我向这位英雄的受害者脱帽致敬！同时，也对那些作了大错事，却有死不认错，而且还要反口咬人的政客，表示最大的鄙视。

摘自《方壮璧回忆录》(2006年)第八章“英国人主导的合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