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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小说的惊艳
——《可口的饥饿》读后感

驼 铃


以下是《爝火》六月份第55期的评介文章:

为人著作写序,除了必备的学养,还得有一颗真诚的心。据传有一位高人,对友好的书稿,只要随意翻阅几页。便能写成洋洋数千言的长篇大论。不才自己固然眼高手低,但对这种高人的表现却也不无疑虑。因此长久以来,一直不敢请人为自己的文集作序。唯一的相关文字,是杜运燮前辈对《硝烟散尽时》中篇小说而发的一篇缅怀故乡热土的所谓代序。其余,都是自己的“前记”或“绪言”之类的简单文字。说明写作的目的或出版的机遇而已。

在我心目中,序文是不能等闲视之的。对有关著作的内涵,或说其思想深度与艺术高度,即便没有深入细致的阐述,也该有一点引人阅读的精彩情节的揭示。不久前,收到海凡新著《可口的饥饿》,随手一翻,两篇标题别致的长序立即跃入眼帘。心里一阵欢喜,觉得是作者对文学的一片崇敬之心,不但文章写得认真,书也编得认真,不像我的随兴随意。两位写序的,也都是名家,一位是小说家,一位是文学评论家。海凡的小说在报纸副刊发表时早已读过,当时急着要读的,当然是这两篇序。

小说家黎紫书得奖无数,名满文坛,但乍见海凡的《雨林告诉你》,一时也掩不住“惊艳”之态。不但连夜读完,并奉函某报文艺副刊编辑,力加推荐。她的热忱,实在令人激赏和尊敬。从而,也折射出故事中战士们的宽大胸怀与高尚情操的魅力,绝非别有用心者笔下的“恐怖分子”。她的这一篇序虽然没有引经据典的高论,但对于作者却是不小的激励。再看专事研究“马共书写”的博士生潘婉明,除了反复说明这个论题的各种可能含义,也不惮其烦地历数她对有关资料的蒐集与研究,以及她的治学之道。洋洋大观,就是看不到对海凡的写作有什么可参考之处。幸好最后,也顺便肯定了一点:海凡的出现,使“马共书写”的文学成为可能。由此可见,市场上那许多有关著作,包括曾经夺得各种大奖的名家之作,原来都是面壁虚构欺世盗名的东西,真正能打动人心并足以取信的作品,如金枝芒的《一个牺牲者的疗伤》、贺巾的《峥嵘岁月》与《流亡》,婉明君似乎都未曾过目,诚属憾事。

由此可见,此前甚至眼前,出版资讯的局限。海凡的小说,是我见到的唯一受特别强调文学欣赏价值者所肯定。但我想说,作品欣赏价值的高低,决定于其真、善、美程度的强弱。尤其是这类以人们追求理想,而进行斗争的历史为题材的作品,其最根本的条件便是“真”,历史的“真”。否则,什么美学欣赏都谈不上。所谓理想,不外乎自由平等与富裕和谐的社会生活。换句话,这也就是往文明的终极目标推进的历史。纵使在某个时段遭遇挫折或失败,它也不会因此停滞不前,后来者必然会深入研究挫败的根由,而改弦易辙,继续努力。现在,习近平提出的“缔造世界命运共同体”已经成为联合国的决议,仿似和平世界的一道曙光。然而,它必然遭到霸权主义者的破坏与攻击,而炮火连天,动乱不已。充满希望的曙光又可能变成愁云惨雾。人类的历史就是这样不断在发展。缺了这一项认知,也就看不清历史的真相,更感受不到这些前仆后继者的“善”与“美”。

我觉得我们应该感谢海凡,是他的作品吸引了长期被蒙蔽而沉迷于所谓文学的美学欣赏的许多作家。也许,可以透过这些作家的发现和影响,而改变我们整整一代的中年读者的成见,重新认识那一段历史,消除那些无厘头的神出鬼没的恐怖分子阴影。

《可口的饥饿》开卷第一篇《迷离夜》所描写的,便是马共尝试南下解救513弱势族群惨遭大屠杀的正义之师。他们出动了第五、第六、第八及第十六突击队。这些突击队与中央的联系或物资补给,全靠交通小组各人的两条腿翻山越岭。他们不但面对敌人的狙击,也可能因为迷途而陷入困境,艰辛险阻的情境不一而足。由此也折射了双方实力的悬殊。到头来,也只有张佐领导的第六突击队绝地重生,在彭亨孤军奋战十五年。这是题外话,就不多说了。

第二篇《工作需要》让读者见识了革命工作者各种带泪的生活体验和献身的精神。举个例子,被地雷炸掉了脚板的林宽就经常忘记自己的残疾。因为行动不便,部队分配他在驻点做刻钢板的工作。有一次,由于看不清原稿上的一个字,想趋前拿字典翻查,一个踏空,竟摔下陡坡,无法起身,只好向当年一起上队的潮州老乡海山呼救。“干嘛这么急?”海山问。“我感觉自己的脚板还在……”当海山用棉团抹去他脚上伤口的血迹时,他还好奇地问:“哪,就在你手指搽的地方,好像脚趾公还在动咧,为什么?”在一旁的医务员听着好笑,说:“还不是你个鬼仔老想出发,想到懵懂了,连断脚都想到长出来咯。”周围的同志都哄笑起来,但林宽却一脸严肃:“笑什么?我讲真的咧……”这种心理现象缘何而来,还真耐人寻味。

当年在知识分子提出的“爱国主义”口号,与谋求切身利益的职工运动的感召与带动下,虽然争取独立的浪潮汹涌澎湃,但真正有献身决心的人并不多。林言先生的这一段自白就生动的说明了这一点:“那是一个我们许多人经历过的时代,自己却只是绕边走,躲开严酷的挑战,抑制升华的激情,然后,徒呼钦佩和惋惜”。结果上山的只是少数走投无路的知识分子,包括弱不禁风的书生。在这方面,海凡便生动的刻画了两个典型人物,冬花与艾月。

同志们的批评很多:“一箩二十公斤的木薯,却背得一路‘噗噗’跌”,“吃得又慢,一顿饭几块木薯吃十几分钟,出发总叫大家等!”当有人替她辩解,说她有胃病,吃得太快不卫生,早就憋了一肚子气的队长竟咆哮起来:“卫生重要还是军事重要?”但冬花总是任劳任怨,尤其是自己的爱人允华在遭遇战中牺牲之后,她便一直缄默无语,从不理会别人厌烦的目光。一想起允华,她的勇气便来了。那天,乍雨乍晴,同组的同志先是躲到寮子里,后来看到雨丝淅淅沥沥地飘着,索性回返芭场边的驻点。直到灯都点亮了,却还不见冬花上来。这时才有人想起她见到大水会晕眩的问题。雨后山洪暴发是常见的事,队长立刻赶到那水已经淹没了踏脚石的过渡点,在洪水的轰鸣声中,冬花已然砍来一根长长的柱杖,颤巍巍地测量着面前的水深,准备渡河。一向态度并不友善的队长,不禁一声暴喝:“站住!等我!等我!”事后,他会不会有什么抱怨的问题已经不重要,能在这紧急关头伸出援手到底是负责任与可敬的。原来冬花早已习惯于劳作,小小风雨于她已经是微不足道的事。开始,她一心只想把那剩下的杂草锄净;接着,又觉得应该把上午铲除的那些耐命的牛筋草、节节花,从泥渣堆里挑出来,搁在卧倒的麻桐上,不让它们复活。她就这样忘了时刻。作者总是以细节的描写,取代空洞的评述,一如什么“在锻炼中成长”啦、“越活越坚强”啦。谨此一端。便见匠心。

至于艾月,作者更运用了时空跳接的手法来刻画,这是一个略略透着几分傲气的卑微形象。在那封闭的革命群体里,她始终不讨好,但她的忍耐与无声的反抗,却引起我这样的读者,无限的同情与索解的兴趣。作者写道:她吃得慢,一咯杂粮饭啃上老半天;夜里又常咳嗽,叫共铺的同志不得安睡。特别让人受不了的是她那只乜斜的眼睛。好像什么都不放在眼里,什么都不相信。四十出头的人,在部队她不是老同志,没有受到天然的崇敬。在新同志群里,虽然被尊称为“老革命”,但羸弱多病,见不到有什么长处,倒是她执拗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坚持,被同志们在背后唤做“怪物”!她越来越沉默,一天突然离队而去。结果竟在同志们经常歇脚的凤鸡坪上被发现。搜索的同志们端着枪,一步步地逼近,她却理也不理,静坐大石上,双肘支在两腿上,双手抱头。单薄的身子就像一片在风中微微颤动的叶子。“艾月!”带队的喊了一声。“找我来做什么?”艾月像自言自语地回答。“你糊涂了,这是擅自离队出走,知道吗?”来人当面宣告罪状。“让我一个人静一静,也不行吗?”艾月被缴械,什么也没有说。领导发下命令,务必善加照顾。经过一段时间的静养,她又获准与大伙巡山装吊。最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艾月竟然装到了一只机灵可爱的鼠鹿。同志们好奇的围观,一时七嘴八舌,有人甚至口不择言,说是“盲眼鸡啄到米”。但是艾月理也不理,无限怜惜地把这小生命抚摸了一番后,悄然解开缠在细腿上的绳子,把它放走了。艾月在地下线的时候,虽然也是运筹帷幄的人物,到了部队,却因为体弱跟不上大伙的步伐而被嫌弃。为了组织的保密,领导又不能公开真相,只能叫她长期受委屈。满腔的革命热血,终于变成怜悯弱小的凄美情怀,叫人欲说还休。

海凡笔下的典型人物,当然不仅仅限于文弱的女性。立地顶天,准备骨暴山野的汉子也不乏其人。如木讷不善言辞的吴胜,便是一个数十年如一日,精神抖擞的人物。小陆子爱闲聊,认为这是互相关心,促进了解的办法;而吴胜却刚好相反,答问简短,喜爱独处。他们两个在行军的队列里,同属一共四个人的后卫组。吴胜是组长,走在前面;小陆子负责扫路,是最后一个。小陆子说这个组长有点含背,肩膀格外宽,走起路来一边高一边低,左肩胛隆起结实的肉疙瘩,听说那是长时间做山工,扛木头扛到的。小陆子摸着肉疙瘩说:“千锤百炼变成钢呢。”他没有搭腔,只嘿嘿,嘿嘿地笑笑。国字脸上粗犷带着憨厚。小陆子摆弄着手上的扫路棍说:“听说,这东西还供在英国某博物馆里展览,是吗?”“嘿,是吧。”回答依然是那么简短。晚上挂吊床,他从不与那三个年轻小伙子在一块。他们谈笑甚至放声歌唱,他认为这会分散精神,失去对敌的警惕性。他总是老僧入定似地猫在大树旁,放着另一路哨。他要静,他说:“大芭矮青密,隔得住眼睛,隔不住耳朵。后卫组责任重,敌人如果跟来,一定要先发现,做掉他!”横越东西大道与马境的突击队接头,尤其艰辛和危险。因为大道两边的树木已经被砍个精光,只有在大约一英里长的拐弯处,有一块矮青芭可以躲藏。军车日夜巡逻,他们必须在深夜伺机快速越过。第一次在夜里,小陆子便被荆棘藤葛的钩刺扎得一身皮破血流,而忍不住动用腰刀砍伐。他一发现,便赶紧上前制止,并运用他的智慧和技巧,顺利克服这个令人心寒的障碍。且让我卖个关子,他到底有什么办法,你如果想不到,就读一读第四篇《神奇的耳朵》吧。

马共组织直到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单是中央派,人数都还在一千左右,可以说是个小小的社会,而斗争还是看不出会有什么结局。除了日常的军事工作,还得顾及同志们的感情生活。结果,在部队里就有了一种很特别的婚配制度。男女互通情愫之余,还得通过书面向领导申请批准,才可以结合,有时就难免生出枝节。早年入伍的老战士,一般上文化水平不高,久久无法找到相宜的对象,因此常常出现热心领导向一些单身的女同志进行游说撮合的情事。第七篇《野芒果》写的便是这样一件爱情故事,情节动人,让读者为这对男女战士的终身大事提心吊胆。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篇成功的作品。它提示了生活在那种特殊环境中应有的勇气与骨气,一如追求纯净的,不受功利思想左右的爱。

第八篇《绝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也是爱情故事。男女主角阿翔和春希不但是青梅竹马的玩伴,在地下线活动时在一起,被追捕了也一起上队。由于本就是一对夫妻(组织上称爱人),因此获得分配一所爱的小屋度春宵。阿翔早前被地雷炸掉了一只脚板,已经变成半个残废,因而想到后代的问题,加上“无后大不孝”的传统保守思想作祟,竟然在安全套上做手脚。待春希发觉事有蹊跷,他也坦然承认。没想到春希竟然因此怀孕,她除了痛批对方的自私,拖累部队,也坚持堕胎。直到部队被围剿,而春希依然轻松上阵,阿翔这才顿悟自己的卑劣。然而,春希却在战斗中,为了抢救一个受伤的同志而牺牲了自己。当年在阿翔的笛音配合下的新疆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从此成了绝唱。这是一篇有情有义催人泪下的文字,但有评论者却说:斧凿的痕迹太明显,不自然。我个人的看法有点不同,许多饮誉世界的艺术品,都是匠心独运大刀阔斧之作。真正的问题并不在于什么斧凿痕迹,而是思想内容的着重点的失误。一般上,夫妻之间的性事是不会向外人公开的,读者很清楚,所有的绘声绘影都是出于作者之笔。我觉得在这方面应该采取简单的隐喻,让读者自己去捉摸体会。这篇文字的重点,应该是在于夫妻两人之间的思想差异所造成的矛盾。其实,作者在这方面也有足够的表达。因此,我觉得只要删掉那些属于作者代为描述的文字,也就不失为佳作。

被用作书名的最后一篇《可口的饥饿》,原来是一位食量大,很多东西都说可口,因而得了个“可口”外号的同志,他曾经因为忍受不了饥饿,连核一齐咽了80多颗山红毛丹。结果不能消化,卡在直肠里而受尽折磨。事实上,森林里的这些革命者,数十年来都一直面对粮食短缺的问题,饿死或因营养不良而早殇者人数,虽然没有统计,恐怕比因战而牺牲者少不了多少。亲者痛仇者快,这是自然现象,不同思想立场的读者有不同的想法和看法。我不想与人争论。

这本小说集里的各篇,看来都是作者想到写到的,在汇编成书之前,显然没有全面反映他们的斗争的真情实况的意图。这时才发觉这样一本书,未免有所缺失,所写的都是中下层成员的生活与精神面貌,全无上层领导的影子或声息。附录的《为有牺牲蕴情思》中的“我看见的陈平”一文,也许就是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缺陷。当中有这样一段话“从我亲身经历,我实实在在感受到陈平的温暖,这是他留给我的深刻的印象。进而使我感到疑惑,为什么在游击生涯中,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领导?我想这或许是具体环境不同造成的。无论如何陈平一直生活在人世间,人情世情一直在他心上。而森林里的领导。长期面对严酷斗争,集体利益,生死存亡压倒一切,对个别战士的款款温情,被挤压的没有多少位置。确实也发生过同志正当的切身利益被漠视的事情。这里头如何平衡还真是个问题。”谨此寄语海凡:就以您的13年经历,更深入地进行各有关者灵魂的拷问吧,尤其是肃反的真相,必须有明确的交代,虽然您是事后上队的,但这并不碍事,就凭您的良知,就所知所闻加以探讨追索。绝对不能让“不再谈论这个问题”的主张得逞。是非不分,是革命者最大的悲哀。

海凡当然懂得文学是什么,懂得所谓美学欣赏的需要。这本小说集的令人惊艳,便是有力的证明,他不但炼字炼词用尽心思,布局谋篇更是匠心独运。诸如“老僧入定似地猫在大树边”、“敌人跟上来,要先发现,做掉他!”对于汉语学者专家,这“猫”和“做”当然是匪夷所思,但却是那森林环境最适切的用字。其实,《水浒传》里不也有类似的方言土语,有才华的作家,是不会墨守语文学者定下的成规的,什么“小拿破仑”、“天空很希腊”的说法,今天大概已经没有多少人要反对了。至于布局谋篇当中的情节变化,也总有其震撼读者心灵的高招。《可口的饥饿》里少川的坚贞,《野芒果》结局叶进的勇气,都让我一阵心潮澎湃之后,沉思不已。我相信,海凡将会不断超越自己,令人刮目相看。

24-11-2017
6-2018刊载于《爝火》第55期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8年5月25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25, 2018
2018年5月25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25,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