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犀 鸟

── 海 凡 ──


以下是2018年4月24、25、26日 台湾《联合报》副刊的连载文章:

犀鸟,学名:Bucerotidae。是一种珍贵的大型鸟类,头大,颈细,翅宽,尾长。羽衣棕色或黑色,通常具鲜明的白色斑纹。体长70~120厘米左右,嘴长达35厘米,占了身长的1/3到一半;一双大眼睛上长有粗长的眼睫毛;头上有一个盔突,像犀牛角一样,因名犀鸟。

犀鸟为杂食性鸟类,以水果、昆虫和小型哺乳动物为食。喜欢栖息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参天大树上。

平时大群活动。在繁殖季节,成对的犀鸟,会选择高大树干的洞穴作巢产卵。产完卵后的就把洞口堵上,只留下一个可以使雌鸟伸出嘴尖的小洞,由雄犀鸟提供充足的食物,起到保护雌鸟使其安心孵化小犀鸟,并保证雌鸟的营养和小犀鸟生长发育的需要。

犀鸟科共有约57种,是典型的热带森林鸟类。主要分布在非洲及亚洲南部。

(一)

这段公路不算宽敞,但笔直平坦,50cc 的本田摩多单车,最快也不过时速五六十公里,阿歪肯定跟得上。哈!一只大头鸟,追着摩多单车直飞,不把路人吓着才怪!

路旁掠过绵延的椰林稻田,田野的风迎面扑来,把他开始留长的头发梳拢到后脑壳去,头皮凉嗖嗖的,真惬意。他牵动嘴角失笑,加大手转的油门,闷声喊道:“阿歪——”

可惜阿歪无法跟出来。

同志们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这只犀鸟叫做“阿歪”?

呵呵!他就是我弟弟的小名啊!

当你和大头鸟对望,它总是侧过脸,稍稍歪着头,用半边的大眼睛和你交流,透过纤密的眼睫毛,它的眼神多么温柔,亲昵而机敏。有时还顺势在栖身的树枝上,“磕磕嗑”地刮它的象牙白色的,弯弯如刀刃般的大喙。

它头歪歪啊,所以就叫它阿歪咯!

那时他只能这么解释。同志们那里知道他张正的弟弟小名就叫阿歪?后来就算知道他有这么一个孪生弟弟,也都尽可能回避,不去提起。

他们兄弟俩长得多么相似啊!从小喜欢一样的装扮,有时连家人也分辨不清。幸好弟弟有这个习惯,说话时榴梿头喜欢往左边稍稍斜倾,啊!歪了。小时候妈妈拿着藤鞭要他改,说怎么看着像“吉宁仔”!后来看惯了,还可用它来辨别哥哥弟弟,算了,干脆叫他阿歪。阿歪。

好多年前,泰南农村闹“波罗”〖注1〗,泰南分离主义组织在马来农村流窜,制造骚乱,在南北公路上发生多起枪击事件后,搞到华人村子也人心惶惶。他从边区大部队跟着工作队出到外围,第一次在树胶山扎营,召集群众开会,安定人心。一位割胶大叔,他还记得叫刘宁狗的,劈头一见面,登时瞪圆眼珠,张大着嘴巴,啊啊不出声来。

后来偷个空,大叔挨近他身旁,悄声问道:“什么时候从二区跑到一区?”

他知道认错了人,笑笑不作声。但他心里翻江倒海啊——真想拉大叔一旁去,了解更多更近的情况,只是周围同志和群众混杂一起,不能。

他心里擂鼓,却不动声色地悄悄走到一旁去。心里在大声说:阿歪还在,还在,还在啊!

就是因为兄弟俩酷似,他知道阿歪在他上队不久后也来到勿洞,但,却上到了二区。

那年他走得很匆忙。原来接到组织上通知,有一支突击队要挺进到这市郊的山林,他受命和几位地下同志筹备米粮、药品,忙得没日没夜的。也已经把几批货运进大芭边隐藏。

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事情很快暴露,他们的负责干部突然落网。才听到风传,内政部已展开大搜捕——负责干部挺不住,整条线出卖了,他们一组人连夜四散逃窜。

记得那天他也是骑着摩多单车,抄小路赶回去要清理一些文件,在那道四尺宽的木桥的对岸,停着两辆警车,周围站着几个制服人员。他紧急掉转车头—— "stop——","jangan lari!" 后面传来吆喝声,淹没在摩多车疾驰的呼啸声里。

幸好他机警!幸好那道木桥大车通不过!

他很快被组织撤离,上队,直接到边区。

他来不及和阿歪告别。没有办法。他知道他这个孪生弟弟一定舍不得。听人说,孪生兄弟有心灵感应,他相信。一路北上,他几晚都见到阿歪蓬头散发,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

阿歪身子不强健,但心思细密,他没有分配运粮藏粮,隐蔽在小木屋子里抄写,用超薄的纸张,印制宣传品。一本一本装订好,再由他们散发出去。后来见面少了,但老早他就对哥哥说:“上队你一定要带我去。”

没有办法啊!那时他更多想的是不要阿歪受牵连。阿歪给人的印象就是一个乖乖牌,一个文静的读书仔。性格不像他。

阿歪最有兴趣的就是书本,文具,还有小动物。一整天不是呆在书本里,就是和小动物们在一起。他们狭窄板屋房间的墙角,高脚木板床底下,都是玻璃罐子里鲜艳的红鱼,“嘎必”;小铁罐里翠绿的草蜢,螳螂;笼子里的小松鼠,喜鹊……自小他们就一道从树林,从草地,从小溪,捕捉各种昆虫,鸟,蛙,鱼。

他们养过小蝌蚪,看它们长腿;还养过蛹,看着它化蝶。

他们最疼爱的唯一的妹妹到了青春期,在学校里跟着同学赶时髦,迷恋歌星影星,学着打扮自己。他完全无法接受,讲几次不听,他发大火了,挥着拳头叱骂,哭花了脸的妹妹再也不搭理原来敬爱的大哥哥。这一下他搔头了,怎么“教育”?狗咬乌龟无从下手。

阿歪看他哭丧着脸,安慰他说:“妹妹现在就是蛹啦,你的爱她不吃呢,她在等着化蝶。会好的,不要想太多。”

他离开前,阿歪正着手一个计划:养信鸽。他兴致勃勃地说:“哥,你知道吗?科学家证实鸽子的上喙有一种能够感应磁场的晶胞,鸽子是靠地磁来判别方向的。有记录信鸽能飞越3500千米后回到老家。”

说着头一歪,眼睛发亮:“如果成功了,我们的消息靠信鸽传递,又快又隐秘。”

是吗?这些穿针绣花的工作,他可一点不在行。

看似阿歪的计划已有进展,有一次他就对哥哥笑眯眯:“哥,以后你到哪里,我都能找得到你。”


找得到吗?现在可是我在找你啊!前面是分岔路,向左还是向右?

他把摩多车驶靠路边,准备停下来问路。路边一棵芒果树的浓荫下,排开两三张木桌,几个肤色黧黑的村民,摆卖甘蔗水。他想起这个月正是穆斯林的斋戒月,回教徒白天不能进食。同志们告诉他,在这个地区,他们又需要热量工作,就喝甘蔗水填肚子。哦,还真是的。

简单的几句巴刹马来话他还可以,也容易,只要问那家最大的树胶工厂在哪里?真没人不知道呢!

大工厂,阿歪一定做得顺心顺意!


阿歪来到勿洞边镇找哥哥这事,是后来才听街上群众对民运同志说起的。

大概在他上队几个月后,阿歪从宜力关卡进来山城勿洞。天气多么炎热,路旁的九重葛艳艳地盛开着。一辆一辆的摩多车,载着叠得高过人头的胶片,“笃笃笃”喷着烟从他身边驶过。空气中飘拂着被阳光烤炙过的胶片,一种说不上香也不是臭的特殊气味。行人步伐不慢不紧,交谈的广西话他一句也听不清。

去哪里找哥哥?阿歪在那条不长的街道上流连,他望见路边灯柱,电线杆,以及在头顶上沿路迤逦的漆黑的电线上,栖息着许多黑翅白腹的燕子。阿歪想起了养的信鸽。他觉得自己也是信鸽,能找到心中的目标吗?他知道,只有找到部队,才能找到哥哥的下落。边区——勿洞,正是马共武装部队的根据地。

会不会突然有一支小队,穿着绿军装,戴着红星帽,步伐整齐从街边操过去?

他走累了,抬眼望见一座比四周堂皇的建筑:广西会馆。他信步迈入,想找张椅子歇歇脚。

下午时分了,一个中年汉子在长桌旁翻看《星洲日报》。头顶那架大风扇的扇叶有气没力地旋转,“卡个、卡个”喘着粗气。

阿歪看着眼前这个汉子,思忖着。然后下了决心,靠近去,主动打了招呼:“我来找哥哥,我要找陈平的队伍。”

此人的树胶芭就在二区地盘,素来与二区的民运有接触。几个来回的传达之后,阿歪被带到树胶芭,真的见到手持钢枪,穿着墨绿色军装的战士,他是多么兴奋啊!他觉得自己的哥哥一定和他们在一起!

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怀着满腔激情,兴冲冲走进去的竟是二区的部队。

(二)

摩多车继续在公路上奔驰着,两旁还是椰林,还是稻田。一些水稻已经收割,一方方田埂围起来的水池,因为干旱,大都干涸了,只剩下低洼处有水。几个赤身裸体的小孩,在那洼泥浆里摸鱼。路旁还摆着水桶,他放慢速度驶靠近,在卖摸到的生鱼呢,一只只约摸有半公斤。

好不好买几只活鱼去给阿歪?又听说他三餐都由工厂提供,也许连炊具也没有,算了。


当他知道阿歪真是上到二区部队,他是多么惶恐和焦灼。他自己在一区,隔着一道公路遥遥相望,若是为革命分配在不同单位这很正常。可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却完全出乎他的想象,为什么会这样?

二区原来属于边区根据地第十二支队的一个单位。十二支队有两个地盘,以高乌通勿洞直上也拉的南北公路干线为界,公路以东是“一区”,公路以西是“二区”。

1974年8月1日,二区突然宣布成立“马来亚共产党(马列派)”,脱离原马共中央。当时身在部队的普通战士并不知情。

许多年以后,马共总书记陈平在他的著作《我方的历史》中,回顾了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发生在边区根据地的肃反扩大化与党军的分裂事件时,写道:“在这些森林审判会上,大批来自中央机关队及勿洞东段(即一区)的游击队员被判特务罪名成立。召开审判会的单位的所有成员都得出席聆听控状和证据,然后以举手方式裁决受审者的罪名是否成立。当营方决定审判一个人,大家通常都先认定他一定会被判有罪。任何人若相信受审者无辜,并敢公然表态的话,他本人就立刻会被怀疑。因此,坚持自己无辜者,通常得单独与三、四名指控者争辩,形成一对三或一对四的局面,其他人则明哲保身。在这种情况下,不认罪者就会被宣布为‘死不悔改’而应被处以极刑。这种延续自日治时期的审判方式,并没有上诉的程序。这些可怕的审判,在1969年及1970年爆发,主要发生在中央机关队及勿洞东段(即一区)。昔罗(即八支)及勿洞西段(即二区)这两个营区反对总部处理特务危机的手法,结果都造反了;另一方面,勿洞东段(即一区)则与总部站在同一阵线。”〖注2〗

这是一段他完全不知道的发生在他所在单位的过去。他获知这两起重大的反党分裂事件:八支和二区各自另立中央,是在1975年4月26日马共中央委员会发表的声明(4·26声明):“近年来出现的反党事件并不是偶然的,而是在我国武装斗争从恢复、成长到进一步发展的重要时刻,帝国主义和反动派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地策动的反革命事件。”“反动集团根本不是什么政治派别,其主要头目是敌人代理人,他们使用卑鄙伎俩蒙骗和控制其所属单位的同志。……”

震撼,激愤!像一枚突袭而来的吊炮,在丛林上空爆炸!部队当即组织了一系列的政治学习,听领导同志上大课,分组复习,发言,表态。他当然绝对相信党,对党的信赖与忠诚是与党保持一致的最高标准。

他也不会对自己的弟弟起疑,只是更加为他担心,他一定深陷险境,如声明所指出被“卑鄙伎俩蒙骗和控制”!

部队党委找他谈了话,了解阿歪的情况后,要他写一份报告。

那些天他是多么煎熬啊,笔头千斤重!本来避免多念想的弟弟,共度成长岁月的一幕幕,重在他脑海里晃荡……在丛林暗夜的每个角落,阿歪就在那儿对他凝注,微笑,说话。阿歪多次说:“上队你一定要带我去。”为什么当时没有拉上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深夜里他也曾被一个念头惊醒,以部队的教育方式,阿歪也有可能就像自己,恪守对党的信赖与忠诚是与党保持一致的最高标准。原本同属十二支队,就是一家人啊!那么,兄弟俩忠于不同的领导,不同的组织,岂不是要站到敌对的阵营?

拥被坐起,冷汗淋淋!昏茫中闪现阿歪扭曲的面容,以及诡异的笑声。


他的无法言说的焦虑,惊怖,很快就被一只血淋淋的断腿,踩陷进生活里。

那个傍晚,正等着开晚饭,他与几个同志在大课室旁的篮球场玩几手,突然出发哨站传来回复求进的讯号——

这么迟了,哪个出发小组归来?他刚接到球的手不觉一停。

然后就见到大踏步走在前面的尖兵头英扬,像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乱发一绺绺贴在闪着汗光的两颊。他身后,壮硕的铁兵背着另一个人,拉细了青筋暴突的长颈,驼着背紧紧跟着。后面尾随几个同志,他们跟的脚步凌乱,趔趄。

大家都盯着被背着的那人——远山,他的头耷拉着,身子像一块皱巴巴的布贴在铁兵背上;他的半边大腿,膝盖以下用长脚绑团团捆扎,脚板不见了,只见褐红的血滴,滴在一个套着的塑料袋里!

“你阿公他——”英扬大声叱骂:“王八蛋的二区,越界在我们地盘装雷!”

这个几天前出发进行例常查雷任务的小组,径直向医务所奔去。


五天之后,他和新的查雷布雷小组,出现在与二区交界的森林地带。

他们无法知道二区队员深入到了哪里?党委的意见:谨慎前进,在我方范围密布地雷,加固阵地,守卫地盘,不容侵犯!

他们非常缓慢地在自己的雷区行进,在山龙路上扫开每一寸要下脚的土地。除了给旧有的地雷更换新的电池,还加布新的连环雷。

第三天,当他们装好一处组雷,正在打扫痕迹,细心伪装。蓦然一声巨响“嘭——”地雷爆炸!群山轰隆回应,空气颤动震荡!他们都刷的立起身子,朝发声方向眺望。

根据推断,爆炸方位大约在前天他们补装地雷的鸡心龙〖注3〗一带。

他们决定悄悄掩行,赶紧回头侦察:到底是野兽踩爆,还是“二区”又再越界来犯?

两天后的下午他们割路回到现场,那是一段缓坡,有一块峭立的,两三人头高的山岩横栏在山脊,当时他们就在上山必须弯过的山岩脚下狭窄的野径,埋下踏雷。眼下只见一个面盆大的坑,不规则的圆凹内,截断的根须和红黑色电线缠绕盘结。一旁的落叶洒满凝结的血滴,长着野石斛的山岩表面,也溅染褐黑的血迹。

他们沿着血迹跟了一段路,没有发现野兽的足迹,反倒是在附近一处土坪,见到包扎伤员的留遗,还捡到注射药品的小空罐子!

事态非常明显,他们连夜返回部队汇报。那一夜,部队大集中,向全体战士反映情况。在大伙同仇敌忾之际,党委也表扬了布雷小组惩戒二区犯界的英勇贡献。

“那几天,他一直神思恍惚,好像在一个无法甦醒的梦境里,黝黯,奔突,寻觅无路……他沉默着。当然他愤慨二区的犯界,炸伤了我们同志。现在他们的人也踏中自己有份装下的地雷,算是报了一箭之仇,惩罚了邪恶吗?!但他没有丝毫兴奋,没有荣耀感,反更加深了磐石般的不安和燎烤般的焦灼。他能对谁说呢,他能不操心自己的孪生弟弟——阿歪?他在哪里?

他会不会也像自己,受命走在危机四伏的丛林,瞬间遭遇不测?或者埋头装雷,伺机让自己的兄弟,血肉横飞?

(三)

公路上伏着一群黑色的飞禽,摩多单车驶过,“啪啦”张翅惊飞。“呱呱”叫着在头顶盘旋。听叫声就是一群乌鸦,也许在争食被车子碾过的老鼠,或者果实。

他的摩多车平稳的行驶,路旁掠过的风景,如掠过他脑际的往事。一时却被这群飞禽叫停。

他其实并未受到惊扰,怎么会呢?乌鸦的个头,还有那“呱呱”叫声,和他的大头鸟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大头鸟那绵长怪叫,刚进山时他都被吓一跳,“嘎嘎呱,嘎嘎哈,哈哈,嘎嘎,哈哈哈哈嘎”,去过东马的同志说那里叫它“鬼鸟”!后来这怪叫倒成了他最熟稔最亲昵的招呼,只要他大喊一声“嘎嘎,阿歪”,它就翩然来到他的肩膀,好像原本就是他手臂的一部分。嗨,多么希望它就在身旁……


一个细竹支编制的鸟笼,在他眼前悠悠晃晃。

大半年前,他们刚刚下山来到和平村〖注4〗,不时有来自勿洞友谊村〖注5〗的二区人,过来寻亲探友,或兜卖瓜菜。虽然那时同志们还不知如何对待他们,而他们已经蹭上门来了。

他想,那我何妨也过去找弟弟?没有人去过,但也没有明令禁止啊!有一天他和丁亮说好,趁着上街办事后,驱车直上四条碑热水湖友谊村。

除了弟弟阿歪,他们再没有熟人。就算阿歪,他也不知道弟弟在部队的名字,怎么问?

他们把摩多单车停在一村那条蜿蜒上山的黄泥路旁,走向一栋半独立式的砖瓦平房。一位少妇正在大门前空地的晾衣架上披衣。

他们上前打招呼。她一回头,瞠目结舌,愣住。

他豁然,连忙说:“我们从和平村过来,我来找弟弟。”

少妇把手里湿衣服一挂,双手直往衣摆搓揉:“啊哈!一看就知道,你是自强孖生的哥哥!就像一个人!”

她叫国芬,是阿歪,不,是自强的队友。她把他们迎进屋里。

屋子建在高地,四面山头一片光秃秃的,不见一棵绿树。屋子曝晒在晃眼的大太阳下,特别鲜明醒目。幸好山风习习,又是砖瓦房,不觉炎热。

二区部队在1987年4月28日放下武器下山,两年半过去了,村子已有大路直通市区,房屋陆续建成,许多生活设施完工,四个友谊村的建设已经初具规模。

“不行!好看而已。”国芬却一个劲儿摇头,“很多人还在靠马币生活!我父母上个月从居銮来看我们,留下钱也留下话,尽早回去吧!

你们奇怪?我们村子建了,树胶种下两年,还要回去?回去还不像你们,有合艾和平协议〖注6〗,我们回去要坐牢的。”

国芬说着眼睛泛光,她眨眨眼,又说:“可是这里找不到工作啊,泰话说不上两句。自己,更糟糕是孩子,生下来都没有身份证。怎么过?”

他们也不做声。是啊,大家上山十多年,不为一点个人利益,不怕牺牲,都是为了理想和信仰,怎么料到这个结局?

“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觉得不忍,安慰道。

“我们也在打算回去。最多坐两年监牢出来重新开始。”停顿,叹气,“嗨,没有几人像你弟弟自强那么走运!‘盲眼鸡,啄到米’。自强在也拉市郊一所大树胶工厂当书记。大半年没回来了。去看看他的房子,结满蜘蛛丝哩!”

自强的房子就在隔壁。他一眼就望见那个挂在屋檐下的竹支鸟笼,风吹着,悠悠晃晃。

他走过去,抬手将它拿下来。

“你弟弟最喜欢养小动物了。原来笼子养山鸽子。红眼睛,羽毛翠绿,很美!他说要训练它送信。原来不用关的,自强到那里,它飞到那里。自强要出去工作,叫同志帮忙养才关起来。那里想到山鸽子见不到主人,日夜撞笼子,又不吃——死了。”

“自…自强知道吗?”

“知道了又能怎样?……你也养小动物?”

他呆望着鸟笼,没有听到问话。

丁亮说:“他养大头鸟。”

“难怪啦,孖生兄弟。”

他嘴角微微一弯,不语。他们怎么知道,他养的大头鸟,就是要给弟弟的。连名字阿歪也用他的乳名呢!

那时已经开始和平谈判了。部队阿沙仔发现一兜犀鸟的窝,准备小鸟出世就去掏。他也听说二区已经出去了,他想阿歪一定还在——不是有心灵感应吗?他的感觉不会不灵。

一定会见面的。所以要求阿沙仔多掏一只给他,见面时让弟弟惊喜。

掏小犀鸟那天他也跟着去,那是棵参天大树啊!站在树下仰望,怎么也望不到树顶。

鸟巢就在树干半腰一个洞,就像在十几层楼高的外墙凿个小孔。不是阿沙仔,谁上得去!阿沙仔好像大蜥蜴,双手双脚环抱着树身,一耸一耸爬到洞口,一手还抱着树干,一手从挎着的袋子里拿出铁锤,“磕磕磕”把洞口敲开。他在树下听到“呱哇,呱哇”叫声,转眼就望见阿沙仔沿着树干,像身上绑着麻绳直溜溜地飞速垂下。一落地,给他看挎包里的两只小犀鸟,张着超级的大嘴巴。阿沙仔还给他看淤青的手臂:“赫!那母鸟厉害!你阿公它,大嘴巴夹到我差点抱不稳,险险掉下!”

他读过这个故事:一位叫岩哥的猎人,太爱自己的妻子,妻子怀孕了,生怕她遇到伤害,每次外出打猎时,给她准备了几天粮食后,就把木梯拆掉,大门钉死。一次出猎,岩哥为了追赶一只射中的金鹿,在深山里迷失了。二十多天以后归来,搭上木梯,砍开大门,只见火塘的火熄了,水用干了,肉吃尽,美丽的妻子饿死渴死在楼上。悲痛的岩哥,把自己和妻子捆在一起,放火点燃了竹楼……岩哥和妻子死后,化成一对犀鸟。岩哥变成的雄犀鸟不改旧习,当雌犀鸟要孕育儿女,它仍然要把她关在室内封死大门(树洞),以免爱妻受到意外伤害。

他送弟弟大头鸟,当然要说犀鸟的来历,还要把这个故事告诉他。

(四)

终于要敲门了。

来到这座大树胶工厂,他一问就找到办公室的门口,他抬手“咔咔”两声。

旋开门把前,他深深吸气——啊,阿歪就在里面了,多少年了!他胖了?瘦了?就要见面了!

他一出现在门口,室内几张桌子后面,望着他的眼睛都布满讶异,甚至惊吓,张大嘴巴却无人做声。有一人手里摊开报纸,无风自抖。一件什么东西“克洛”落地。

“我……我来找我弟弟,他在这里做工。他和我是孖生,很像我。”

——哦!空气里漾过细微的,悠长的惊叹。

一位穿着浅色格子上衣的中年人,站起身,笑容有点僵硬地表示欢迎。他走出座位,说:“你是张东旺的哥哥。听说过,听说过。”

他是张东兴,张东旺是阿歪的原名。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么叫了,他感觉很微妙,很奇特。好像断了链的日子就要一下衔接,重新启动。

“来,你跟我去找厂长,他们在外面。”

工厂真是很大。办公室门口一条大通道,几辆十轮大卡车,满载着层层叠叠的胶片,以及满车斗的“莽咕头”〖注7〗列队等着过称。

他们穿过去,看见一个篮球场那般巨大的长方形水池,十来尺深。土堆似的“莽咕头”都浸泡在水里。七八个赤着上身的工人,黧黑的背脊,半弯着腰泡在污水里工作。空气中浮泛着带酸味的霉臭。

水池边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白上衣,白短裤特别显眼,他背负双手望着水池底。

没有阿歪?难道他在水池里?啊!

一辆过完称的卡车,把满载“莽咕头”的车斗慢慢退到水池边,停住,开动机器斜斜撑高车斗,打开斗后门,“莽咕头”骨碌碌地滚下水池去。

他身旁的中年人疾步向白短裤走去。看得出有什么要先通报似的。他也就故意稍稍落后。

白短裤转身朝他走来,和他握手,一开口,竟然是浓浓的联邦腔华语:“你是东旺的哥哥。”

“是的。”

浅色格子上衣的中年人介绍:“这位是我们厂长。”

“我们等你一个多月了!”厂长没来由地说。也不理会他的惊讶,接下去道,“请你跟我来。”

然后越过他,照样背负双手,径直朝工厂侧门走去。厂长人不高大,步伐却很矫健。大家跟上去,都不搭话。

他也很急,他只想着弟弟,阿歪在哪里?为什么还不出来?

侧门其实并没有门,就在厂房外沿,一根大方柱子旁边。隔着小水沟,一条小车道经过,不远处有栋两层楼的排屋,看似宿舍。

厂长站在阳光下,说:“这里是泰国。”他严肃地顿了一下,“泰国有这种做法,作奸犯科的重大案件,作案者落网了,会被带到现场,搬演作案的过程。”

他越听越糊涂,事情和他这一路上的想象完全走样。厂长在说什么嘛?难道说是阿歪作奸犯科?

“那天警察把犯人押到这里——”厂长指着方形柱子边,“犯人说,那时已经下班,他们先去宿舍把东旺叫下来,其中一个和他说话,另一个从他背后,突然用铁棍猛击他的后脑壳。”

“啊——”他脱口惊呼,一阵眩晕,被铁棍猛击头壳的感觉。他瞬间全身冰冷。

“东旺躺下去,他们继续猛打!打!血,喷满这整面墙柱!”厂长望一眼脸色煞青的他,垂下眼睑看地,好像东旺就躺在那里,“我们第二天一早发现,他已经没有呼吸。”

他的喉底“库鲁”响,他能吞咽下所有的袭击和厄运?!他声音发颤:“为……为什么?”

厂长把眼镜摘下,揉揉眼珠:“犯人招认,他们被人收买,寻仇。却认错人。”

“啊——”是吗?认错人?认错人就能打死一个人?犯人呢?犯人最后呢?

但,这些重要吗?他只知道,阿歪没有了,没有了!在一个多月前,在他毫无预感,毫不察觉下,他的孖生弟弟早已离开了他!

如果他早一个多月前来,来还带走他……如果他当年无论如何拉他一起上队,上到一区而不是后来的二区,他一直能跟他一起,他绝对不会让这些事发生,绝对不会!

上队十五六年,他直面多少饥饿艰苦,直面多少鲜血淋漓,直面多少年轻战友的牺牲,他的内心已经足够坚硬而强大?他还需要再经受考验吗?

战争中他们闯过无数次的风暴,和平了却躲不过寻仇的误认?!际遇被命运拉着走噢!为什么?问号、问号、问号!一个比一个大的问号充塞着脑袋,他还能想什么?

“张先生,”厂长压低的声音格外温和,“请节哀顺变。我们知道,你们都是少有的强者,东旺对我说起过你,我非常尊敬你们。他的宿舍,和办公桌,留下一些东西,我们一直在等你来领回去。”

他浑浑噩噩,梦游似地被人推着回到办公室,来到右手边靠窗的一张办公桌旁。桌上一小袋东西,地上放置一个包裹。

他坐在一个多月前阿歪坐过的椅子,无意识地拉开抽屉,见到一张粉红色的信封,他赫然看见自己的笔迹——哦,那时他刚知道阿歪的下落,恰好他36岁的生日将近,就寄了这张贺卡给他,阿歪,他收到了。

他抽出那张音乐生日卡,一打开就传出叮叮咚咚的琴声: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

24-9-2017
10-10-2017

〖注1〗:“北大年联合解放阵线”(PULO) 的简称,是泰国南部最大和最有影响的分离组织。
〖注2〗:《我方的历史》(陈平著)第418页。
〖注3〗:夹在两条河流中间的山龙。
〖注4〗:马共领导的前人民军人下山后聚居的村子。
〖注5〗:二区部队人员下山后聚居的村子。
〖注6〗:马共与马,泰两国政府签订的解决武装斗争问题的和平协议。
〖注7〗:树胶丝以及胶杯底存的凝胶,混杂枯叶泥土等杂质的成团胶块。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8年6月21日首版 Created on June 21, 2018
2018年6月21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ne 21,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