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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的藏粮,文学的马共

苏颖欣


以下是刊载于 2018年5月28日《星洲日报·马华读立国》的文章:

2000年以后,马共书写不再是禁忌,甚至成了炙手可热的话题。马共领袖的回忆录陆续出版,修正或填补了官方叙事以外的马共历史;之后也出版了不少马共战士回忆散文和口述历史,也有如金枝芒和贺巾等前马共的“马共文学”出土,还有马华作家小说中多年来不曾缺席的马共角色,以及纪录片(从 Amir Muhammad、Fahmi Reza 到廖克发的作品),和戏剧(如 Five Arts Centre 的 "Baling"),等各种形式的“再现”——都试图捕捉马共“人性的一面”,让他们不再只有模糊的脸孔,而是活生生的、有感情的人。

上月,一位研究新加坡历史的学者高兴地拿着海凡的《可口的饥饿》,向我说里头的故事多么令人喜欢。当时,新加坡刚好发生了一起事件,历史学者覃炳鑫在一场关于假新闻的公听会上,和内政部长就马共问题激辩了六小时。说是激辩,其实更是部长“审问”和质疑覃炳鑫的研究。和我见面的那位历史学者,刚看完了那6小时的录影,叹息说新加坡历史研究没有出路了。尤其,对于提出修正主义论述的历史学者而言,他们早就是政府的眼中钉,也挖不到更多的档案资料。这时,海凡的小说成为进入马共历史的另一途径。当然,历史学者并不将之视为史料,而是发现文学的马共书写如何更有弹性和多面地呈现历史面貌,是历史研究做不到的。

海凡是新加坡人,1970年代“上队”参加武装斗争,此后有13年在雨林生活,直到马共签署合艾和平协议后,才辗转回到新加坡生活。2014年出版《雨林告诉你》后,获得不少作家(尤其黎紫书)和评论人的赞赏,海凡的第二本书《可口的饥饿》,收录11篇小说,2017年,由有人出版社出版,已是马华文学不可忽视的作品。

我读过海凡以另一笔名书写的散文(当时还不知他的另一身份),笔调抒情,稳重,不煽情,而马共小说里的海凡亦是如此,11篇小说书写游击生活的点滴,没有其他马共作家的教条和样板化,朴实地书写马共战士的遭遇和心理,当中除了与敌人驳火的经典情节,更多的是有关情欲、女性心理、原住民、同志之情等故事,还不断反思马共内部肃反的结果。读起来真挚动人。《猎物》中的第三篇《鼠鹿》,书写女战士艾月的内心,颇为理解女战士难融入群体生活的纠结心理。“革命集体的大熔炉,如何熔铸她这个特殊的个体?她又如何在集体里,安顿自己憔悴的身心?”难和人相处的艾月,成功设置陷阱捕获难得一见的鼠鹿,终获得队友赞许。海凡以娇小机灵的鼠鹿和艾月做对比,她们皆困在雨林之中成为敌人的猎物;艾月抚摸驯良的鼠鹿,最终解开细绳……我们不知道她最终放走难得的猎物,抑或将它奉献给饥肠辘辘的部队成员,融入集体。

《野芒果》和《绝唱,在那遥远的地方》,书写部队男女情欲故事,这是马共历史“大叙事”中总被刻意消音的部分。这些理想青年男女共同生活行军,怎可能没有情爱?《野芒果》里的莲意,等不到叶进向组织提出结婚的信,在一次月经期的烦躁情绪下终于脱口而出,才化解了两人久藏心里的暧昧情愫。《藏粮》说的是和平村的故事,走出森林的马共斗士一边等待和家人联系上,一边回到旧营地寻找多年前的藏粮,“他们从今天的社会出发,向已藏匿在历史角落里的昨日转进。”在读了《雨林告诉你》里的《倘若雨林有知——和平村日记》后,发现《藏粮》更像自传体小说,书写离家多年的马共成员在放下武器后,站在历史(雨林)和当下(和平村)之间,如何埋下革命理想的灰烬。《和平村日记》中更具体记载了建设和平村的困境,“民主不仅是一种权利,也是一种生活,我们都准备好了吗?”

海凡把旧作出版比喻作藏粮出土,那些密封数十年的行军记忆,需要知道藏粮地点的人带路。海凡挖掘出的历史记忆,或许为他的“马共”身份“正当性”带来不少困扰;然而,文学之于历史,或许就如小说中那位同志被地雷炸断的脚板,没有它仍可以过生活,却是失去了身体的重要部分,仅能瘸步前进。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8年5月30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30, 2018
2018年5月30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30,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