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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这一次非法

文:韩俐颖 译:林康


说明:文集《荒谬:未曾披露的新加坡故事》(Ridiculous: Untold Tales of Singapore),张素兰、刘月玲合编,第八功能(Function 8)2022年2月出版。本文收在该书,是书中十一个故事之一。

  警方严厉警告,说我在2017年7月13日晚11:15至11:30之间,涉嫌参与一个没有准证的公开集会,触犯公共秩序法令(Public Order Act)第16(2)(a)条规定。

  让我们把时间稍微拨后些,仔细看看我在这15分钟里,做了什么可怕的事。

  2017年7月13日(星期四),死囚普拉巴卡兰(Prabagaran Srivijayan)第二天将被执行绞刑。反对死刑的社运分子想尽办法要救他,至少为他争取延缓行刑的时间。那天下午,他在上诉庭面对最后一次上诉;辩护律师声辩,普拉巴在马来西亚还有待审案子,那里的社运工作者试图通过他们自己的法庭,要求大马政府将普拉巴的案子移交联合国国际法院(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审理。

  新加坡法官不予接受,驳回了上诉。绞刑将如期执行。

  那天,普拉巴的家人都到了上诉庭。他们从柔佛,越过新柔长堤来看他。他们计划,如果上诉顺利,他们就先回家去。否则,他们将留下在新加坡过夜,尽可能靠近他,陪他走完最后一程。

  他的老母亲伊斯瓦丽(Eswari)和两位姨妈,一般通过微笑、手势,有时以破碎的英语和我交谈。她们依赖普拉巴的表哥马哈(Maha)代表家人发言,处理或有的行政问题。我们都知道希望渺茫,还是尽量往好的方面想,但愿有好结果。法庭鲜少出现奇迹,但也不是从来没有。不过,我们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庭审结束时,已经没有足够时间把普拉巴带回监狱,再安排正式的家人会面,他的家人只能在高等法院底层的拘留室和他道别。伊斯瓦丽女士哭着出来。

  “俐颖,明天,已经没有了,我的儿子,”离开法院乘的士回(我们给他们安排的)旅店时,她和我说。缺乏词汇,不正确的发音,却传递了锥心的伤感;简单,沉重。

  延缓行刑的希望落空,我们接着寻思,该怎么做才能给普拉巴的家人支持,展示同即将被新加坡国家处死的又一名囚犯站在一起。可以预期的答案是:

  “我们给他守夜?”

  在死囚即将于黎明被处死前的晚上守夜,新加坡过去其实曾经有过。新加坡公民里德祖安·姆·阿里(Ridzuan Md Ali),由于总检察署拒绝发给合作证(Certificate of Cooperation)难逃一死,是前于普拉巴最后一个被行刑的死囚。2017年5月19日,那个星期五的早晨我来到樟宜监狱,约百来人已安静及和平地聚集在监狱外。这些里德祖安的朋友和同伴们,前来陪他走完最后一程。我见到有若干警察在场,不过显然一整晚都没什么麻烦。所以建议给普拉巴守夜时,没人想到会有什么问题。

  晚上11点左右,我们到樟宜监狱外集合。我们约好在巴士车站见面;那时间巴士服务快结束了,路上空旷无人。监狱对面的共管式公寓,被一排树木遮挡,看不到我们这边。周围悄无声息,正适合肃穆的气氛。伊斯瓦丽女士趋近围着监狱的篱笆,伸手抓住篱笆的铁杆。她只能如此将和孩子的距离拉至最近;她晓得,早上6点一到,绞刑架下方的活动板门一打开,孩子就没了。

  普拉巴的家人之外,只有我们几个;打满计算,我想还不到20人。我们,反对死刑的社运分子、独立媒体人或电影人,一群想给死者及其家人送温暖的平常新加坡人(部分人也许三种身份都有)。聚集在这里,不计划有其他行动。有人带了普拉巴的照片和小蜡烛,于是我们将照片靠在篱笆,再点燃蜡烛表示心意。

  如此过了约15分钟,警察来了。他们说有人投诉,我们不能点蜡烛,也不能摆照片。出于警方办事的惯例,他们要没收蜡烛和照片。不过他们说,我们可以留下来,只要我们不再点火,而且不聚集更多人。反正这时间了,我们也不预期还会有什么人来,我们同意了。

  有些警官留下,在对面街从车里看着我们。蜡烛和照片被没收后,过了几个钟头,普拉巴的家人显得十分疲惫,我们想,如此在巴士车站枯坐一整夜没有必要。于是,普拉巴的家人回旅店去休息,我们也离开,设法争取一两个钟头睡眠。早上5点我们重新集合,和普拉巴的家人一起在监狱外面守候,一直等到早上6:30,一切结束。

  下来一整天,都在绵绵阴雨、困顿、哀伤中度过。我记得普拉巴葬礼那一天,我有事出门。想到自己新近目睹的所有痛苦,忍不住哭出声来。普拉巴不是我设法营救但以行刑告终的第一个死刑案子,但这可不是什么习惯就好的事。绞刑过后无休止的空虚,会一再来袭,一次又一次。你无法淡忘努力的落空失败,你想帮的人再也救不回。

  我有过多次这类经验,知道这是自己必须面对的。普拉巴去世后,日子一天天过去,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我们那个安静的守夜,曾带来任何骚乱、失序或困扰。也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当局会对我们采取任何措施。

  但两个月后,事情终于来了。

  我是先从一位社运同伴那里得知的。他家离我很远,发来的信息说,有两名警官上他家去送信,传召他到勿洛警署就参与守夜事接受问话。不必说,我们其他人也将被叫去盘问。

  那个忙碌的周末,两名警官想必跑遍了新加坡各个角落。听其他朋友说,警官也找他们了。警官是下午找到我的。他们给我一封信,通知我可能触犯了公共秩序法令(Public Order Act),让我到警署去报到。

  不是每个去守夜的人都被传召,但大多数是。我们中有些人后来更吓一跳,发现自己竟然被禁止离开新加坡。有一对参加守夜的夫妇,送他们的祖母回新山时,在新柔长堤被拦下。网刊“网络公民”(The Online Citizen)的许渊臣(他也收到传召令),后来在新马边界也无法通关。他们告诉他,问话前他不得出国;他要是打算当天离开新加坡,就必须先到勿洛警署接受盘问。

  这事未免离谱。那时刻,我们既没有人被逮捕,也没有人被控告犯了什么罪。我们的护照没有被没收。他们只是通知要我们“协助”调查,没理由禁止我们出国。我打电话给负责调查的警官问他怎么回事,他告诉我,触犯公共秩序法令是可被逮捕的罪行,我们可能被逮捕了再保释在外,而保释的条件之一是除非获得批准,否则不能离开新加坡。

  “意思是不是我们虽然没有被捕,但我们还是受到保释条件的限制?”对方的回答,基本上是“没错”。

  2017年9月中旬,我终于到了警署去接受盘问。两个钟头,在一个冷气机滴水的小房间里,他们问了若干问题,如我怎么会知道执行绞刑的事,守夜是怎么计划的,谁参与了计划,我们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有蜡烛,甚至问我是坐什么交通工具去的。

  当盘问完毕并把证词读给我回听后,我要求见负责调查的警官。就我们被禁止旅行的事,我有话要问他。询问的结果来回打转,那对话恐怕能打动卡夫卡:

  我问:禁止我们旅行,有什么法律根据?

  陈杰森(Jason Tan)警督答:我们只是提出要求。我们没有禁止你们出国。

  我:那么许渊臣为什么在边境被扣留?

  陈:他不曾在边境被扣留。我们没有扣留他。我们知道他要离开新加坡,所以我们请他先来录口供。警方要求你们最好都留在国内。你们假如希望出国,可以先通知我们。根据“刑事诉讼法”(Criminal Procedure Code, CPC),我们有权请你们交出旅行证件……不必先行逮捕。我们可以强制你们交出旅行证件;这一回,我们只是不想那么做。

  我:既然你们不行使这个权力(收走我们的旅行证件),我们应该就能自由出国。

  陈:我们寻求你们对调查的配合。

  我:假设那天,许渊臣拒绝你们要求执意出国,会怎么样?

  陈:要是如此,我们有权让他交出旅行证件。

  我:假如是我要离开呢?

  陈:我们会研究你的要求,然后做出评估。

  我的看法是,警方既然没有迫使我们交出护照,纯粹只是要求我们留在境内,我们就有权拒绝警方的要求。要求,不管怎么说,和命令是截然不同的。根据陈警督自己的话,我们出境的要求需要警方评估和批准;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们把所谓要求说得像福音?

  说到底,我认为警方可不能事事占尽便宜。他们要阻止我们离开新加坡,就该正式扣留我们的护照,这样,我们如果愿意也可通过法院挑战他们。他们不迫使我们交出护照,等如剥夺了我们向法院申诉的机会,与此同时我们还是要遵守他们的限制。

  此事我至今没有获得任何澄清。几个月后,我们多数人都收到警方的严厉警告或有条件警告;只范国瀚(Jolovan Wham)一人被起诉,尽管说他“组织”了志同道合者自发的这么一个集会,未免可笑。

  我们的守夜,总算还是多少带来了一丝安慰。我们那晚上的行动,不过是为了团结一致,对普拉巴和他忧心的家人表示心意。当局显然也为此事的欠妥感到不安,我们的守夜过后,11月份他们终于宣布,行刑当晚将为死囚的家人提供一个房间过夜。同时,委派训练有素的辅导员提供辅导与抚慰,协助死囚家人从创伤中复原。

  至于我和当局的这一回交锋,结果是空雷无雨。虚掷的大量资源与人力(由纳税人买单),远远超过我们守夜实际付出的时间与精力。事情过了好些年,我至今依然不晓得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作者简介:韩俐颖(Kirsten Han),自由媒体工作者,网刊“我们是公民”(We, The Citizens)主持人。该网刊从人权角度审视新加坡发生的诸事。她的著述,经常涉及社会正义、人权、政治、民主等主题。
2022年4月3日(星期日)傍晚5点至7点,韩俐颖将在芳林公园“演说者角落”就反对死刑发表演说。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2年05月29日首版 Created on on May 29, 2022
2022年05月29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29,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