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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剧《方形月》:一台戏的奇遇

作者:庄瑄芝 翻译:林康


说明:文集《荒谬:未曾披露的新加坡故事》(Ridiculous: Untold Tales of Singapore),张素兰、刘月玲合编,第八功能(Function 8)2022年2月出版。本文收在该书,是书中十一个故事之一。
2022年3月30日晚7:30,出版社举办该书的网上发布会(见链接:https://www.youtube.com/watch?v=ELh8DLaxGek)。

舞台剧《方形月》观看链接如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l8DWC3egFI

  黄淑仪(Wong Souk Yee)的《方形月》(Square Moon),一个关注不经审判情况下无限期拘押课题的舞台剧,在经历了一系列叫人难忘(多数时候叫人哭笑不得)的波折后,才终于有机会上台公演。

  时值九年前,2012年1月份。作为预定演出剧目之一,必要剧场(Necessary Stage)给M1(赞助商)2013年艺穗节(M1 Fringe Festival of 2013)主办单位提交了黄淑仪当时还是草稿阶段的这个剧作。

  数月后,剧本完成。“第八功能”(Function 8)决定在取名“电力站”(The Substation)的艺术活动场地,组织一次剧本朗读会,同时发布它新出的两本书。

  结果是,剧本没能在“电力站”朗读,戏也没能在艺穗节演出。

  欧伟鹏(Alex Au)似乎深知其中缘由,2012年9月在他的博客“咧嘴面包”(Yawning Bread)如此精准提及:

“这戏说的是权力和权力的腐化,”剧作者黄淑仪如此描述她的新作。

*   *   *

  2012年1月,当《方形月》还在草稿状态时,必要剧场就向淑仪提出要把它纳入他们2013年艺穗节的演出剧目。她同意了,很为此感到开心。她接着请“第八功能”(一个社会企业,她也是成员)作为该剧制作单位。必要剧场则是演出单位。数月下来,在各方合作下,找来了阵容可观的演员,完成了各项艰巨工作,剧本也定了稿。期间开始投入资金,譬如拍宣传照一类。

  首选演出场地最早遇上麻烦。国家博物馆(The National Museum)拒绝让他们租用剧场。根据非正式信息来源,博物馆管理人员认为《方形月》这类批判性思考的戏很适合在博物馆呈现,但主管部门即新加坡通信、信息与艺术部(Ministry of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and the Arts, MICA)对博物馆的性质有不同概念。在该部门上层(说的是很上的上层)心目中,博物馆是保存官方历史的场所,仅此而已。在这里,另类历史(alternative histories),甚至纯然对官方历史的检视,都没有可容身的空间。

  尽管,新加坡必须鼓励批判性思维,以便抓住本世纪的发展机遇,正是当时政府的口号之一。

  演出场地的第二选择,是滨海艺术中心(Esplanade Theatres)的演奏厅(recital studio)。于是送去剧本,提出申请。数周后,2012年7月左右,亮了绿灯。剧作者听说,“敏感”的剧本,通常要总裁潘传顺(Benson Puah)亲自批准,不晓得传闻是否属实,也不晓得是否适用于这个案例,反正无从查考。无论如何,把它当成真的还是比较让人安心,因为这一来通行就更确定了些。滨海艺术中心点头,必要剧场于是给黄淑仪送来了演出合同,并把该剧正式纳入2013年1月份艺穗节为演出剧目。

  不料远处又传来隆隆雷声。

  必要剧场向黄淑仪讨要剧本定稿,因为媒体发展管理局(Media Development Authority, MDA)——新加坡犹如奥威尔笔下那样的国家审查单位——要看一看。这很不寻常,过去没有过申请演出准证要向媒体局呈交剧本的先例。据说,媒体局“听说”有这么一出戏,所以想进一步了解情况。该局到底是从哪里“听说”的?事态随后的发展,最大嫌疑人指向内部安全局(Internal Security Department),不经审判就关押人的同一个机关。过去曾有艺术团体埋怨,和艺术审查单位打交道令人不胜其烦,不承想,又来了躲在暗处拉线操控的其他政府机关如内安局。

  媒体局也要求进一步提供“第八功能”和黄淑仪的材料。

  在平行轨道上推进,“第八功能”也计划2012年8月底在“电力站”办剧本朗读会。这是只限受邀者出席的活动项目之一,当天另有两本新书要发布:

  1. 《狮爪逃生——新加坡政治流亡者思辨集》(Escape from the Lion's Paw: Reflections of Singapore's Political Exiles),一个收录五名政治流亡者(含1977年逃离的邱甲祥)所撰文章的文集;

  2. 《烟幕与镜子——“马克思主义阴谋”追踪》(Smokescreens & Mirrors: Tracing the ‘Marxist Conspiracy'),异议分子、政治流亡者陈华彪(现居伦敦)的著作。

  “电力站”本来对此表示高度支持。可是八月第一周,麻烦来了。“电力站”接到来自“内政部某联系人”的要求,让提供活动的详情。内安局是内政部(Ministry of Home Affairs)的辖属单位。

  下来一周,事情快速变化。必要剧场通知黄淑仪,它把《方形月》从艺穗节预定演出剧目撤下了。为什么发生180度转变?信息来源似乎有意含糊其词,但估计和国家艺术理事会(National Arts Council)恫言撤回赞助有关。必要剧场,和新加坡其他艺术团体一样,依赖着艺理会的资助作为部分运作经费。其他艺术团体,也有过艺理会毫不手软,以资助换得听话的类似传闻。艺理会的总裁,和滨海艺术中心的总裁,是同一个潘传顺。

  随后“电力站”打来电话。朗读和新书发布会都要取消,他们抱歉地说。他们接到了关照电话,但不愿披露是谁。再一次,只得猜测是艺理会和内安局的来电。

  有趣的是,海峡时报有关新闻报道,引述了艺理会企图自我撇清的回答,实则却迂回地确认了答案:

  当问到理事会是否干预“第八功能”租用“电力站”举办活动一事,国家艺术理事会副总裁谭光雪(Yvonne Tham)说:“艺术活动策划机构和场馆对节目安排与场地租用,会根据其艺术判断及其他考虑自行作出决定。艺理会如果接到咨询会给出意见,但不会干预决定。

  “然而,艺术活动策划机构、艺术团体和场馆,既然接受理事会的资助或在使用场地方面得到支持,就有义务遵守资助协议所列明的条件。”

  必要剧场和“电力站”都接受官方的部分资助。国家艺术理事会资助准则中有一条指出,“诋毁或贬损政府机关、公共机构或国家领袖,及/或颠覆国家安全或稳定”的计划不予资助。

——《新政治剧朗读会取消》,
海峡时报2012年8月23日报道

  “第八功能”只好为朗读会另觅场地,至于如何才能把该剧搬上舞台,更是个棘手问题。

*   *   *

  老实说,要不是有勇敢的年轻导演(2011年青年艺术家奖得主)苏佳亮(Peter Sau)决定接下工作,该剧不可能有机会上台演出。苏佳亮召集了阵容同样可观,而且答应只象征性收费的一批新演员:林继修(Lim Kay Siu),梁瑞玲(Neo Swee Lin),顏橦(Zelda Tatiana Ng),Pavan Singh,Hemang Yadav,Erwin Shah Ismail 和 Koey Foo。

  “第八功能”当然不可能拒绝此事。抱着“敢敢做”的态度,它向大学文化中心剧院(University Cultural Centre Theatre)订了2013年12月20日和21日两天的档期,租金S$20,000。大学文化中心剧院是个时尚,拥有最先进设施的正规剧院,坐落在新加坡国立大学文化中心。租到演出场地,大家都乐坏了,特别是有过被“电力站”、博物馆剧场和滨海艺术中心演奏厅拒绝的经验。

  但感觉良好,很快就被感觉紧迫取代。再没有时间散漫了。S$20,000可不是个小数目,何况它只占总制作费的一小部分,其他如排练场地、宣传、服装、舞台灯光设计、技术支援等,无不需要用钱。作为非盈利社会企业,“第八功能”必须努力筹募款项才行。于是,开始了认真筹款;另一边,排练也在紧锣密鼓进行。媒体局2013年4月18日给这戏定了“R18(成人题材)”的分级。

  导演的筹备与排练工作一点不轻松。他要适应严格的排练时间,偶尔为更改剧本进行协商,管理演员的出席,负责宣传,拍摄剧照,接受访谈,向“第八功能”提出更加努力宣传和售票的要求(不总能如他所愿),然后到了最后一刻,还要面对每一个导演的梦魇——为一名离开的演员寻找替代。

  演出和剧本必须“匹配”

  12月19日,公演前一晚,媒体局给剧作者打电话。

  他们通知黄淑仪,要派摄影队到现场给所有三场演出录像(说是要检查台上说的台词和剧本里所写完全一致)。熟悉导戏的人都知道,导演有时会根据自己的诠释改动剧本。这种时候,剧作者一般不会干预,“第八功能”也不会。媒体局肯定会发现和剧本不尽相同的地方,尽管只是些微小更改。

  “第八功能”同意了。所以开演当晚及下来的两场演出,媒体局来了一个人,不无尴尬地站在剧院某个阴暗角落,一手持手电筒,另一手拿剧本,逐字对照着演员的台词,看是否和此前提呈该局批准的剧本所写相互一致。

  这台戏一定要上

  该剧有毁谤性吗?彩排当天,正当导演、演员和制作人员在认真确保一切无误之际,一名“第八功能”成员接到赞助人打来电话建议,说根据“某方面”来的消息,演出最好取消,因为该剧可能涉及毁谤,有人可能因此被起诉。他显得相当认真,说这将是个很沉重的代价。然而,到了最后冲刺阶段才来取消演出,对所有参与的人都不好交代。

  门票已经售出。为售出门票办理退款,就将是一次密集而且无效的劳动。“第八功能”唯一的律师张素兰,把剧本重新读了一遍,结论是里头没什么可归纳为具毁谤性的东西。她说,这台戏一定要上。

  演员和工作人员对潜在的威胁一无所知,他们也不晓得媒体局会来人到现场录像。大家都同意,这时候不该让演员分心。“第八功能”将为任何事故负起全责。

  赛马博彩管理局的S$8,000补助

  彩排完成了,其他麻烦又悄悄滋生。那一晚,张素兰回到家,看见赛马博彩管理局(Tote Board)“艺术基金委员会”秘书处发来的电邮。电邮说,“根据新获得的信息,我们将对该剧和我们答应的补助进行检讨。一旦作出决定,会尽快给你通知。”数月前,“第八功能”向该局申请资助,该局2013年10月3日答应从其艺术基金拨款S$8,000给予补助。

  “第八功能”理事会决定,此事等演出过后才来处理。此刻所有的精力,都要放在确保第二天演出成功上面。

  首演夜发生的更多怪事

  首演那晚,剧院正座(stall seats)约三分一空旷无人,尽管当晚所有门票都售罄了。这事怎么可能?如此一来,演员将对着呈半空状态的场面演出。而早些时候,导演和演员们听到的却是满座。到底是怎么回事?观众都跑哪里去了?

  演出是张素兰负责的票务。2020年12月25日(演出七年后),她在脸书发文讲述她的故事(文章其实是演出后不久就写好的,只是没公开)。下面转载她的文章:

  《方形月》的幽灵观众(张素兰脸书发文)

  2013年12月20日出席《方形月》在大学文化中心剧院首演当晚的观众,也许会觉察到中场休息前,正座有几排空空荡荡的好位子。观众大半要为主办机构办事怎么如此不牢靠感到好奇,不是早在11月份就宣布首演夜门票已经“卖完”了吗?确实有一位朋友因为没买到正座门票,只好坐到楼上去,她为此很不开心,中场休息时找我埋怨。

  容我这个负责票务的人解释几句。

  首演当晚,和《方形月》演出剧院共用同一个大堂的演奏厅,正好也有一场音乐演奏会。观众对剧院和演奏厅的两个入口有些迷糊。不少音乐演奏会的观众,涌到我们的前台询问。快开场时检查发现,剧院里还有许多座位没人。由于下雨,加上泛岛高速公路塞车,我们一些人以为来宾因此拖迟了。我们也猜测有人也许在校园里迷了路,当天剧院附近有不少施工中的建筑工地。我们有些紧张,但没去多想,不以为有什么不对劲。

  鉴于观众还没坐满,戏延迟了些时间才开演。

  台上开演后,我和门票代理商的两位职员闲聊。早在还没开演前,她们就一直在等候两名观众前来换票。

  因为电脑故障出错,有两张错发的门票须要替换。可怜那两个女孩,她们等得连晚饭都没顾上吃。为了表示关心,我问她们我能帮什么。她们给我看一张购票单,一个叫“Chen Xiao Chun”的某人买了20张票。他或她在乌节路的Q售票处以现金付了$1000票款。她们在等候这位我称呼为“Chen”或“X”的他或她来取票和换票。

  我马上记起来,这些票是集体一次性购买的。我借了购票单,抄下相关的座位号,这时负责等候观众取票的年轻朋友惊叫了一声,“Chen Xiao Chun”根本没来拿装门票的信封。我们打开信封,瞧,里头20张门票都在。我这时意识到,也许有人在对我们耍什么肮脏伎俩。

  为证实其中存在猫腻,我另外有一张购票单,某个叫“Mervyn”的人,以学生优惠价购买了14张门票。其中也有一张错发的票须要替换,但同样没人出现。“Mervyn”在宏茂桥售票处以现金$599.20付了票款。

  那晚上,没什么比发现确实出了问题更让我揪心的了。我们最担心有人可能在最后一刻来破坏演出,这事当真发生了。

  中场休息时,苏佳亮导演问我,剧院里怎么还有空位?我曾经一再向他和演员们确认,我们首演是满座的。即使到了台上幕布即将掀开的那一刻,我和一些“第八功能”成员还特地跑后台去,向演员们确认满座。我告诉他那些票是个某“X”购买的,这人没出现。苏立刻建议,“把楼上的观众移下来。”我们马上行动。两名“第八功能”成员,天生行动派的陈智成(Tan Tee Seng)和刘月玲(Low Yit Leng)快步冲到楼上,请观众移下来坐到正座去。

  楼上的观众开心地照办,中场休息过后,正座基本坐满了。我们的迅速反应值得记上一功。

  “X”花钱买的,还不只这总值$1,599.20的三十四个座位。事后调查发现,至少有总值超过$4,600的95张正座门票,是在售票处以现金购买的。有人准备首演夜就让这些座位空在那里。幸好,次日两场演出,除了六张门票怀疑有问题,同样的把戏基本没再重演。

  调查也显示,购买12月20日演出95张门票的十二个人,以及购买12月21日夜场演出的一人,留下的都是虚假的电话号码。我尝试打这些电话。其中有一次电话打通了,我问接电话的“Marvin”有没有去看《方形月》。对方问“什么方形玉?”我重新问了一遍,他说:“没有,我什么都不知道。”打“Michelle Siah”留下的号码,接听的男人显然不是独自一人,电话里听得见背后传来的人声。我问是不是有位“Michelle Siah”,他说,“我不知道。”他重复着“我不知道”,然后就挂了电话。有三人留了同一个 Michelle Siah 的电邮址。

  上述九十五张门票是分开三天购买的,那时我们都还没开始《方形月》的宣传造势。第一批16张门票,是门票代理商在博客宣布公开售票的四天后卖出的。再过一天卖出另外45张,三天后再卖出34张。

  “X”及他或她的同伙这么做,到底出于什么动机?我想不外乎以下三个:

  一、恐吓并打击导演和演员们,他们胆敢接这台戏,而且只象征性地收费。

  二、羞辱剧作者黄淑仪,她也是“第八功能”的成员。

  三、羞辱、恐吓“第八功能”,它是这个演出的发起单位之一,也在作品整个演出过程中扮演重要角色;迄今为止,介入戏剧领域,这是我们的第一回,也是唯一的一回。

  假设上述动机都被我说中,那么“X”及其同伙的意图算是彻底落空了。演员们从容面对三分一空荡的演出厅,并拿出最佳的表演。剧终时,观众报以响亮和欣赏的掌声。X及其同伙的勾当,能伤害的只是他们自己的名声。他们为什么毫无意义地浪费了这数千块钱?

  我希望新加坡的戏剧景象,和我们在“第八功能”所领教到的,不是一个模样。

  总之,《方形月》终于还是成功演出了,总支出是S$90,000。那么,博彩局的补助,最后怎么啦?12月27日,演出一周后,“第八功能”收到该局艺术基金委员会的来函:“……我们审视了剧本,判定它和先前送交艺术基金委员会的描述差别颇大。因此,我们决定撤销原来答应给予的补助。”

  “第八功能”回复,我们已经遵照补助所列明的全部条件,包括列示开支,公告艺术基金给予支持,而且成功上演了该剧。“第八功能”敦促艺术基金委员会改变撤销补助的决定。该委员会重新考虑后,同意发放补助。

  欧伟鹏说,把这出戏搬上舞台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他没说错。这事的确棘手得很。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好的开始,好的结束。我们成就了一桩美事。

作者简介:庄瑄芝(Chng Suan Tze),“第八功能”成员,曾参与2013年《方形月》公演的资金筹募工作。目前退休。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2年06月08日首版 Created on on June 8, 2022
2022年06月08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ne 8,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