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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与我

── 李学数 ──


旧的悠悠死去,新的悠悠生出,不慌不忙,一个跟一个,——这是演化。
新的已经来到,旧的还不肯去,新的急了,把旧的挤掉,——这是革命。
挤是发展受到阻碍时必然的现象,而新的必然是发展的,能发展的必然是新的,所以青年永远是革命的,革命永远是青年的。
新的日日壮健着(量的增长),旧的日日衰老着(量的减耗),壮健的挤着衰老的,没有挤不掉的。所以革命永远是成功的。
革命成功了,新的变成旧的,又一批新的上来了。旧的停下来拦住去路,说:“我是赶过路程来的,我的血汗不能白流,我该歇下来舒服舒服。”新的说:“你的舒服就是我的痛苦,你耽误了我的路程,”又把它挤掉,……如此,武戏接二连三的演下去,于是革命似乎永远“尚未成功”。

——闻一多《五四断想》
旧的要灭亡,新的要壮大,旧社会要完蛋,新社会要到来,光明要把黑暗驱逐干净。
——巴金
我惟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温暖的脚印里。
——巴金
没有人因为多活几年而变老,人老只是由于他放弃了理想。岁月使皮肤起皱,而失去热情却让灵魂出现皱纹。
——巴金
人们无不热望长生不老,但是他们总不曾注意到:对于一个真正善良的人的思念才是永远不会死的。它会生存在下一代的人中,并且再传给往后的子孙们。难道这样的长生不老还嫌不足吗?
——克鲁泡特金(1842-1921)
我可以利用的时间不多了,不能随意浪费它们。要讲话就得讲老实话,讲自己的话,哪怕是讲讲自己的毛病也好。
——巴金

  我见过巴金(1904年11月25日—2005年10月17日)两次,第一次是在1979年5月巴黎《法中友好协会》举办的座谈会,听他讲述他在1928年末法国留学的故事。1979年春天,巴金重返巴黎,座谈会他说:“爱真理,爱正义,爱祖国,爱人民,爱生活,爱人间美好的事物,这就是我从法国老师那里受到的教育。”与他同行的有孔罗荪、和写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徐迟和女儿李小林,并担任翻译的是高行健——二十年后,他以法籍华人作家的身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

  第二次是在《凤凰书店》举办的《家》法文译本正式出版,我去购买一本并请他在书前签字作纪念。

  我问他在法中友好协会的座谈会,他说他用“巴金”的笔名是纪念他的一个留法老乡巴恩波,他英才早逝,所以用这笔名。我说我在高中时从图书馆看了许多他当年翻译的有关无政府主义人物及理论的书籍,包括《克鲁泡特金自传》和巴金的取名和主持编译《克鲁泡特金全集》,巴枯宁的论述。有人说你因心仪无政府主义领袖巴枯宁、克鲁泡特,你的笔名是取“巴枯宁”的首字“巴”及“克鲁泡特金”后的“金”,表示对无政府主义思想的服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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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

  当时他脸色变了,马上说:“这是‘四人帮’用这种似是而非的论调,对我的打击。事实并不是这样。” 1949年后的中国大陆对无政府主义的压制。从他的讲话可以看出用“笔名”这件事对他的伤害。

  巴金在1957年9月27日致前苏联作家彼得罗夫的信中对自己的名字作了注解:“一九二八年八月我写好《灭亡》要在原稿上署名,我想找两个笔画较少的字。我当时正在翻译克鲁泡特金的《伦理学》,我看到了‘金’字,就在稿本上写下来。在这时候我得到了一个朋友自杀的消息,这个朋友姓巴,我和他在法国 Chateau-Thierry 同住了一个不长的时期。他就是我在《死去的太阳》序文中所说的‘我的一个朋友又在项热投水自杀’的那个中国留学生。我们并不是知己朋友,但是在外国,人多么重视友情。我当时想到他,我就在‘金’字上面加了一个‘巴’字。从此‘巴金’就成了我的名字。”

  1980年4月,巴金重返法国,我到美国学电脑科学了。

  他在《没有神》里写道:“我明明记得我曾经由人变兽,有人告诉我这不过是十年一梦。还会再做梦吗?为什么不会呢?我的心还在发痛,它还在出血。但是我不要再做梦了。我不会忘记自己是一个人,也下定决心不再变为兽,无论谁拿着鞭子在我背上打,我也不再进入梦乡。当然我也不再相信梦话。

  “没有神,也就没有兽。大家都是人。”

  巴金年青时,在法国读到被称为十八世纪世界的良心的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1712年6月28日—1778年7月2日) 的《忏悔录》。他在去世之前写的《随想录》和《再思录》,应该是二十世纪中国的《忏悔录》。这是他留给子孙重要的文学遗藏。

  在三十年代他说:“让我作一块木柴罢,我要把我从太阳那里受到的热放射出来,我愿意把自己烧得粉身碎骨给人间添一点温暖。”在他去世前,他说:“我唯一的心愿是:化作泥土,留在人们湿的脚印里。”他是真正的热爱祖国、民族的作家。

  我在小学六年级看到图书馆的巴金、鲁迅等三十年代的中国书籍堆积在篮球场上被英国派来的殖民官员浇上煤油点火燃烧。小小的心灵,感到无比悲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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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烧的巴金作品

  神州大地有一段时间这样恐怖的场景也出现,被“四人帮”当作“牛鬼蛇神”的作品,也是被堆积放火焚烧,点火的是似狼似猪如虎的子孙。德国作家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 曾说:“当人们烧书的时候,过不久就会烧人了。”

  这预言在一百年后于纳粹德国实现,不幸在这曾想把“旧貌变新颜”的新中国也出现对自己的向往光明曾浴血奋斗的同志无情批斗,对讲真话的人置于劳改的牛棚,对有真知灼见的千万有良心的人置之死地。

  读他写的《现代文学资料馆》:“点着火柴烧毁历史资料的人今天还是有的;以为买进了最新的机器就买进了一切的人也是有的。但是更多的人相信我们要加强我们的民族自豪感,提高对我们民族精神的认识。认识自己,认识我们的文学,认识中国人民的心灵美。我们有一个丰富的矿藏,为什么不建设起来好好地开采呢?”

  他写道:“这是我当年从法国作家那里受到的教育。虽然我‘学而不用’,但是今天回想起来,我还不能不感激老师,在‘四害’横行的时候,我没有出卖灵魂,还是靠着我过去受到的教育,这教育来自生活,来自朋友,来自书本,也来自老师,还有来自读者。至于法国作家给我的‘教育’是不是‘干预生活’呢?‘作家干预生活’曾经被批判为右派言论,有少数人因此二十年抬不起头。我不曾提倡过‘作家干预生活’,因为那一阵子我还没有时间考虑。但是我给关进‘牛棚’以后,看见有些熟人在大字报上揭露‘巴金的反革命真面目’,我朝夕盼望有一两位作家出来‘干预生活’,替我雪冤。我在梦里好像见到了伏尔泰和左拉,但梦醒以后更加感到空虚,明知伏尔泰和左拉要是生活在一九六七年的上海,他们也只好在‘牛棚’里摇头叹气。这样说,原来我也是主张‘干预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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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和妻子萧珊

  1966年,十年浩劫开始。长达数年,巴金被关在“牛棚”里,每天在“牛棚”里面劳动,学习,作交代,写检查。无辜的萧珊也被一同裹挟进去,作为“罪人”的家属,萧珊无数次被揪走批斗,贴大字报。性情刚烈的萧珊经受着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摧折,却不敢向巴金倾诉,她怕他会担心和难过。

  每天晚上,巴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从“牛棚”回到家,心意沉沉,沮丧至极,但看到她的笑脸,愁云总是散去了大半。巴金是这样回忆那段岁月的:有一个时期我和她每晚临睡前要服两粒眠尔通才能够闭眼,可是天将发白就都醒了。我唤她,她也唤我。我诉苦般地说:“日子难过啊!”她也用同样的声音回答:“日子难过啊!”但是她马上加一句:“要坚持下去。”或者再加一句:“坚持就是胜利!”

  巴金的“劳动改造”尚未结束,萧珊便被查出了肠癌。由于是“罪人”的家属,一直没能得到及时的医治。在中山医院的太平间,“她躺在担架上,但已经被白布床单包得紧紧的,看不到面容了。我弯下身子,把地上那个还有点人形的白布包拍了好几下,一面哭着唤她的名字。”

  “我比她大13岁,为什么不让我先死?这不公平!她究竟犯了什么罪?她也给关进‘牛棚’,挂上‘牛鬼蛇神’的小纸牌,还扫过马路。究竟为什么?理由很简单,她是我的妻子。她患了病,得不到治疗,也因为她是我的妻子。”

  萧珊去世后,巴金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白掉了头发。但3年之后,巴金才获许把萧珊的骨灰捧回。领到骨灰盒后,巴金拒绝下葬,他说要带萧珊回家,他把她放在床头柜上,每夜与之共眠。“她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的骨灰里有我的血和泪。”

  1978年,他开始写作了五卷《随想录》(包括《随想录》、《探索集》、《真话集》、《病中集》、《无题集》)。是对自己的反思,也是对一个时代的反思。

  我阅读他的《怀念萧珊》、《再忆萧珊》,还有《一双美丽的眼睛》,我总是很伤心并总会有想哭的感觉。《怀念萧珊》,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

  “她是我的一个读者。

  “1936年,我在上海同她第一次见面。

  “她同我谈了8年恋爱,后来到贵阳旅行结婚,只印发了一个通知,没有摆过一桌酒席。

  “在那些年代,每当我落在困苦的境地里,朋友们各奔前程的时候,她总是亲切地在我耳边说:‘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我在你的身边。’

  “只有在她最后一次进手术室之前,她才说过这样一句:‘我们要分别了。’”

  2006年根据巴金的遗愿,他和妻子萧珊的骨灰被撒入上海长兴岛附近的东海。

  巴金第一个提出建立“文革”博物馆的构想:

建立“文革”博物馆,这不是某一个人的事情,我们谁都有责任让子子孙孙,世时代代牢记十年惨痛的教训。“不让历史重演”,不应当只是一句空话,要使大家看得明明白白,记得清清楚楚,最好是建一座“文革”博物馆,用具体的、实在的东西,用惊心动魄的真实情景,说明二十年前在中国这块土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大家看看它的全部过程,想想个人在十年间的所作所为,脱下面具,掏出良心,弄清自己的本来面目,偿还过去的大小欠债。没有私心才不怕受骗上当,敢说真话就不会轻信谎言。只有牢记“文革”的人才能制止历史的重演,阻止“文革”的再来。

  是的:神州大地死了多少冤魂,历史的悲剧应该不让重演!!

2020.3.3-3.8

〖参考资料〗

[1]《巴金选集》(散文、短篇小说合集),1981。香港昭明出版社;
[2] 李辉,最好的纪念是传承——写在巴金诞辰一百一十周年之际。http://guoxue.com/?p=24429
[3] 李辉,巴金:生命最后的辉煌。 http://www.huaxia.com/zt/whbl/05-088/2005/00376866.html
[4] 李婷:萧乾:巴金教会了我做人,《文汇报》,2014.11.24。http://shzuojia.cn/zhuanti/2014bajin/essay-05.html
[5] 陈丹晨:还原一个真切准确的巴金,《文汇报》,2014.11.26。http://shzuojia.cn/zhuanti/2014bajin/essay-03.html

〖附录〗

李学数:《我爱巴金》。2008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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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3月10日首版 Created on March 10, 2020
2020年03月10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rch 10,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