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牧师马丁·尼莫勒的忏悔诗
《我没有说话》

　　1972年，我去了慕尼黑，参观了附近达豪集中营(德语：Konzentrationslager）。这是第一个纳粹集中营在1933年建立，集中营最初设计容纳5000人，对象是“人民敌人”，包括：共产党人、社会民主党人等反对党人、被确定有罪的各类犯人。这份单子后来不断扩张：城市游民、同性恋、犹太教徒、吉普赛人、政治犯、国家敌人、犹太人、战俘，共产党……。

　　从1933年到1945年间，共登记在押206，206名囚犯，死亡人数永远不会为世人所知，6000名前苏军战俘被就地处死，没有记录在案。1945年4月29日美国第七军第45步兵师的士兵解放了达豪集中营，共有超过67000名囚犯。

　　一个被美军解救的达豪集中营囚犯高曼回忆纳粹残酷的暴行如此回答：“我认识营地中的很多人，他们不得不看着自己的妻子被解剖，不得不看着自己的孩子被投掷在空中射杀——我们每个人，都会对世界上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们会毫不犹豫杀死每一个德国看守！”

　　那时候为了了解纳粹德国的历史，我尝试参观那个地方。我需要问很多人才能到达那里，当地人民似乎不欢迎外国人访问该地方，他们不想告诉我方向。

　　进入营地时，我有种感觉我对这个地方很熟悉，我的心充满悲伤。当向导引导人们走在一栋建筑物前时，她问：“有人知道这座建筑有什么用吗？”

　　我毫不犹豫的说：“这是纳粹处死囚徒的焚烧炉地方。”

　　向导吃惊问我：“您以前来过这里吗？”

　　我回答：“从不。但是，我似乎对这里很熟悉。”

　　大多数人都不熟悉这段历史，当我回到巴黎时，为香港广角镜月刊写了一篇《纳粹德国第一集中营——达豪集中营》。后来编辑告诉我，该文章也在中国《参考消息》转载发表。

　　后来，在一次旅行中，我告诉了坐在我旁边纽约音乐学院的犹太主任。我告诉他我的达豪集中营“好像来过这里已经看过(Deja Vu) 的经历”。我说：“可能我是那里的受害者之一。”他告诉我：“犹太宗教不相信有重生。”

　　当时我还不知道那个地方还关押着一位德国牧师弗里德里希·古斯塔夫·埃米尔·马丁·尼莫勒(Friedrich Gustav Emil Martin Niemoller、1892年1月14日－1984年3月6日)。

　　尼莫勒于1892年1月14日出生在威斯特伐利亚的利普施塔特。他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潜水艇指挥官。他是反共主义者，于1920年与右翼准军事人员一起对抗共产主义叛乱分子，1924年任命路德教会牧师，投票支持纳粹。1933年，他41岁，当阿道夫·希特勒(Adolf Hitler) 出任总理时欣喜若狂。他认为，国家社会主义和德国新教徒的联姻将为他心爱的国家带来应有的天职荣耀。

　　在战争爆发前的几年里反对他是德国最著名的纳粹反对者。1950年代起，他一直是和平主义者和反战活动家，并且是1966年至1972年反战者国际组织的副主席。在越南战争期间与胡志明会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从右翼保守民族主义者到左翼人道主义和平主义者的政治和道德演变表示赞赏。

新教牧师尼莫勒

　　1910年，他成为德国帝国海军的一名学员。随着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尼莫勒被分配到 U 型艇上，最终他被任命为司令。根据1918年11月11日停战协定的规定，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结束了敌对行动，尼姆勒勒和其他指挥官被命令将其 U 型艇移交给英国。尼迈勒一世与许多其他人一起拒绝服从该命令，因此被海军撤职。尼莫勒因其成就而被授予“铁十字勋章”头等奖。

　　战争结束后，他决定成为一名传教士，像大多数新教牧师一样，尼莫勒是民族保守派，公开支持魏玛共和国的保守派反对派。他是一位坚强的民族主义者。在1920年代开始研究宗教事务，并成为柏林达勒姆郊区一所非常著名的教堂的牧师。因此，在1933年，他是欢迎国家社会主义兴起的新教牧师之一。他支持希特勒，认为这将带来民族复兴甚至在上次自由选举中投票支持他。

　　1933年春天出版的的自传《从 U 型船到圣坛》(Vom U-Boot zur Kanzel) 中，他将魏玛共和国时代称为“黑暗年代”，并称赞阿道夫·希特勒开始一次“民族复兴”，这将使德国再次伟大。他认为犹太人不应该寻求公职，在一次布道中，人们相信，历史上对犹太人的迫害是他们对耶稣基督被钉十字架的共谋的结果。尼莫勒的自传在纳粹报纸上受到好评，并且是畅销书，在最初的几周内售出了90,000册。

　　尼莫勒认为，德国需要强大的领导者来促进民族团结和荣誉。当希特勒和民族社会党出现时，吹捧民族主义的口号并主张对基督教信仰进行私人崇拜的自治权，尼莫勒在1924年的普鲁士州选举和1933年3月的最后一次国民议会选举中都投票支持纳粹。

　　1934年1月，尼莫勒和两位著名的新教主教举行会议，讨论希特勒政府对教会的压力。在会议上，尼莫勒的电话被“盖世太保”(Gestapo 德国秘密国家警察) 窃听，并且 PEL 受到密切的国家监视。会后，两位主教签署了对菲勒的无条件忠诚声明。相比之下，尼莫勒便将纳粹国家视为独裁政权，他反对这一独裁政权。

　　1936年，他签署了一批新教教堂信徒的请愿书，强烈批评纳粹政策，并宣布“雅利安”与基督教的慈善美德不符。召集了大约6000名牧师，反对纳粹干涉教会的生活。尼莫勒在被捕前的最后一次讲道中说，他需要大声说出来：“我们没有比以前的使徒更多的考虑使用自己的权力来逃离权威的手臂。当上帝命令我们说话时，我们再也没有准备对人要求保持沉默。因为现在是而且必须继续存在，我们必须服从上帝而不是人。”

　　 他受到2,000马克的罚款和7个月的监禁。但是由于他的预审拘留期已超过七个月，因此，法院在宣判后将其释放。但是，他立即被希姆勒的“盖世太保”(Gestapo 德国秘密国家警察) 重新逮捕。1938年至1945年他在萨克森豪森(Sachsenhausen) 和达豪(Dachau) 集中营被拘留。党卫军希望对尼莫勒进行再教育。如果他改变了看法，很可能会被释放。但是，他拒绝放弃对希特勒宗教政策的反对。可能已于1938年被盖世太保处决，但英国媒体上有关纳粹虐待基督徒（例如尼莫勒）的运动导致希特勒担心宣传不好并拒绝执行死刑的请求。

　　1940年12月23日的《时代》杂志发表《德国烈士》报道直言不讳的马丁·尼莫勒对希特勒宗教政策的反对。

　　当他坐牢时，他通过阅读圣经并服侍同伴来养育自己的精神。尽管如此，尼莫勒对德意志民族的热爱和军国主义精神仍然存在。当德国开始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他于1939年9月写信给他的老朋友海军上将雷德(Admiral Raeder) 将他从达豪释放，自愿成为一名 U 艇指挥官，以便在德国海军服役：“我会为我的祖国而战，而不是为希特勒的军队而战。”这一请求遭到了戈培尔(Goebbels) 的拒绝。

　　1945年4月下旬，尼莫勒(https：//en.wikipedia.org/wiki/Alpenfestung) 与大约140名高级囚犯一起被运送到了蒂罗尔州的(Alpenfestung)。该团体可能被用作投降谈判的人质。如果即将到来的西方盟友的解放迫在眉睫，该运输队的党卫队将下令杀死所有人。但是，在南部的蒂罗尔州，正规的德国部队将犯人带入保护性拘留所。整个集团最终1945年5月5日被美国第五军解放。

　　作为1938年至1945年“希特勒的私人囚犯”，尼莫勒有机会反思他对纳粹政权的最初支持。在此期间，大约有1300万人被纳粹及其合作者杀害，其中包括600万犹太男人，妇女和儿童。在战争中尼莫勒失去了16岁女儿和22岁的儿子。被纳粹囚禁八年成为他一生的转折点，释放后不久在1946年1月出版的《德国哲学史书》(Not und Hoffnung)，他写下了以下几行：“因此，每当我有机会遇到一个我以前认识的犹太人时，作为基督徒，我就不得不告诉他：‘亲爱的朋友，我站在你的面前，但是我们无法聚在一起，因为之间有罪恶感。我们和我的人民犯了罪，对付您们。’”

老年的尼莫勒

　　战后，他放弃了民族主义，反犹太主义和保守主义的观点，成为激进的和平倡导者。在1954年7月与奥托·哈恩(Otto Hahn，被称为“核化学之父”）会面，这两个人讨论了最新的核发展。当哈恩告诉他，现在有可能制造出一种原子装置“不仅将终结地球上所有人类的生命，而且还将终止所有高级生物的生命”时，尼姆勒勒都感到震惊。那天晚上，他重新阅读了《基督在山上的讲道》，并决定他不能再为政治目的而使用军事力量，而是成为了和平主义者。战前尼莫勒是热心的反共产主义者，对社会主义理想更加同情，对物质主义资本主义也更为批评。他还谈到了冷战的加剧，并支持核裁军运动。1961年，他成为世界教会理事会主席。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几十年中，他的公众形象就像传统中圣雄甘地(Mohandas Gandhi) 的普遍和平主义者。

　　他晚年成为“美国帝国主义”的尖锐批评家，并前往苏联旅行，在那里获得了列宁和平奖。越南战争期间，他反对越南战争还在河内与胡志明举行了会晤。“有一件事很清楚，北越胡志明并不狂热。他是一个非常坚强而又坚定的人，他能听，这在他所处位置的人中很少见。胡志明的目标不是征服或贬低美国人。”他在1966年12月被授予列宁和平奖。

　　他于1984年3月6日去世，享年92岁。

　　1945年他带妻子艾尔瑟(Else) 回达豪(Dachau)，向她展示被囚禁的牢房。他们在那里看到一个简单的牌匾，上面写着：“在1933年至1945年，有238,756人被火化。”尼莫勒后来回忆说，当他阅读匾额时，“一阵寒颤从我的脊椎上滑落下来。”他说，困扰他的不仅仅是被谋杀的人数，而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残酷。这使他感到羞耻。

　　他担心世界会变得更糟，于是痛苦的写一首短诗：

• They came first for the Communists，
  在德国，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t a Communist.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Then they came for the Jews，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t a Jew.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Then they came for the trade unionists，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成员，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n't a trade unionist.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是工会成员；
  Then they came for the Catholics，
  此后他们追杀天主教徒，
  and I didn't speak up because I was a Protestant.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新教教徒；
  Then they came for me，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
  and by that time no one was left to speak up.
  却再也没有人站起来为我说话了。

  ——Pastor Martin Niemōller

美国波士顿犹太人屠杀纪念碑上铭刻了他的短诗。

　　1961年，他当选为世界教会理事会主席。他的许多奖项包括德意志联邦共和国功勋勋章，1966年列宁和平奖，东德和平奖章，阿尔伯特·史威哲和平奖章以及许多世界大学的名誉博士学位。他有许多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街道，学校和地方，德国邮政局在1992年他的诞辰100周年时发行了一张纪念邮票。

　　他一生有不可思议巨大的差异：U 型船长尼莫勒成为路德教会的牧师尼莫勒；纳粹选民尼莫勒成为纳粹抵抗者尼莫勒；超级民族主义者尼莫勒成为世界基督教领袖尼莫勒；反犹太人尼莫勒成为种族主义和种族隔离的批评者尼莫勒；反共产主义者尼莫勒成为左翼激进分子尼莫勒。

达豪集中营五种语言的“永不再发生”国际纪念碑墙

　　人们很少有时间反思过去的历史，如果我们现在允许我们对过去的教训一无所知，忘记过去的苦难可能招致未来的灾祸，这也警告着这种事件可能再次发生。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的命运往往是休戚与共的，一个人总是在对与错之间做出选择。不坚持真理，不伸张正义，不维护公平，在邪恶面前只顾及自身的利益，对他人被冤屈被欺凌被迫害漠然置之，忘记了自己足够勇敢面对并击败的邪恶。每个人都有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想着这件事可能会最终消失，最终受到惩罚的是我们自己。

　　达豪集中营出口处又有一个牌匾，上面写道：“当世人忘掉这些事的时候，那就是说，这些事还会发生。”

2020.3.3-3.13 写于马丁·尼莫勒逝世36周年

〖参考资料〗

[1] Matthew Hockenos，Thenthey came for me，Martin Niemollers，the pastor who defied the Nazis，2018，New York Basic Books.
[2] Harold Marcuse，Legacies of Dachau： The Uses and Abuses of a Concentration Camp.,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3.21
[3] (1)直言不讳的马丁·尼莫勒 https：//ww2days.com/nazis-jail-outspoken-pastor-martin-niemoeller.html
　　(2) 纳粹：邪恶的演变 https：//www.ahctv.com/tv-shows/nazis-evolution-of-evil/videos/evolution-of-evil-the-nazi-brand-is-brutal-and-simple-and-effective

[4] William Brunstein，The logic of evil，the social origins of the Nazi Party，1925-1933，?Yale University Press; First Edition edition. (August 28，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