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第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也打开我的眼界，我从那《封神演义》，《隋唐演义》，《今古奇观》等章回小说的兴趣转移到另外一个写实现代中国的文学。
这是对我的思想的成长极有影响的书。
——李学数，《第一本从图书馆借的书——〈阿Ｑ正传〉》。
1948年6月16日英殖民主义者宣布马来亚霹雳和柔佛进入紧急状态(Emergency)，6月18日宣布在全国实行紧急法令。6月20日，英殖民政府展开全国性通宵达旦搜捕行动，把大批马来亚共产党人，前马来亚人民抗日军战士和其他民主进步人士，逮捕超过600人。封禁了300个进步政党，职工会。这就开始了从1948年至1960年12年长的英国人强加在马来亚人民头上的紧急法令和紧急状态，英国军队和马来亚人民解放军展开游击战。
自从父亲因为负责职工会和温州会馆的副会长，马来亚战后风云突变失踪之后，外祖母就派二舅父，把我从母亲身边带去柔佛州昔加末(Segamat)。我从3岁到13岁，是由联邦的外祖母哺养。
外祖母家隔壁是一个杂货店，由潮州人开设，他的五十多岁厨子是由潮州带来南洋的同乡，我从小叫他“阿伯”，不知他的姓和名。
我不知道阿伯在家乡是否有娶亲，他除了做饭外也是伙计，要搬运和送货，他最喜欢是休息时在厨房外的门边楼梯下面抽支烟，一面看章回小说。
我记得他有两个木箱子，装满了许多中国章回小说。
我在没有上课和功课做完之后，要照顾外祖母在楼下放养的鸡群，我拿从菜市场捡来的青菜叶，切成细片，然后呼叫鸡群来吃，等喂完鸡食之后看到他在看书，我喜欢坐在他的身旁缠住他讲故事，
他最初用潮州话讲的是《西游记》，他的讲述使我惊疑，石头竟然会蹦出一只猴子，这猴子学到武艺之后，能七十二变，腾云驾雾，能用火眼金睛识别妖魔，而且天不怕地不怕，敢造玉皇大帝的反。他的故事引起我读这本书神奇小说的兴趣。
有一次他对我讲：中国唐朝有一个武举士，名叫钟馗，相貌丑皇帝不喜欢。而宰相观颜查色，乘机对他奚落，他在金殿不能忍受，数落宰相的奸邪，大闹金銮殿，皇帝要杀他，钟馗拿起镇殿将军的配剑自刎。阎王要他回到人间去做驱魔大神，抓尽人间的所有魑魅鬼怪。
他说“这世间，许多人看人是看外表，表面光鲜的人，讲漂亮话的都是魔怪，以后你在人世间，不要被一些人的外貌及动人的甜言所骗”。
这看来是无稽之谈，却深深的烙在我的脑海里，这也让我长大以后，最不喜欢听哪些讲漂亮话，大话的人。
当年我们做饭都是烧木柴，杂货店有许多装货的木箱，除了少数丢弃，大部分都被当柴木拆下烧锅做饭，老厨子常常就是把箱子拆八块，用的工具是斧头和铁锤。当我七，八岁时，他就让我帮他帮忙把木箱打成碎片，然后给外祖母烧柴用，有时他在老东之后，就做了一个甜汤——绿豆汤红豆汤来给我。
我的“华侨小学”有一个图书馆，藏有很多战前来自大陆的书籍，可是一直都没有开放，在读六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校长宣布图书馆开放，但每人只限借一本书。
我第2天排队去借阅，第1本书是鲁迅的《阿Q正传》，第2本是科普书《玻璃世界》，第3本是印刷精美的《冰岛渔夫》，第4本是关于徐志摩和陆小曼情史的相片册。
不久《水浒传》，《三国演义》列为禁书。图书馆的华文书不可出借。
有一天在篮球场上堆积了一些图书馆捡出来认为有“危险思想”的书籍，政府官员在上面就煤油火烧，我作为围观的“看客”，看到图书馆里的书籍在熊熊大火中化为灰烬。
我没有书可看，依赖隔壁潮州厨子的两箱章回小说，于是《封神演义》《东周列国志》《西游记》《红楼梦》及一些乱七八糟的《七侠五义》之类的章回小说，是我珍贵的精神读物。
我的初中是在离市区二里外的郊区新校华侨中学，小学的中文书搬到新校舍，可是都藏在玻璃柜里不外借，校长曾锡奎教授是从南洋大学历史系聘来，由于抗战时和英国蒙哥马利将军(General Montgomery，1887-1976) 熟悉，他请求送英国工兵免费来我们学校的地开辟运动场，建了一个全马来亚最新和巨大的运动场。
曾校长注重的是学校的固体建设，对于图书馆的精神建设不感兴趣，他在任期间，图书馆的书是深锁在玻璃柜里，我们只能在外面看书名。
初中一时，我的班主任是我们华文老师及算术老师。她从槟城带了她的藏书，放在一个小书柜里，让我们借阅，我才有机会能见到五四运动后的中国新文学。有了这些可看的书之后，就不再读我认为思想腐旧，怪异的章回小说。
我也不再缠着老厨子，要他讲他所看到的乱七八糟的故事。但是我仍然每天帮他劈柴，或者帮他晒鱼虾膏。
除了看书，老厨子喜欢种花，他在楼上的天台上放些木箱种菊花，用装咸菜皮蛋的园桶种每天他会定时去浇水，我在楼上看到他会喊“阿伯，吃饱吗？”
初中一时，学校的董事接受政府的补助是第2间马来亚民办华校接受改制（第1间是槟城的钟灵中学），理科课本改用英文课本，再没有中国的历史地理，我就在初中毕业后回到新加坡读书，离开祖母的家。
在新加坡看到由上海电影制片厂摄制于1956年的《秋翁遇仙记》电影，秋翁的形象极似潮州阿伯，在戏院里不禁伤心流泪——因为他由于前列腺肿大不能小便，在医院中尿毒症而去世。
从此我失去了一位曾爱护我的老爷。
2019-2-17
〖参考文献〗
1. 钟志邦，从南大到北大——讲不完的故事，2016，玲子传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