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荡的活在世上

　　外祖母看我从小长大，在我十四岁要离开她回新加坡与母亲生活，并在新加坡读高中。

　　她对我说：“孩子，我看你从小就对钱不感兴趣，只是喜欢看书。以后你要找和书有关系的工作去做，最好去不需要钱就能生活的地方去生活。”

　　外祖母从小就在中国的农村长大，十五岁就过番邦来南洋和我外祖父结婚，成为大房，外祖父后来又去娶了几个妾。但是外祖母从来不会争风吃醋，也不会争财产，外祖父有钱是可以风光过好日子，但她仍保持农妇本色勤俭治家。战后家道中落，她仍保持不亢不卑的生活。

　　父亲在我很小就过世，没留什么钱财。外祖母为了让我母亲能够专心照顾小弟，把我带到马来亚养育，十多年后才交回给我母亲。我对她无私的爱，永远记住。

　　她不知道这世上没有存在“不需要钱能生活的地方”，我想这是宗教上讲的西方极乐世界或者天堂，因此她所期望最适合我工作的地方并不存在。

　　我生活在英国殖民统治，以及马来亚独立的时代。有一个时期，殖民政府害怕华人思想同情反殖人士，把许多三十年代的中国书籍列为禁书，我亲眼就看到殖民地官员将我小学图书馆的一些书籍堆积焚烧。

　　《水浒传》，《三国演义》也列入禁书名单，据说在遥远的北方有一些人像梁山好汉打家劫富，而更可怕的这些人的领袖熟读《三国演义》，善于运用该书里的战术策略与敌人周旋，这种书籍不可让人阅读。

　　我小学只能看《西游记》，《东周列国传》，《红楼梦》，《儒林外史》，《济公传》，《隋唐演义》，《七侠五义》等等，以及从邻居潮州老厨子借阅的武侠小说。

　　这些书字体又小，又没有标点符号，印在粗劣的纸上。我要费力地看，眼睛就这样看坏了。

　　我在一篇文章曾写道：“在侨居地，我到处寻找我能看到的中文书籍。早上很早起来，在晨光熹微的清晨，我蜷缩的身体尽量靠近灶边的火，并用那火照亮手中的古书，这些书把我带到遥远古老的神州土地，看到先民传说的神话人物──盘古、女娲、夸父、后羿、夏禹。我想象和他们或登昆仑山，或临洞庭，或驾皮筏在咆哮的黄河上，或乘驷马奔驰在黄土高原，我感到作为龙族子孙的骄傲。”

　　以后在公立图书馆看到梁启超的《饮冰室文集》像是得了宝贝，让我知道在一百多年前中国的社会是多么的黑暗，而通过梁启超的文章知道一点中国近代史。

　　真正认识到马来亚华侨的历史是两个事件。第一是初中一时，有一天有一位在南洋大学念教育系的代课老师李添椿先生，对我们讲述他的老师林连玉先生为争取华文教育的生存，为华人的权益与殖民当局抗争的故事。

　　林连玉先生毕业集美师范学校，到马来亚尊孔中学，是1935年。1942年日本入侵马来亚，他参加保卫马来亚的工作，当雪兰莪医药辅助队救护员，曾受伤。马来亚沦陷后，跑到巴生以北的森林而榄养猪扮农民，逃避日军的追捕。

　　1945年和平，日帝投降后，在山芭里养猪三年的林连玉，拥有一群令人羡慕的猪。这群猪变成资金，可建座舒适安乐的住房，也可以此为资本做起老板、当起侨领来。但是他回吉隆坡，不建房屋也不做生意，而是去探候旧教师与旧校董，组成尊孔中学复校委员会，把卖猪所得资金全拿出来，雇来土木工人修理破败校舍及破旧椅桌，请来教师复课，使日帝统治时期荒废学业四年的超龄青年及适龄青年得以复学。林连玉自己一家则随便租间房子安置。他负责尊孔中学的复校工作，他为了筹钱把可卖一担一百七十元的猪，用一百二十元的价钱，把他养的猪全部卖出，牺牲小我完成大我，学校在1946年12月20日复课。

　　1948年他决心把华校教师组织起来，团结起来，以自身的力量，谋求自己的福利。1949年组织吉隆坡华校教师公会。林连玉先生首任秘书，接着于1950连任年主席。英殖民政府以英、巫文教育消灭华、印文教育。华文教育厄运当头。林连玉先生领导反对：“我们的文化，就是我们民族的灵魂，我们的教育机关，就是我们民族的文化堡垒。”

　　马来亚联合邦于1957年8月31日正式宣布独立，独立前英殖民政府之教育政策，持续有效。林连玉先生起来抗争，反对独立后新政府的文化压迫政策。

　　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林连玉先生的诗句：“横挥铁腕批龙甲，怒奋空拳博虎头；海外孤雏孤苦甚，欲凭只掌挽狂流。”我感动的眼眶溢泪。

　　另外是我去加拿大温哥华的英属哥伦比亚大学上夏课。当时在该校教书的韩国著名群论李教授邀请英国的大师 G. Higman 来教有限群。本来我是对有限群很有兴趣，想在这方面做研究，但是听他的课，想是曲高和寡，我像进入大森林，茫然迷失。

　　我的一些同学，索性不上课去打麻将或到校旁的海滩欣赏天体美女。我是老老实实的上课，但上课后的时间钻进图书馆看那里丰富的中文藏书。

　　有一天我惊异的发现陈嘉庚先生写的《南侨回忆录》，这本书竟然是在我家附近的生活印书馆出版。而该书被英国人列为禁书，我从来没有看过。陈嘉庚先生（1874-1961），生前把所有财产捐出去兴学，厦门大学是他办的，他死后没有留钱给子女。

　　陈嘉庚说：“钱会让智者丧志，愚者益愚，钱像肥料，要撒出去才有用，钱只是行公益的工具。”

　　外祖母曾经对我说我父亲是一个很有名的人物，以前与陈嘉庚一起搞抗日活动，外祖父就是喜欢我父亲才把他的千金嫁给他，很可惜他很早就去世了。她说我父亲很会做生意，可是视黄金如粪土，仗义轻财，我是遗传了他的一些性格，从来不把钱放在心上。

　　于是我把这本陈嘉庚躲避日本人的追捕，在印尼的森林写的回忆录讲述他一生经商，爱国办教育，与英国殖民政府抗争，见识祖国苦难的经历的事迹，几天几夜的读下来。

　　我以前记忆力很好，看过的书整本书能背诵下来，可是后来由于意外脑受伤，记忆力下降到惊人地步，一看之后就“过目皆忘”了。我花钱把整本书影印下来，这是我在外国影印的第一本禁书。

　　后来我虽然取得电脑学位，有很多机会在工业界工作，但是我想过自由的生活，决定在大学教书。

2008.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