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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让他无声无息的死去
——檀香木盒里的血诗

── 李学数 ──


永远向着未来,不要怀念过去,一切为了明日,不要迷恋昨日。
——胡愈之《少年航空兵——祖国梦游记》

2020年12月13日看到南京举办的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的活动报告,回想83年前日本侵华军在中国犯的暴行,心里悲痛不已。

找到1993年我在台湾访问一位前台籍日本军人讲过他在新加坡‘昭南时期’作为日本翻译时目睹暴行回忆的记录。于是乘记忆没有完全消失,写下此短文,作为见证日本军国主义者在新马地区犯的暴行的记录。

1993年我在台湾彰化师范大学客座半年。学期结束准备回美国。邱守榕大姐希望我能在夏天开《中国数学史》的课给一些高中数学老师。于是我在回家之后,再回来教这夏课。

我曾对班上的老师说,我希望能在台期间找到一些有关台籍兵被派到星马作战的资料。

有一个学生对我说他一个伯祖当年就是派到新加坡安排当翻译。于是在一个周末,我们一起去台南一家老人疗养院去探望他的伯祖。

在车上他对我说:“伯祖从南洋回来之后,完全变一个人。以前活泼开朗,变得沉默寡言,不提他在南洋的事。而且由于在南洋一条腿被打断,只能留在家靠家里的田租过日。日子过得很清闲。

“而且在晚上常作噩梦,会哭叫,真吓人。

“希望他能和你讲述一点他的过去。”

来到老人疗养院,在院子见到我的学生的伯祖坐在轮椅上晒太阳。

这位伯祖脸呈清瘦,一个人静静在夏天的阳光下坐着。

小林走上前,用客家话对他说:“伯公,我今天带我的教授来看望你。他是美国的新加坡人。想听听你以前在新加坡工作的故事。”

他抬头看我们,激动地用日语说:“啊!刘先生你回来了!”而且开始不断咳嗽。

小林马上拍拍他说:“伯公,他是李教授,从美国回来,请不要害怕。”

我拉着老爷爷的手,用不太流利的客家话说:“阿公,我是李教授,出生在日本占领新加坡的昭南岛(Syonan-to),那是1945年6月,3个月后日本投降。

“我是想知道在日本人占领新加坡三年零八个月的一点历史。”

小林在旁边帮我说话:“伯公,李教授快回美国,他想在离开台湾之前找到一些有关日军占领新加坡的资料。

“他曾阅读一些日本人在二战所犯的罪行的书籍。但是他喜欢能听到曾在日本人底下工作的台湾兵的一手资料。”

老爷爷低着头说:“彼は本当に私が日本人を杀すのを手伝う若い男のように见えます。(他真的像我帮助日本人杀死的年轻人。)”

我想看来这次是白跑。老爷爷不会谈他过去旧事。他不会对外人谈这藏在心中的秘密。

我对他说:“我的父亲在战前来南洋经商。认识一些在新加坡经商的日本人,这些人有些是日本派来去南洋的情报人员。

“父亲以商人的身份暗中从事抗日工作。在‘昭南岛’时代,他曾用许多钱贿赂一些后来成为昭南岛政府的官员的日本商人把一些被捕的抗日同伴救出来。

“我有一个黄叔叔被日本捉去灌辣椒水,要供认是抗日分子和组织,被我父亲用一大包的钞票保出来。父亲在家里照顾他两个多月,以后二十年他仍是虚弱,讲话没有气力。”

老爷爷静默地听我说。

后来他冒出一句话:“日本兵是很凶残的。”然后一言不发,呆呆地坐了25分钟,保持静默。看来老爷爷不会再开口谈话了。

在我想向他告辞时,他突然开口说:“我是由于懂得日文,并且曾在日本读过大学。因此被派到昭南岛当翻译。

“我是宪兵队(Kempertai) 伊藤队长的翻译。

“1942年2月20日我协助队长在珍珠山欧南监狱审问一个‘政治犯’,他是由叛徒出卖被捕。

“这是我与他的对话:

“‘刘朝亮,你的另外笔名:王小平,王一夫,阿黑,朱山。你还有一个外号「依炭」(马来语:Itam,黑),你的组织的代号是·412·。

“‘你是海南人,身份是教师,可是是积极的抗日份子。你在胡愈之的《南洋商报》写了许多蛊惑人心的反日文章,而且还参与战前战后的抗日活动。

“‘我们有你的活动资料,现在我们要你合作。把你们组织的一些成员以及联络方式告知。’”

“阿公,这是日本占领新加坡后的对华人的大清洗时发生的事。”

“日军司令官山下奉文为了报复华人对中国抗战的支持,及参与对日军的抵抗行动,从1942年2月18至25日为期一周的大清洗(日语:大检证 Dai Kensho)及肃清 Sook-Ching)。

“刘先生是被叛变同志出卖被捉,我们当时就要用刑让他投靠日本人,出卖抗日组织。

“他被提问时,身上被吊打伤痕已感染发炎。

“伊藤队长凶狠地说:‘我想给你一个活下的机会,我是唯一能让你活下的人。把你们的组织,你的上下线,联络方式,还有留在昭南岛的负责人躲藏的地方告诉我们。如果你再保持静默,我会把你吊死。’

“隔了两天,他又被拖出来劝降。伊藤队长说:‘你的同志黄长青已把你的团体的一些工作告诉我们。现在你只要答应为大东亚共荣圈工作,你的命可以保存,而且我让你在昭南岛文化部的教育局做一个官员。如果你仍执迷不悟,我就送你上吊楼,在你双脚绑上五十斤的沙包,用绳子把你吊死。你好好思考决定。’

“刘先生仍旧不讲话,全身肿胀,双腿流着脓水,被折磨得精神恍惚。

“1942年2月25日刘先生被暴怒的队长的军刀砍头。日本人把他的人头挂在电灯柱上用来吓那些抗日的人民。

“我在他的身上衣袋看到一团用厕纸写的纸团,里面有他被杀前写的一首诗。我把他藏起来。”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檀香木盒,拿出一张发黄的纸,上面有歪歪斜斜的棕色字迹。

他拿给我说:“你念!”

“阿公,这是怎么样的一首诗歌?”我问前面的老人。

“这是刘先生在被处死前写的绝后书,我偷偷地收藏起来。”

打开看:

“阿公!你怎么样在战后回到台湾?”

“美国在日本的广岛与长崎投下原子弹后,日皇宣布无条件投降。驻昭南岛的日军在11月25日向回来的英军投降。

“在当晚有三百名日军军官与兵士‘切腹自杀’而我与其他一百多名宪兵队被关进欧南监狱。愤怒的群众以木棒击毙大多数这些曾对他们施虐的兵士。

“我的双脚被打断。幸好一位来自台湾金门的姓庄商人经多方营救获释设法把我送回台湾。”

回忆往事,勾起阿公的痛苦——他流泪最后说:“我是一个基督徒,可是年青时曾被迫为虎作伥。但是我见识到一个勇敢和坚强的人,为了理想可以牺牲自己,以前读《马太福音》12章20节:

“  压伤的芦苇,他不折断;
“  将熄的灯火,他不吹灭;直到他使公义得胜。

“不甚明白。现在总算知道:世上一切邪恶势力不会永存,公义是会得胜的。”

我想我们不要再打扰这位年衰体弱的老爷爷,于是示意小林我们离开。一个星期之后,我就回美国。

可是我却因病,把这当时记录的资料放进一个纸箱。二十七年之后才再发现。记得在回美国后一个月小林给我来信说:“伯公已去世。遗嘱是把檀香木盒的血诗与他一起火化。”

要不是这次会面,我都不知道新加坡还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遗憾的是阿公就离开了人世,永远错失了和他说话的机会。

现在我总算把这事迹写下,觉得不能让这位曾为新加坡的民主奋斗而牺牲的人无声无息地消失,日军的罪行罄竹难书!历史是不该忘却,好人是不该寂寞,英雄应当被铭记的。

2020.12.19

〖附录〗
日军新加坡"肃清大屠杀"多少华人被残杀
https://kknews.cc/zh-cn/history/q29o36b.html
2014-11-02
“肃清大屠杀”中,究竟有多少华人被残杀?
1945年9月,英国随军记者博比·杰克逊认为人数达到5万。同月11日,《星洲日报·总汇报》引用日本占领马来亚时期出版的《彼南日报》提供的数字,说“新加坡检举不良分子7万余人”。日本历史学家永三郎在他的《太平洋战争》一书中,引用了1942年出版的《朝日东亚年报》提供的资料,也说新加坡被甄别出的华侨有7万名。1947年3月10日开审的战犯法庭上,控方根据登记所得,指控日军屠杀了5000以上的华人。但咨询局及华人团体都认为不止此数,由于“全家遭难或遇难者原属单身,或大人遇难只余童稚,均无从填报,或认为无甚用处,不欲填报”,实际遇害人数要比登记数目大得多。柔佛州苏丹医生班德拉博士在递交给远东军事法庭的书面证词中就断言:“我相信,在新加坡除去军人外,有15万以上的亚洲人被日本警察秘密处死或拷打致死。”



自强不息 力求上进

2020年12月20日首版 Created on December 20, 2020
2020年12月20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December 20,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