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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朴初和他的《老人七悟》

──李学数──


不知何处有天涯,四季和风四季花。为爱晚霞餐海色,不辞坐占白鸥沙。
——赵朴初
摧枯拉朽尽,铁骨独留枝。好待东风信,新花众妙持。
——赵朴初 1969年春节
生固欣然,死亦无憾,
花落花开,水流不断,
魂兮无我,谁欤安息,
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赵朴初 1990年代就写好的临终偈
佛教的宇宙观是不承认字宙是上帝和神创造的,它认为万事万物都是因缘而起的,‘缘’解释为现代的语言就是关系与条件,释迦牟尼解释‘缘’为‘此有吾必有,此无吾必无;此生吾必生,此灭吾必灭。’比如讲,有主人必有客人,有客人必有主人,这样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佛教把事物的形成分解得很细微,认为一切存在都是由很细微的东西凑合而成的,都是因缘而合起来的。
——赵朴初《诗歌及其与佛教关系漫谈》
一切因缘生,一切因缘灭。而云皆由佛,岂不是胡说?
——赵朴初
我们都是一滴水,只要尽力而为,滴水可奔入大海,永不干涸。唯有身归大海,滴水方得功德圆满。
——赵朴初

  鎔松给我寄來了已逝世十周年的赵朴初老人写的《老人七悟》。

  赵朴初(1907年11月5日-2000年5月21日)是著名作家、诗人、书法家和佛教人士,原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中国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民主促进会中央常委、民进中央参议委员会主任、副主席、名誉主席,全国政协副主席。

  2010年5月14日,中国佛教协会在北京龙泉寺召开纪念赵朴初居士逝世十周年座谈会,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传印长老以“如来使者,救世菩萨”來称呼他。

  朱洪著的《赵朴初传》(人民出版社2004年6月版)有写他與佛有缘的故事:1914年夏日的一天,七岁的赵朴初看到一只蜻蜓在蜘蛛网里挣扎,不一会儿,蜻蜓被越缠越紧,渐渐不能动弹。赵朴初转身到厨房找来一根竹竿,把蜘蛛网耐心地挑开,将蜻蜓救出。母亲见了,非常高兴,第二天带儿子去廨院寺烧香。

  佛事结束后,母亲与先觉师父闲谈,说起儿子会对对子了。师父听了,指着庙中的火神殿,出了一句上联:“火神殿火神菩萨掌管人间灾祸”。赵朴初想了想道:“观音阁观音大佛保佑黎民平安”。先觉师父笑了,对陈慧说:“这孩子将来必成大器。”

  赵朴初年轻时读东吴大学,这是基督教学校,学生按理不信佛,可是他就皈依佛教。赵朴初20岁食素不断,读大学三年级时,因患肺病,离开了东吴大学。1927年辍学,由关絅老介绍在觉园佛教净业社养病,随后长期从事佛教工作。在觉园,赵朴初一边读书养病,一边兼做秘书,收发报纸、起草文件等,从此,走上了一条与佛教结缘的道路。(见朱洪《赵朴初说佛》)1928年后,任上海江浙佛教联合会秘书,上海佛教协会秘书,“佛教净业社”社长,四明银行行长。1938年后,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理事,中国佛教协会秘书、主任秘书,上海慈联救济战区难民委员会常委兼收容股主任,上海净业流浪儿童教养院副院长,上海少年村村长。1945年参与发起组建中国民主促进会。1946年后,任上海安通运输公司、上海华通运输公司常务董事、总经理。1949年任上海临时联合救济委员会总干事,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委员会常委、副主席,亚非团结委员会常委。

  中国佛学院这样介绍他:“赵朴初居士是著名的社会活动家,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一生追求进步、探索真理,孜孜以求,矢志不移。在近七十年的漫长岁月中,与中国共产党风雨同舟,亲密合作,为中国人民解放事业和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为造福社会、振兴中华,做出了不可替代的卓越贡献。早在大革命时期,赵朴初居士亲眼目睹在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下中华民族备受欺凌,在封建地主的残酷剥削下广大农民蒙受苦难,从而立下救国救民的远大抱负。1937年上海“八一三”抗战后,他积极进行抗日救亡宣传活动,组织妇女支前,动员和掩护300多名青壮年奔赴前线,千方百计地救济、安置难民。上海沦陷后,他冒着生命危险,克服重重困难,积极与新四军联系,把经过培训的千余名中青年难民,分批送往皖南新四军总部,其后陆续送往苏南、苏北等地参加抗战。1938年他参加了职业界救亡组织上海益友社并担任理事长,参加了上海各界人士抗日统一战线组织星二聚餐会及其核心组织星六聚餐会,积极宣传抗日主张,团结爱国人士,开展秘密斗争。抗战胜利后,赵朴初居士痛恨国民党反动独裁的黑暗统治,积极参加争取民主、反对内战、解救民众的爱国民主运动,迎来了上海的解放。50年代初期,新中国百废待兴。赵朴初居士在担任华东民政部、人事部副部长期间,为华东地区和上海的经济恢复和安定群众生活做了大量工作。作为佛教协会副会长,赵朴初居士号召佛教徒与全国人民一道,紧密团结在中国共产党和人民政府周围,为实现第一个五年计划而奋斗。”

  解放前后在做救济工作中,经赵朴初手的巨额钱财不计其数,但他两袖清风,一身正气,公私分明,账目清楚,周恩来总理曾感叹说:“赵朴初长期在慈善团体工作,做到一尘不染,真是难得。”并称赞说:“赵朴初是国家的宝贝啊!”

  赵朴初说:“中国佛教是在中国土地上孕育成长的,它将满怀信心迈向未来,迈向人间佛教的理想境界,一个全人类和平幸福、共同繁荣、昌盛的华藏庄严世界。”赵朴初是居士,高僧却尊敬他,视他在高僧之上。解放初期,毛主席与他讨论佛教,赵朴初认为“不对具体的宗教和教派在特定的历史条件下所起的作用进行具体分析,这是违反马克思主义的,不符合历史本来面貌。剥削阶级利用宗教作为维护剥削制度的精神支柱,固然是大量存在的历史事实,但被剥削阶级也用宗教来作为其精神支柱去反对剥削阶级,这是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都承认的事实。”毛主席事后称誉他:“这個居士懂得唯物辯证法。”

  “文革”初期,赵朴初被红卫兵打成“大黑手”,被监管在广济寺后两跨院,和一大帮“牛鬼蛇神”做送煤、劈柴、扫雪、倒脏土等杂务,进行“劳动改造”。家人、朋友都为赵先生捏着一把汗,因为赵先生这时已患有心脏病和糖尿病。但赵朴初总是说:“不要紧。”每天,他穿着带着补丁的旧中山装,平静地去劳动,平静地回来,把事情说得很平淡。在《青山远·和蕴之》里,赵朴初吟词道:“望中景色无边好,竞艳争妍万木春。可知病树此时心?也欣欣。”前人有“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古诗意,“也欣欣”三个字,反映了朴老在风雨如磐之夜,对未来仍充满了信心。

  20世纪70年代,因为心情不好,加上医疗条件、营养跟不上,赵朴初的心脏病经常发作。一度十天左右发一次,有时三天两头发一次。如1970年8月8日立秋后,赵朴初连发五次病,有时长达六七个小时,十分疲乏。但赵朴初处之泰然,他认为,慢性病总要准备反复。

  “文革”后期,1975年,曙光已经出现,朴老心情好多了。这年初夏,朴老到西南搞调查研究。这是他“文革”时期第一次出行,一上飞机,心情豁然开朗,吟诗“喜凭鹏翼又南图,身入晴空病顿苏”,表明病是关在家里“关”出来的,一出门,身上的病都好了。

  “赵朴初居士是享誉海内外的著名佛学家、作家、诗人和书法大师。他对佛学与中国古典文学有着十分精湛深入的研究,在诗词曲和书法方面都达到了很高的造诣。他的诗词曲作品曾先后结集为《滴水集》、《片石集》,其中不少名篇在国内外广泛传诵。他的书法作品俊朗神秀,在书法界久负盛名。赵朴初居士是一位以慈善为怀的慈善家,长期从事社会救济救灾工作,做了许多慈善事业,直到晚年体弱多病时,还亲自为遭受地震和洪水灾害的地区筹集救灾资金。他率先垂范,为自然灾害和希望工程捐出个人大笔资金。他生前立下遗嘱,他的遗体凡可以移作救治伤病者,请医师尽量取用。赵朴初老居士于二〇〇〇年五月二十一日,在北京病逝,享年九十三岁。他在遗嘱中表达生死观云:“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落还开,水流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赵朴初历任中国佛教协会会长,六、七、八、九届全国政协副主席。遗孀陈邦织回忆他在当政协副主席的时候,他给自己定下“三不要”:“中央给他配警卫员,他不要;换红旗车,他不要;换大房子,他也不要。”陈邦织介绍说,赵朴初有三个考虑:“有了警卫员,我到那些穷朋友家里去,人家还要给警卫安排房子;换了红旗车,耀武扬威的,怕把人家吓着;我们的房子够住,不用换大的。”1996年10月,90岁的赵朴初在过了一次大病后,写了遗嘱,

  赵朴初反对迷信,曾对镇江茗法师说:“要教育教徒们,分清什么是正信,什么是迷信。例如无我(梵文anatman)、无常是正信,有我,有常是迷信;念佛看经是正信,烧纸锡箔是迷信等。”

  有人给我说是赵朴初先生92岁时写的一首《宽心谣》,读来发人深省,我曾给老人中心的老人们看:

  “日出东海落西山,愁也一天,喜也一天;
  遇事不钻牛角尖,身也舒坦,心也舒坦;
  每月领取养老钱,多也喜欢,少也喜欢;
  少荤多素日三餐,粗也香甜,细也香甜;
  新旧衣服不挑拣,好也御寒,赖也御寒;
  常与知己聊聊天,古也谈谈,今也谈谈;
  内孙外孙同样看,儿也心欢,女也心欢;
  全家老少互慰勉,贫也相安,富也相安;
  早晚操劳勤锻炼,忙也乐观,闲也乐观;
  心宽体健养天年,不是神仙,胜似神仙。”

  这歌谣却是他人假借赵朴初的名传播,赵朴初夫人陈邦织证实:此歌谣确非赵朴初所作。赵朴初生前,这首歌谣就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赵朴初在河南有位亲戚,专门抄录了这首歌谣向赵朴初咨询,赵朴初否定是自己所作。

  这真是另人讨厌,人一岀名,诗作也有‘山寨版’,有人想替他阻止这种借用他的名声的做法,但赵朴初不想这样做,他宽宏地说,只要有人喜欢,就随它去吧。

  不过底下的《老人七悟》,的确是赵朴初所写:

  “我今已古稀,感悟有七,写出来与老年朋友们共勉。
  1、活着——日出东海落西山,活一天,少一天,过一天,乐一天,乐一天,赚一天。
  2、高兴——高官不如高薪,高薪不如高寿,高寿不如高兴,高兴了就好,只有高兴是现款,其他至多不过是支票而已。
  3、自己的——地位是暂时的,荣誉是过去的,健康是自己的。
  4、不一样——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无限的,子女对父母的爱是有限的。子女有病父母揪心,父母有病子女问问看看就知足;子女花父母的钱理直气壮,父母花子女的钱就不那么顺畅;父母家也是子女家,子女家可不是父母家。不一样就是不一样,明白人把对子女的付出视为义务和乐趣,不图回报,一心想回报,就是自寻烦恼。
  5、指望谁——养病指望谁?指望子女,久病床前无孝子,指望老伴,自顾不暇,无能为力,只能指望钱,用钱养病。
  6、怀旧——常想一二忘八九,健康长寿样样有;老当益壮天地宽,满目青山松和柳。
  7、直面死亡——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人平等,要有思想准备,一旦阎王策小鬼来叫,无牵无挂无语,跟上走就是了。”

  2004年10月5日,赵朴初遗骨树葬仪式在赵朴初先生山水秀丽的安徽省太湖县故乡寺前镇文化公园,夫人陈邦织手捧赵朴初先生遗骨,亲手将先生的遗骨安葬在花亭湖畔万年冲里的银杏树下。

  让我们銘记他生前说的话:“佛教徒应当报四恩:报父母恩、报人生恩、报国家恩、报佛恩。佛教徒是有理想的:‘庄严国土(净化美化国家),利乐众生。’佛教徒不但要自己觉悟,还要使别人觉悟;不但要自己摆脱苦难,还要使别人摆脱苦难,普度众生,这就是‘菩萨行’。这些思想与社会主义有相通之处,还有许多哲学上的东西”。

2010.11.29


〖附录〗

赵朴初:一代宗教领袖的最后归宿
2004-08-03
http://www.beelink.com/20040803/1644755.shtml

  2004年6月12日上午10时许,87岁的陈邦织女士,看上去有些手足无措。过去的50年里,作为一个宗教领袖的夫人,她和赵朴初一起见过众多国家级外宾。然而,无锡灵山大佛脚下的她,面向缅怀赵朴初的人们,只是微微鞠躬或者作揖。捏在指间的发言稿,颤巍巍地抖动着,好像根本就没有念。末尾,人们才听到这位宗教领袖的遗孀,以残留着淮扬方言的准普通话说:“我不会说话,也从未在公开的场合跟这么多的人说过话。说得不好,请大家体谅。”

  此前一天,陈邦织在大佛脚下的这个“新家”里,好几回无语凝噎。这是一座青砖灰瓦的京式四合院,门前的金银花还没来得及绽放。内里的家具陈设,一如北京西城南小栓胡同1号,那个他们夫妇居住了40余载的家。摆放着兰花的书房里,搁着一摞《赵朴初韵文集》,正房以及附设于左右的两个耳房,空荡荡的,唯有墙壁上的照片和诗词,行云流水地叙述着赵朴初94年的人生路。

  无尽意斋,是赵朴初生前的书斋名。陈邦织实在想不起来,1960年代的赵朴老为什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她只知道,无尽意,依佛教的解释,乃圆融无碍之意。佛教中有个无尽意菩萨,观一切事象之因缘果报皆为无尽意,而发心上求无尽意之诸佛功德,下度无尽意之众生。赵的生前友好认为,上求无尽意之诸佛功德,下度无尽意之众生,是人间佛教的精神,赵朴初以无尽意命名他的书斋,显示其“人间佛教”的毕生追求。

  陈邦织并不打算住在这个“新家”里,尽管这里藏有赵朴初居士圆寂后的两颗舍利子:一块眉骨,一颗牙。赵是安徽太湖人,陈觉得,赵的舍利和无尽意斋,在他辞世4年后归宿于太湖畔的灵山大佛脚下,皆殊胜因缘所致。

  88米的露天青铜大佛,距无尽意斋不足百米。泛舟太湖,人们发现微笑而慈祥的大佛,似乎在垂注着“无尽意斋”。

  2000年5月21日,赵朴初圆寂,留有1990年代就写好的临终偈。这份我们俗世所谓的遗嘱中有8句:生固欣然,死亦无憾,花开花落,流水不断;我兮何有,谁欤安息?明月清风,不劳寻觅。

  熟知偈语者诧异,朴老既有“明月清风,不劳寻觅”的遗愿,灵山又为何造他个“无尽意斋”?

  陈还是两个字:因缘。

  慈悲待人

  1997年秋天,大陆知名策划人王志纲,在一个夜晚,被无锡人策划至太湖畔。次日晨起,推窗远眺,不禁瞠目结舌:一个伸入太湖腹地的半岛上,一尊法相慈悲庄严的大佛,北依濯濯灵山,南望万顷太湖,左边是青龙山,右边是白虎山,三峰环抱,波光潋滟,气象万千。

  据称,王惊叹:不知什么样的高人,策划了这样的大手笔!

  原江苏省宗教局一副局长说:功德圆满第一人,朴老也。

  1994年4月10日,赵朴初第一次涉足灵山。知晓灵山大佛10年风云者称,与灵山素无渊源的赵朴老,之所以结缘于此,皆慈悲待人的本性使然。

  彼时,灵山还叫做马山。相传秦始皇为寻不死药,所骑神马飞掠太湖时,小栖于此。腾空的瞬间,由于腿力强劲,崖石上烙下深深的4只马蹄的印记。马迹山由此得名,尚简洁者,迳呼马山。

  1993年,国务院对马山请求建国家级度假区的批复,已逾一年。怎么开发这个伸入太湖腹地15公里的小岛?主事者最终敲定,恢复缘起唐僧玄奘的祥符寺,并造一座世所罕见的大佛。

  “恢复庙宇不难,难的是造大佛。”海南大学一位身兼海南佛学研究会会长的教授提醒:“此事政策性太强,若无赵朴老的肯定,没有政策执掌机构的批准,则可能半途而废。”

  考虑到大佛身份的确定,需要政教两界,马山方面的报告书,一方面经无锡市府呈报江苏省府,另一方面由无锡市佛教协会行文,请江苏省佛教协会递送中国佛教协会。

  报告书还在逐层呈报的途路上,主事者迂回得知,赵朴初要陪一台湾高僧来江苏,高僧去泰州探访年事已高的母亲,赵则留待江苏等候。倘能藉此机缘当面游说赵朴老,该有多好?

  1994年4月8日,借着秘书的关系,灵山人走进了赵朴初夫妇下榻于南京的西康宾馆,昔日美国驻华大使馆,毛泽东著文别离司徒雷登的地方。陈邦织女士回忆10年前的场景:“我去秘书房间,他们马上把报告递交给我,我不理解无锡为什么要造大佛,没太理会。”

  末了,感动于无锡人的诚恳,政策水平甚高的“老统战”陈邦织,耐心地听取了主事者详尽的报告,并要言不烦地转述给年事已高听力不佳的赵朴初。陈邦织说:“朴老听明白后,就同意接见无锡方面的客人,他看看报告书,询问了其中的一些细节。记忆中,朴初没有表态。”

  江苏省宗教局一个官员提醒无锡人,如果赵朴初能去实地踏看详符寺遗址并赞同你们的动议,造大佛的事,或可有七分把握。但负责安排赵朴初行程的夫人不同意。陈邦织说:“高层领导的行程,有它的预期性和周密性,是不能随便改变的。况且,当时有3个地方的领导人,恳请朴初前往,都没能答应,如果突然去了无锡,不妥当。”

  没承想,机缘巧合,赵朴初次日要去安徽广德太极洞。根据计划,一路上,赵还要参观宜兴紫砂、茶场、竹海,太极洞是末站。是年赵朴初虚年88岁,晚上返回南京,必定太过疲累。无锡人于是辗转告诉陈邦织,住宿宜兴,条件太差劲,最好最方便的住所当是无锡太湖边的锦园饭店。许是江苏省宗教局安排具体行程者,感念无锡人的难处和诚心,随缘劝说赵朴初夜宿无锡,待天明顺便去马山看看。

  慈悲待人的赵朴初,欣然同意。

  第二天,有些冷,清瘦的赵朴初着西装领带,披一袭呢子大衣,拄根拐杖,乘上昨夜为他们夫妇赶做的那乘竹制轿子,在连夜为他铺就的通往马山的小道上,颠簸前行。车过太湖十八湾,赵朴初感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看太湖波澜壮阔,风光胜天堂。”

  车过十八湾,上得“神仙岛”,遇第一座佛笑桥,夫人陈邦织指着桥上的十六尊弥勒佛石像,赵朴初不禁笑曰:“佛笑桥,好,好!”据称,大肚弥勒佛是释迦牟尼大雷音寺的知客僧,相当于当下的接待办主任。

  乱坟岗似的荒凉,丛生的杂草,赵朴初在主事者的引领下,寻觅到祥符寺废墟上的旧日大殿柱基,以及柱基边发现不久的祥符寺八角古井。就在赵俯身探勘古井的刹那,闪光灯忽地一亮,我们今天看到的赵朴老视察祥符寺旧迹的照片,就拍成了。

  赵再度询问起祥符寺的过去,他在南京翻看灵山人送递的报告书,好像听他们说起过一段不寻常的历史。

  据称,接待赵朴老的是位具文人气质的地方官员,曾数度研读相关典籍。见赵朴老兴致勃勃,当即择其精要,娓娓道来:

  唐朝贞观年间,助李世民父子打下江山的右将军杭恽解甲归田,并捐出故乡马山的一处产业建了一个寺庙。传杭恽相知于玄奘法师,遂邀约玄奘访问马山。见寺后山峦酷似印度佛祖的灵鹫峰,玄奘当即为之取名“小灵山”。杭恽所造之寺庙,也随之得名“小灵山寺”。由于玄奘的大弟子乘基在小灵山寺开法宣教,乘基师徒又是法相宗的祖师,“小灵山寺”便成了法相宗重要祖庭之一。直到宋代祥符年间,理学成为潮流,佛教的禅宗亦发达起来,“小灵山寺”这才与时俱进,更名“祥符禅寺”。

  据当时在场的人说,赵一边翻阅《马迹山志》,一边口占俗谚:天下名山僧占多,世上好语佛说尽。过了一会,他赞叹起太湖的山水,“北方很难寻到这样的好处所,复庙造佛,搞好了,实在是无量功德。”

  曾经,有看过马山51平方公里地形者倡议,依据山势可重修阿房宫,再现中原文化南移的社会历史现象。至于开赌场,设红灯区之类,亦有人提议。朴老以蔼然的肢体语言,批评道:邪妄之见。

  那天下雨,山上凉意阵阵袭人,赵朴初看完寺庙旧址,被领到几步之遥的月亮湾茶社。朴老突然提出:拿纸来。

  既是“书法僧”又是“诗僧”的朴老,即兴赋《忆江南》一首:

  龙头渚,
  景色胜天堂。
  七十二峰争供奉,
  小灵山里建禅场,
  大佛法中王。

  中午,中共无锡市委书记宴请赵朴老夫妇,说到祥符寺后造大佛,该官员试探着说:“朴老,你支持吧。”赵朴初答了4个字:“当然!当然!”

  智慧处世

  赵朴老信奉言出必践。灵山大佛建造3年许,如唐僧取经般屡遭劫难。紧要时,灵山人总能感受到赵朴老智慧的力量。遥想当年数度困厄数度崛起,主事者渐渐明白:为什么接近赵朴老的人,都赞他智慧处世,圆融无碍。

  1994年冬天的一天,主事者接到电话,称省府同意造大佛的批准文件暂缓下发,理由是北京方面传来消息:“建大佛要慎重,要统筹考虑。”据悉,1990年代初叶,中国各地竞建大佛呈蔓延态势,无锡人据此认为,“慎重考虑”亦不无道理。他们觉得,若能及时拿到中国佛教协会的正式批文,局面或可挽回。

  飞机在几个小时内把无锡人送至京都,他们迫切希望与赵朴初谋面。然而,医生不许朴老病中会客。

  “盛世盛事,随喜功德。”医生开禁后的赵朴初,语重心长地寄语造大佛的领军人物:乱建庙宇滥造大佛的背景,你们不可不察,有关部门希望慎重行事的决定,是可以理解的。

  随后,赵朴初指示中国佛教协会即刻草拟同意造大佛的批文,他叮嘱,大佛要么不建,要建就成融宗教、艺术、科技于一体的极品,堪称中国之最,世界一流。

  不日,江苏省府准许造大佛的批文,合法地到了无锡。

  1996年4月,赵朴初第二次助益于灵山。是月底,一家媒体刊发了一篇报道,主题是违反政策造就的“小和山大佛”被拆除。报道称,1995年2月19日,杭州西湖区小和山森林公园,不顾杭州市宗教主管部门的反对,坚决举办了隆重的大佛落成典礼,还擅自聘请一假和尚对外接待游客,致使该公园成一非法烧香点。4月27日,杭州市的有司们,拆除了这尊耗资200余万元的弥勒佛像,一旁业已建好的寺庙也改作他用。

  无锡人强烈认同这则报道的启示价值,感到冤枉的是,该报道以点及面,灵山大佛也作为例证之一被囊括其中,认为造灵山大佛劳民伤财。

  消息传到北京,赵朴初马上写信给相关人士,就建造大佛的缘起和意义,作一个完整的阐释。嗣后,国家宗教局正式批复灵山建造大佛,内文称:中国佛教协会赵朴初会长对灵山大佛也一直十分关心。

  1997年4月3日下午一点半,中国佛教界的高僧大德,在大佛脚下的八角须弥座上,做了一个洒净仪式,作为灵山大佛圆顶仪式的序曲。当第1560块披着红稠的天灵盖铸件,刹那间熨贴在佛首,一个佛面庄严慈祥的大佛光临于世间。“从各个方向看,都觉得大佛‘在看我’”,是赵朴初先前的期待,彼时,淅沥春雨绵绵散落,云雾缭绕的大佛,似在天际。一个往昔的目击者说,赵朴老的愿望再等6个月就要实现了。

  他的意思是,待到1997年10月15日灵山大佛开光,赵朴初与灵山大佛的殊胜因缘就圆满了。

  此间,业已经过八十次劫难的“唐僧”,却未能顺利无碍而翻落到“通天河”。主事者在取得“真经”后感慨不已:“朴老再一次以他的圆融和智慧,将大佛推到功德圆满的境地。”

  开光前一天,赵朴初和夫人双双来到灵山。此时,领导人本着执政党对宗教政策的宽阔胸怀,已同意灵山大佛开光。

  同时抵达的还有凤凰卫视的老板刘长乐,他的当家花旦之一曾子墨已做好直播开光盛典前的一切准备。

  五方五佛

  灵山大佛的开光,不仅意味着一个空前盛大的佛教道场的缔造,还宣示着赵朴初一生中最为重要的“五方五佛”之说的诞生。我追问过陈邦织女士,今日已成中国佛教界定论的“五方五佛”理论,是赵朴初智慧处事的灵机一动,还是这个以居士身行菩萨道的宗教领袖,笃信的念想?

  我没有获得肯定的答复。或许,对引领历史的创造者来说,这样的提问本身即是多余。

  1994年12月24日,赵朴初邀一位原中顾委常委,一道出席于钓鱼台国宾馆举行的大佛工程签约仪式,“五方五佛说”在赵朴初的即兴演说中首次出现。“就中国而言,东西南北中,唯有东方缺少一尊大佛。”赵说:“北方有云岗大佛,中原有龙门大佛,西方有乐山大佛,南方有香港天坛大佛,如今,无锡的灵山就是东方大佛,这一下,五方五佛都齐整了,够了,以后露天大佛就不用再造了。”

  身为中国佛教协会的领导人,赵的这番说辞,指导性地规范了正常合理的寺庙建设,同时又制约了当时堪称狂热的造佛造庙的热潮。五方五佛说的诞生,使得灵山大佛的建造,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学者的论文中,成了“中国佛教界百年来最大的一件盛事。”

  佛教界权威人士指出,赵朴初所谓的五方五佛不同于佛教密宗教义中的“五方五佛”,而是中国大地上具代表性的依地域分布的大型佛像,于东方造灵山大佛,从而完成了五方五佛特立耸峙交相呼应同佑华夏的格局。云冈、龙门、乐山三尊石刻大佛,是中国佛教史上的巅峰之作,香港的天坛大佛和灵山大佛,不但完整地继承了中国传统的佛像艺术,还融入了有时代特征的现代科技文明。

  灵山大佛的建造,在佛教史和建筑史上,有很多指标是创造历史的。佛体是用1560块青铜铸件焊接起来的,若把他们不歪不扭地联结起来,单是焊缝的长度,就有30公里。青铜铸件壁厚平均10毫米,最薄处8毫米,这在铸造史上是创记录的。另外,青铜袈裟里边,是一副钢骨铁架,主钢架的接点计2300个,内中的3/4接点各不相同。就设计之精密而言,也是世所罕见。

  承建大佛的,是航天部一下属企业。该企业前身是李鸿章开办的江南制造局。他们对赵朴初道出的“五方五佛”,惊讶不已。据闻,赵朴初在日后灵山遭遇的历次危机中,之所以一一说服有关领导人,多仰赖于他的“五方五佛”之说。

  赵对灵山大佛的贡献,不止于贡献了一个重要理论,还有广为人知的“五定”。从五方五佛的理论出发,将灵山大佛确认为“东方大佛”,实际上就是对灵山大佛的定位。此为“一定”。剩余“四定”分别是定点,定名,定型,定向。

  定点。赵朴初视察过祥符寺的旧址,熟悉那里的山峦走势,他认为,中国佛像多座南朝北,灵山大佛大可反其道而行之,如灵山大佛耸立于祥符寺后的半山上,则三面环山,面对太湖,风景极佳。有人据风水学说,揣度赵朴初的定点思路,乃神来之笔。你看,北部小灵山像个金交椅,东部青龙山,西部白虎山,像两个扶手,面对的3.8万顷的太湖,则像一根玉带,从腰间绕过,依风水而言,堪为顶级。此说不可考。可考的是,赵选择座北朝南的方位,实有和座南朝北的香港天坛大佛,遥遥相对,祈中国早日统一之意。

  定名。造大佛之前,大佛的名字有好几个:无锡大佛,江南大佛,太湖大佛,东南大佛……主事者曾就教于赵朴初,他沉吟片刻,声称,佛菩萨是信众立起来,多数老百姓怎么称呼就叫什么名字,无须我个人定夺。闻说多数人称之为灵山大佛,赵开心地说这个名字好。信手取一宣纸,写下“灵山大佛”4个字,大佛从此有了自己的名字。

  定型。据佛教仪规,大佛还要确定“法相”,也就是定造型。佛祖释迦牟尼化身众多,灵山大佛究竟取何种法相?赵朴初赞同立像之议,但郑重说明,法相要请诸山长老和佛教专家来确定:“他们比我内行,可以多做几个小样,请他们比较。”末了,大佛的面相确定:微笑,低眉垂视,右手无畏印表拔苦,左手与愿印表与乐,胸口的“”表万德具足,佛光普照,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世界和平,人民安乐。看定型后的大佛,赵朴初觉得,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得大佛“在看我”。

  定向。一曾执掌江苏省宗教局事物的官员称,赵朴初一再强调,佛教既是一种信仰,又是一种文化,据此,灵山大佛所在的祥符寺必须以江南一大丛林为方向,提升佛教文化的内涵,成为中国佛教研习中心和国际佛教文化交流中心。2004年春夏之交,祥符禅寺在赵朴初“无尽意斋”落成时,搞了个人间佛教和社会关怀的学术活动,佛教界和学术界的联袂研讨时,有人说:朴老定下的这个方向,算是开始了。

  报答灵山未肯休

  1997年11月13日,赵朴初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灵山。专程为大佛开光而来的他,不可能在十数万人的拥堵中,长时间置冷风于不顾,去15日的大典上演说,主事者带着医生于14日陪同赵朴初观瞻开光前夜的灵山大佛。

  据称,1997年的赵朴初,有三大心愿:出席香港回归庆典;赴日本参加由他发起的中日韩佛教年会;在灵山大佛的开光时礼佛。尽管三者时间上并不冲突,但医疗专家小组研究后,只给他实现一个心愿的机会。

  他选择灵山礼佛。

  察看灵山大照壁图文时,赵突然吟了3年前写就的两句诗词:小灵山里建禅场,大佛法中王。

  今日,陈邦织女士站在“此岸”看“彼岸”,再以“彼岸”为“此岸”,眺望更早的“彼岸”,感慨万千。她说,大佛开光前一天,朴初说起此前3年第一次来灵山的情境,走的是羊肠小道,看的是断壁残垣,野草荒山。对比3年后的轩昂庙宇,庄严法相,赵朴初出人意料地绕到大佛足下莲花座处,沉默良久,不肯离去,转而对随行者说:“给我照个相吧。”

  遥想迎面的祥符禅寺,3年前于一片断壁残垣处,仅见一棵千年银杏树,两块断残碑,3本线装古籍。赵朴初念出8个字:如法如律,庄严圆满。他跟身旁的法师说:“我去过印度的灵鹫山,荒芜得很。现在,灵鹫飞到此处,一派祥瑞。”

  稍稍小憩于祥符寺方丈室,赵信笔写下一偈:

  昔来叹坏空,
  今来喜成住。
  欲招唐宋贤,
  来此吃茶去。

  据文人出身的无锡官员解释,朴老留在灵山的诗词计16首。若懂得此偈,必先理解当天写就的另一首《小灵山》:宋人侈说惠山泉,陆羽《茶经》到处传,妙处寻常交臂失,苏黄不识小灵山。无锡惠山有茶圣陆羽命名的天下第二泉,苏轼因之有诗“欲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朴老为苏东坡和黄庭坚诸古人叹惋,未曾有缘得识小灵山。故而,心萌邀约往昔圣贤来灵山吃茶之念。

  是夜,赵朴初在下榻处,会见了前来观礼的斯里兰卡、尼泊尔、新加坡等东南亚国家的高僧大德。不能于次日亲望演说的赵朴老,告诉客人们,他有一个阐述五方五佛之说的书面讲演。

  “在灵山建造迄今世界最高的露天青铜佛像,是最理想的选择。”替他宣读书面讲演的大和尚,借助自己的口,论赵朴初对五方五佛的解释:“虽然这五尊佛像的名称,与密宗金刚界曼佗罗的五方佛不完全一致,但佛佛道齐,事相上的差别,不碍理性上的平等,一致—我建议要注意从信仰体系的高度,深入理解五方五佛—保持这种信仰体系的格局。”

  赵讲演的末尾,展示了赵朴初毕生推动的“人间佛教”的理念:“我们要自觉地意识到佛教作为社会良心保证的重大责任,把握使节因缘,契理契机地弘扬佛法,解决现实人生因信仰失落、精神空虚而造成的诸般烦恼,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以庄严国土、利乐有情的实际行动报晓国家和人民。”

  又两天,赵朴初泛舟太湖,远观大佛,题词中有两句:灵山今始显山灵,浑疑身在画中行。那天下午,船主素闻赵朴初的诗和书法,冒昧地请留下墨宝,赵高兴地为他写了4句诗:昔人骑鹤上扬州,独自腰缠十万贯。我今乘龙游太湖,喜得群贤来作伴。

  坦率地说,这首诗算不上绝妙,但我们看到了赵对众生平等,慈悲待人的理解。

  赵的圆融通达,在接下来的19日,再度被我们领略。今天去灵山蔬食馆进食者,很少有人注意到赵在当日题写的匾额,与别的佛教道场有什么不同。据说,见他挥毫写下“蔬食馆”,旁边人提醒他错把“素”写成了“蔬”。赵面露笑容,说他乃有意为之:“灵山不同于其他寺庙,它还有文化和旅游的一面,旅游是弘法的一个方便法门,游客是众生。”

  那一天,是赵朴初生前最后一次上灵山,他晚上禁不住写了首《再上灵山礼佛》,内有一句:再来愿海波澜起。

  6日后,赵朴初别离太湖,转道上海虹桥机场,回到北京南小栓1号的四合院。

  既然赵朴初生前有遗言:明月清风,不劳寻觅,为何在他辞世4年后,祥符禅寺还供奉着他的舍利,新造了他的无尽意斋?

  2004年6月12日下午,有心人在太湖版“无尽意斋”中,读到两首他别离灵山大佛时写就的诗词:

  其一:
  秋去冬来青未了,佳卉新蔬俱可饱。
  未来日日忆江南,今来更觉江南好。

  其二:
  不负名城十日留,太湖人作太湖游。
  可能敬践年年约,报答灵山未肯休。

  仔细品匝,一北京资深传媒人士若有所思地自问自答:这位乍看上去谜一样的爱国宗教领袖,为什么想践“年年约”,又为什么要不肯罢休地“报答灵山”?兴许,遗嘱中“死亦无憾”的他,从未期待过一个形而下的俗世灵堂,一个存留人间的最后归宿,他向往的只是一个形而上的精神皈依,一个堪以彰显“人间佛教”的道场。(本刊主笔 章敬平 发自江苏无锡)



自强不息 力求上进

2010年11月29日首版 Created on November 29, 2010
2010年11月29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November 29,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