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酱 缸 言 论 录

—— 丁 滴 ——


如果我们不醒悟,跳出酱缸,我们将被酱缸酱死。
——柏杨 2005。

很多年前,听闻柏杨写了《丑陋的中国人》。鲁迅曾在《呐喊.自序》中说过:“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中国人“麻木”、“丑陋”,自不待言。偶而在图书馆翻到柏杨的《酱缸:千年难醒的梦》,拜读之下,开始认识了“中国人”的酱缸文化面貌。

《狂人日记》揭示旧礼教文化“吃人”,《阿Q正传》描绘革命时代农民的“精神”,……鲁迅以小说反映传统文化的弊端。柏杨生活在台湾的民国年代,应用杂感批判传统“酱缸”文化。两位作家都深悟中华传统文化,特别是儒家文化,对中国人的毒害。

所谓中国人,包括世界各地保留中华文化传统的华人。新马华人同样受到中华礼教影响,奉行而不自觉。下面是《酱缸:千年难醒的梦》各个篇章的摘录,供读者思考。

☆  ☆  ☆

《阴阳调和》:既然量出为入,就不能不伸手二抓,夫“钱”和“权”,看起来虽有分别,实际上固阴阳调和,老子一气化三清之物。抓到了钱,就等于抓到了权。抓到了权,也就等于抓到了钱。权和钱既不是正常到手,而是张牙舞爪抓来的,就漪欤盛哉。于是你也抓,我也抓,无人不抓,大号二抓牌有大号的抓法,小号二抓牌有小号的抓法,重崽级二抓牌有重崽级的抓法,轻崽级二抓牌有轻崽意级的抓法,一个个两眼发直,汗流浃背。有人说二抓牌的眼睛生在脚底板上,非栽了筋斗,就不认人。其实他不是故意不认人,而是抓昏了头,无暇相认。一旦喀嚓一声,被人挤了下台,跌了个和尚倒栽葱,头朝下,脚朝上,脚底板上的尊眼,自会看清楚你原来就是二十年前共过患难的老朋友呀。

《酱缸》:中国立国五千年,好像很少有光荣结局的民族英雄。翻开历史书看看,凡是有干才,有眼光,有见解,忠心耿耿,为国尽忠,拯救国家民族的英雄豪杰和爱国志士,几乎全没有好下场,不是被杀,便是被辱。五千年来,凡当权的家伙,几乎是除了二抓牌,就是二抓牌。那就是说,中国的历史好像是一系列的奸胜忠败,劣胜优败的反淘汰历史。

《酱缸特产》:(夫酱缸者,侵蚀力极强的混沌而封建的社会也。也就是一种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和势利眼主义,长期斫丧,使中国人的灵性僵化和国民品质堕落的社会。)

《酱缸特产》:至少,奴才政治,畸形道德,个体人生观,势利眼主义,应是构成酱缸的主要成分。因为这些成分,自然会呈现出来几种现象,这就跟猩红热患者一定呕吐、喉痛、发烧、满身红疹一样。酱缸文化也有它的产品,曰“权势崇拜狂”,曰“牢不可破的自私”,曰“文字魔术和作欺”,曰“僵尸迷恋”,曰“窝里斗,和稀泥”,曰“淡漠冷酷忌猜残忍”,曰“虚骄恍惚”。

《灵性衰微》:春秋战国之后,皇帝和孔丘先生的徒子徒孙结合,既得利益和理论根据结合,人类精神生活遂逐渐酱住,两千年下来,即令没有酱死,也被酱得四肢麻木,连一声有灵性的呻吟部哼不出矣。

《只鼓励安分》:儒家学派似乎是一种势利眼主义,只鼓励安分守己,只鼓励向权势屈膝,只鼓励自利自私,而从不鼓励侠义和其他任何一种属灵的情操。连对人的衡量都是用“官”来作标准的。

《没有伦理观念》:以权势崇拜为基石的五千年传统文化,使人与人之间,只有“起敬起畏”的感情,而很少“爱”的感情。写到这里,准有人嚎曰:“我们有‘仁’呀!”提到“仁”,话就得分两方面说,一方面是,有“仁”固然有“仁”,但也只是书上有“仁”,行为上“仁”的成分实在稀薄,所以我们动不动就拉出来亮相的“仁”,只能在书上找,很难在行为上找。另一方面,“仁”似乎并不是“爱”,“爱”也似乎并不是“仁”,“仁”是当权派对小民的一种怜恤和同情,乃施舍的焉,赐予的焉,表示慷慨大度的焉,幼儿园教习对小孩子的焉。事实上是,人与人之间充满了“恭敬”和“恐惧”。有些是由敬生惧,像孩子对父亲。有些是由惧生敬,像娼妓对嫖客,像大臣对皇帝,像小民对官吏,像囚犯对狱更。

《乖》:中国社会上,权势的代表人物有两种,一曰“君”,一曰“父”。“君”包括皇帝和比你大一级的官,“父”则包括爹娘长辈和任何一个比你多吃几天饭的老头老太婆。“君教臣死,臣不敢不死;父教子亡,子不敢不亡”乃成为最高酱缸蛆的境界。于是乎,洋大人勉励孩子“棒”,中国人却勉励孩子“乖”。洋大人曰:“你真棒。”中国人曰:“你真乖。”“棒”是一种赞扬,“乖”则是一种夸奖。“棒”是鼓励孩子蓬蓬勃勃,发展创造。“乖”则只是鼓励孩子听话,鼓励孩子向权势低头,鼓励孩子泯灭是非,歪曲公正,销毁侠义精神;即令“君”“父”错啦,也是对啦,也得照样听话,照样低头。不要说反抗,只要有一点点独立思想,有一点点困惑,就是不乖矣。于是乎,洋大人以“棒”为最高生活内容,中国则以“乖”为最高生活内容。所以别瞧有些尾大不掉人物对人民的嘴脸狰狞可怖,他阁下反过来对“君”对“父”,可乖得很哩。无他,凡对下是“凶官儿”,对上一定是“乖奴才”。

《第一是保护自己》:盖儒家在原则上只是提倡个体主义而不提倡群体主义的也。孔丘先生对那些“有教无类”的二级圣人,教来教去,固然也涉及到群体行为,但涉及的份量却比蚌壳里的珍珠,还要稀而且少,大多数言论都是训练个体的焉。儒家最高的理想境界,似乎只有两个项目,一个项目是教小民如何地藏头缩尾,国家事管他娘,而只去维护自己的身家财产;用一句成语,那就是“明哲保身”,“识时务者为俊杰”,鼓励中国人向社会上抵抗力最弱的方向走。另一个项目则是求当权派手下留情,垂怜小民无依无靠,用御脚乱踩的时候,稍微轻一点;其成语曰“行仁政”。

《君子和小人》:中国事之所以糟,糟在太多人作圣人状。李耳先生曰:“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幼时不知其含意,曾以鼻嗤之,而今渐渐悟出一点道理。盖“圣人”这种东西,实在稀少。中国拥有五千年历史,人口加将起来的总数,准吓你一跳,但出了几个圣人乎哉?孔丘先生一人而已,连孟柯先生都是“亚圣”,亚者,二流货也。但我们的社会却是鼓励人希圣希贤的,等于赶鸭子上架,五千年只不过赶上了一个鸭子,便大喜若狂,自以为孔丘先生可上,人人可上,把中国人一个个赶得疯疯癫癫,灵性全失,真是一大悲剧。要是当初没有孔丘先生,说不定中国的文化到了今天,更会光芒万丈。现在形势既然成了这个样子,叹气也没有用,只希望别再有圣人出笼啦,也别再教青年人希圣希贤啦,能教他们做一个好好的人——一个有优点也有缺点,更有自尊的人,就可以啦。圣人那玩艺,千万搞不得。

《君子和小人》:圣人者,关起门来是一套,训话写文章时又是一套的动物也。中国的圣人似乎比任何一国的圣人的血都凉。五千年历史上,没有不和权势结合的圣人,连孔丘先生都得皇帝封什么文宣王和什么至圣先师之后,才能闯出了万儿。……孔丘先生最伟大的贡献似乎在于他发明了“君子”、“小人”的名词,几千年下来,这种分类之法,如火如茶,连诸葛亮先生都受其影响,在《出师表》上,还要皇帝远小人而亲君子。真不知道丘先生当初发明这玩艺时,是何心理状态,这种一刀两断的搞法,不是有点毛病,绝发明不出来也。……人性是统一的,而人格则不然。有时圣人,有时禽兽;有时君子,有时小人。在某一事上是圣人,在另一事上是禽兽;某一时刻是君子,在另一时刻则是小人。孔丘先生鼓吹的二分法,被权势利用,把中国糟蹋了两千年。

《第一门重要功课》:“做官大学堂”第一门重要功课,就是“一脸忠贞”,其所以重要的原因,在于如不精通这门功课,其他各门功课即令全考一百分,都没有用。自从盘古先生开天辟地,历史上便有很多奸臣,试想哪一个当皇帝的,明知道某人是奸臣而偏委他大权?又哪一个当大人先生的,明知道某人会出卖他而当做心腹?他们都是认为对方很忠贞,才那样信任不误者也。本来是一肚子“识时务者为俊杰”的主意,而仍能得到头目深信不疑的,乃嘴脸大功,亦即“一脸忠贞”之功也。吾名之为“学”,不以宜乎。……因之,我们发现“一脸忠贞学”主要的功能有二:一是教主子越看越舒服。二是教主子越看越认为你对他忠心耿耿,千秋万世都不改变。有此二者,不要说当时的大人先生会欣赏,就是现在的大人先生也会欣赏。盖一个人被忠贞惯啦,非每天瞧一下忠贞的脸,便没有安全感也。

《被拍最乐》:古人云:“为善最乐”,其实不然,如果为善真的最乐,都去为善了矣,谁还肯为恶乎?柏杨先生考察,实在是“被拍最乐”……。既不能因噎废食,又岂可因怕忘恩负义而连被拍都不敢乎哉?

《窝里斗》:夫一部二十五史,不过一部官场斗争史,也就是一部官挤官史和官斗官吏。从头到尾,累牍连篇,不是你挤我,就是我挤你,不是你斗我,就是我斗你,除了动刀动枪,还动谗动谄。中国人最大的悲哀,在于百分之九十九的精力都得用到窝里斗上。

《千言万语只一念》:……大多数中国同胞,迄今没有培养出“对事不对人”的观察和判断的能力,而只习惯于“对势不对人”和“对人不对事”。酱眼朦胧、一片模糊。表面上看来,只是对所谓“小事”不屑理会,其实是没有能力分辨是非,对所谓“大事”,不但没有能力,同时也没有胆量分辨是非。

《中国的“礼”》:君不见吵架打架的场面乎,不管大吵小吵,大打小打,憋着憋着,总有一句话出笼,那就是英勇地吼回:“好小子,听着,我可不怕你!”那就是说,不是因为俺有充分的理由跟你拼啦,而只是因为不怕你才干上的,只要你能教他怕,他就俯首帖耳,心服口服。你既没啥玩艺教他怕,不要说你是小民啦,你就是一字并肩王,他连眼皮都不会抬。俗不云乎:“不怕官,只怕管!”也就是“不怕理,只怕权”!没权没势的小民,单凭“情”“理”“法”三者俱备,他就会发现他而临着的不是礼义之邦,而是野蛮之邦,处处都是淡漠和悻悻然的嘴脸。

《一盘散沙》:中国人是聪明的,但这聪明却有一个严重的大前提,那就是必须“一对一”,在个别的较量中,一个中国人对一个洋大人,中国人是聪明的,好比说吴清源先生和林海峰先生,单枪独马,就杀得七进七出。可是一旦进入群体的较量,两个中国人对两个洋大人,或两个以上的中国人对两个以上的洋大人,中国人就吃不住,顶不过啦。孙中山先生曾感叹中国人是“一盘散沙”,呜呼,用中国的一个沙粒跟洋大人的一个沙粒较量,中国的沙粒不弱于洋大人的沙粒,但用中国的一堆沙粒跟洋大人一堆沙粒做成的水泥较量,水泥可是硬得多矣。

《“只我例外”》:面子也者,大概是神经衰弱和牢不可破自私的一种产品。因精神衰弱,做贼心虚,所以处处必须用骄傲来弥补自卑。因牢不可破的自私,惟恐怕不能沾便宜,所以才处处都要“只我例外”也。

《天下无完人》:呜呼,天下没有完人,不但没有完人,连天上也没有完神,玉皇大帝就是个没有原则的胡涂蛋,欺软怕硬,如果不是告洋状告到如来佛那里,请来如来佛洋法洋术,他的摊子恐怕早被孙悟空先生掀啦。耶稣先生更是厉害,他那三位一体的老爹,随时随地都把一个城交给犹太人,教他们杀个净光。希腊神话里那些神仙先生,更不像话,争风吃醋,勾心斗角,你害我,我害你,好像一窝土匪。……完人是没有的,每一个完人都有数不尽的疮疤,而彻头彻尾的坏蛋也是没有的,每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都有其惊天地而泣鬼神的时候。

《竞争是无情的》:虚骄之气使我们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中国绝不会亡,理由是。中华民族最富于同化力,证据是我们已亡过两次啦,一次亡给蒙古,一次亡给满洲,如果还不是来个鹞子翻身,把侵略者打得夹着尾巴逃乎?——满洲似乎还要惨,连尾巴都无处夹。这理论和证据可增加我们的自信,但并不能保证以后就不再亡,也不能保证一定不亡到底。有一点要注意的,再伟大的民族,当他没有灭亡以前,他是从没有灭亡过的,而该民族在绝种以前,也是从没有绝种过的。然而他竟灭亡啦,也竟绝种啦,是虚骄之气塞住了尊眼,迷糊了心窍……

《可怕的人类渣汁》:留华学生狄仁华先生曾指责中国人富于人情味而缺少公德心,我想狄先生只看到了事情的表面,而没有看到事情的骨髓,如果看到了骨髓,他就连人情味都看不到,而只看到了势利眼——冷漠、残忍、忌情、幸灾乐祸,天天盼望别人垮,为了富贵功名而人性泯灭,而如醉如痴,而如癫如狂。

《认真检讨自己》:呜呼,洋大人讥中国人不能守密,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咬耳朵传播小道消息。洋大人讥中国人五分钟热度,中国人大怒,大怒后霎时间忘个净光。洋大人讥中国人脏乱,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随地吐痰扔破烂。洋大人讥中国人不团结,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一盘散沙。洋大人讥中国人不诚实,中国人大怒,大怒后仍诈骗百出。……中国人应认真地检讨自己。必须自强,才有自尊。必须自尊,才有互尊。而有勇气承认弱点和错误,才能自强。一个健全的大国民风范,要靠自己争气,不靠暴跳如雷。

《可别全盘西化》:战败后的德国和日本,固然成了三等国家,可是他们的国民却一直是一等国民,拥有深而且厚的文化潜力。好像一个三头六臂的好汉,咚的一声被打晕在地,等悠悠苏醒,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仍是一条好汉。而我们这个三期肺痛的中国,一时站到世界舞台上,不可一世,可是被冷风一吹,当场就连打三个伟大的喷嚏,流出伟大的鼻涕,有人劝我们吃阿司匹林,我们就说他动摇国本,结果一个倒栽葱,两个人都架不起。

《返老还童》:……把四十岁五十岁以上,一些自以为不同凡品的小家伙和老家伙,分期地送到幼儿园里,教他们洗尽铅华——所谓“社会地位”啦,“学问”啦,“财富”啦,凡后天得来的玩艺,统统抛掉。

《礼义之邦》:砍掉落伍的旧观念,说来容易,真用刀砍时,恐怕能把人砍得发病。问题是发癫也得砍,盖这种发癫,癫了一阵子会痊愈起来。而如果不砍的话,落伍的旧观念乃一种毒苗,不但能要老命,还可能传染到别人身上,使整个社会都成为落后地区,被洋大人骑到头上,骑得国亡家破,断子绝孙。呜呼,我们国家沦落到今天这个样子,就是我们的老祖先没有这种智能和这种勇气。所以当前第一件要紧的事,是发挥我们这种智能和鼓起我们这种勇气。新的观念如果不能建立,别的都是闲扯淡,仍坚持用落伍的旧观念来看这个世界,恐怕没有几天好活的也。

【注】柏杨,原名郭衣洞,1920年出生,2008年4月29日病逝台北。著有《中国人史纲》,《白话资治通鉴》等等。

2008-5-22



自强不息 力求上进

2008年05月22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22, 2008
2008年05月22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22, 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