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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愁

── 木 羊 ──


我在森美兰州的一个小镇出生。它在芙蓉和吉隆坡之间,叫作文叮。在隆芙大道开通之前,两地车辆的往来,一定要经过它,因此交通非常繁忙。但现在却像没落的大宅大户,已经门前冷落车马稀了。

根据已故同乡兼同学陈志安兄的考证,文叮是英文 Many tin 的音译。据说开埠时,英国人发现锡矿,于是大叫:"Many tin" 本地人便把此地叫作 Mantin,中文译为文叮。但据我所知,文叮只有一间俗称铁船的锡矿场和两个矿湖,而且已经荒废多时。森美兰州的地质和霹雳州不同,森美兰州到处都是森林,土地适合树木生长,所以胶园特多。Many tin 则不过是个美丽的误会。

广袤的森林给了游击队良好的活动和藏身的地方。抗日和抗英时期,森美兰州是一个主要的战场。五十年代的时候,英军拉了几尊大炮到距离我家一哩远的沙坝,向东南方发炮,一共打了几天,炮声隆隆,震人耳聩,但效果怎样,不得而知。而胶园也给了我们一家十多口生存的机会。四五十年代,树胶值钱,小园主都乐于种植。但树胶从种植到采割要五六年时间,于是大家都会在头两三年种植一些短期农作物。一来可以充分利用土地,二来也可以增加收入。一般都是在第一年就种植辣椒、香蕉和黄梨。在土地的周边,也会种植一些木瓜。这些农作物的生长期和收成期都不同,例如木瓜和辣椒在一年内就有收获,一年后香蕉也可以收割了。而黄梨的成长期较长,要一年多才有收成。香蕉的收获期很长,因为一颗母树可以长出许多子树,但子树较弱小,只会留两三颗。这是农民的智慧,经验的累积。我的爷爷和父亲就是靠收买这些农作物,出口到新加坡和吉隆坡来维生。五十年代末,要翻种的土地已经不多,买卖减少,于是家道开始中落。

文叮一共有四个村落:客家村、广府村、新村、马来甘榜和一条街道。街道很短,每边只有二十多间店。街头和街尾都种了几颗椰树。村子的四周,都是胶林。我们本来住在大街上一间店铺的二楼,但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搬到客家村。其实村子距离大街只不过是百码之遥。我记得傍晚时分,燕子都会聚集在街上的电线杆上过夜。密密麻麻的有好几百只。有些燕子还在骑楼上筑巢。但这些景象已不存在了。

每逢节日的早上,街道的一边摆满了摊档,有卖鸡和卖肉的,有卖小吃的,也有些菜农乘机把自已种的蔬菜拿来直销。买的卖的都忙过不停,非常热闹。妹妹和我都说母亲做的菜最好吃,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原来家乡的蔬菜是新鲜采割的(七小时过后,蔬菜的养分和味道就开始流失),鸡和猪是活杀的,几十年的入厨经验和那任何顶级厨师都缺乏的爱心。

住在村里的好处就是空间大。我们家的后面是一片湿地(本来是草地但那时有很多泉水,所以变成湿地),我们养的几只鸭子,白天就到湿地上觅食,傍晚才回到家来。鸭子认得路,懂得回家,一摇一摆的排成一行,鸭鸭地叫着回来,煞是有趣。养鸭子不是为了吃鸭肉而是要吃鸭蛋。我们每天的早饭一般都是在白饭刚煮熟时,就乘热打入两只鸭蛋,稍等片刻,加一点熟油,再把饭和蛋搅匀,这就是一碗碗热腾腾、香喷喷的早饭。当时,有谁会想到胆固醇的问题?

湿地边有一条小溪。我记得有一天上学时,经过小溪,听见蛙声哀呜,跑近一看,不得了,溪边溪里遍布蛙尸,有上百只。小部分没死的,都受了伤,发出痛苦的哀呜,看来是两种青蛙在打斗。大人说这是凶兆。自然界常有杀戮,但华人社会何尝不是?我在十二三岁时就亲眼看见一派青年伏击一队送殡行列,送殡的人纷纷逃命,一个青年逃避不及,在我邻居门前被凶徒从背后狂刺,五孔喷血而亡。我看到心惊胆颠,好几晚都发恶梦,这不是拍电影嘛。

我家左边,过了马路,是一个胶园。里头也有一条小溪。有时放学后,我会到小溪去找小鱼。因为我看过一条透明的小鱼,但一直捉不到。我也曾经在沙坝的小河里用破筲箕捞过几尾老虎鱼和小虾。当时的自然环境没受到破坏,河水清澈见底,河里还有很多鱼类。小六那年,不记得是那位同学发起,时常约了十多人到沙坝的矿湖里游泳。为了免弄湿衣服,大家都脱光衣服,游个痛快。当时也不知道什么是危险。矿湖的景色优美,蔚蓝的湖水,绿波粼粼,远处苍山如海,近处堤岸护卫长滩,幼沙洁白,虽不是什么旅游名胜,但它处在家乡,垂手而得,不必远行,也不必花钱。我在中二时,凭记忆写了一张画,老师打了高分,还问:「真的有这个地方?」

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我每年都回去几趟。母亲去世后,我隔三两年才回去一趟。我的哥哥和妹妹还住在那里。六十年代时,文叮开始发展,大街附近的胶园都被砍伐殆尽,变成住宅区。我家后面的湿地也建了商店。马路左边的胶园则变成球场。街上的店铺没多大改变,新的店铺不多。而客家村则破烂不堪,多年与发展商谈判清拆都没结果,很多居民已经搬走,留下的屋子就租给外人。现在好像是印籍同胞比原居民还多。我的哥哥还在村子里守着母亲留下来的小杂货店,但生意冷淡,因为村子里已经没有多少居民了。

我在十六岁时就离开文叮到外地念书。虽然在假期时会回来短住,但那不能当作长居,算起来我已经离开了四十九年。现在除了亲人和两三位邻居外,我在文叮已经没有熟人。小学和中学的同学或已去世,或已各散东西。去年我回到家乡并在街上溜达,我对四周感觉得陌生。我觉得这已不是我熟悉的土地。我看见破烂的村子,心里非常难受。我不想再去寻找记忆。但我母亲在这里长眠,我怎会把母亲和这片土地给忘了?母亲已经逝世二十年,我已十多年没去拜祭,那是不孝呀!现在只要我想起母亲,那股对母亲的思念,竟化为一缕缕的乡愁……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0年4月11日首版 Created on April 11, 2010
2010年4月11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April 11, 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