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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的大海……

── 朱 颜 ──


1

  1958年3月30日,程仪从台北飞去西城。坐在飞机上,她往窗外望:几楝高楼插在云层里,点点渔船火光闪烁在浓雾中。程仪揉一揉眼,她看一下腕表,已是清晨6点,还有半小时,飞机就要降陆了。她拿出小镜子,整理一下零乱的头发。她搽上一层淡红色的粉;脸上的倦容消失,显现了一种淡雅、高贵的妇女风貌。她又从手提袋拿出了一封信,是云南园大学倡办人兼理事长发给她的信。信中写道:据说你不辞劳苦,热爱中西文学,故特函邀请你前来云大,为我们的民办大学服务,和我们一起努力,发扬民族教育……。读完,程仪把信放回手提袋。望着窗外,她憧憬着美丽的日子。她那尖瘦、清雅的脸上,浮现了笑痕。

  下了机,程仪雇了德士来到桂英街。她等了半句钟,不见巴士到来。她看到一个青年人,站在候车亭。程仪走近他身边问:

  “先生,请问上云大的巴士几号?”

  “4号——我也要上云大。”陈健云说,“今天是云大落成开幕礼。”

  “你是……”程仪转过头,望了望健云焦急的脸问:“云大职员?”

  “我是云大助教,叫陈健云;你是……”

  “我从台北来,将任职文学院。”

  “欢迎你!”健云和程仪握手。

  4号巴士抵达桂英街。程仪和健云步上了巴士。巴士兜了个弯,向益朗路驶去。一小时后,巴士转入相思道。程仪眼望前方,万人空巷;车龙阵长达数里。程仪看到热情的岛国人民,她心中喜悦。她推测:这是一个文化岛国;这里是一个热情的云南山庄。

2

  开学的钟声敲响。程仪当了文学院院长。学生会举办了迎新周。

  伍华是学生会主席。他忠诚邀请程仪在迎新周开幕礼上演讲。程仪在演讲时说她爱好中西文学,她喜欢西方也爱去中国。职业学生史万变听了,向校长王望银报告:

  “校长,程仪演讲没约束,她说她常去中国,也喜爱中国。”

  “中国是共产国家,不该提——我会和她谈谈。”

  王望银借此机会,可以和程仪搭讪。他托史万变送张条子,约程仪见面。程仪赴约。

  程仪来到校长室。校长王望银马上走前几步,热情地迎迓:

  “请坐,请坐!”

  王望银看到程仪仍然站着,他顺手推了椅子说:

  “校长、院长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坐,坐!”

  程仪,坐下,清理了一下喉咙,细声地问:

  “王校长叫我来有何吩咐?”

  “哦,是这样的,你上任,我还没请客;今午我想请你用个午餐,咱们多了解,工作上较容易合作。”

  王望银看到程仪虽是中年妇女,高瘦的身躯,淡红粉墨的瓜子脸,有几分吸引力。王望银望了她一眼,拉开了肥大的嘴,微笑着。

  “午餐免了;你是校长,有事尽管吩咐。”程仪单刀直入。

  “哦,是一件小事。”王望银看到程仪庄重的态度,只好拉入正题:“学生会是左翼运动的应声虫,要小心说话。”

  “我没说错话吧?!”

  “我不敢说你说错话;只是……中国千万少提。”他斜视程仪一眼,继续说“我们的高官不喜欢听到共产和中国;如果我的院长被指亲共,我这个校长的座位也难保。”

  “谢谢你的警戒。”程仪心中虽不满,但她微笑着问:“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了。”

  程仪步出校长室。

3

  吕暗是一个纯粹受英文教育的阴謀家。

  西城是一个小岛,欲摆脱资本主义国家的统治,避开周遭国家的干扰,他必须打出一张‘反共’的皇牌。他组党当年,西城学潮、工潮频频发生。殖民政策,不鼓励发展母语教育。华文教育不在政府资助的范围内;民族教育自生自灭。一群贫苦、失业的华校生,一群被剥削的工人,在痛苦的生活边缘挣扎;他们向往社会主义,谴责资本主义。吕暗听到了这一股怨声。欲掌握政权必须利用这股势力。

  吕暗拨了电话,邀陈健云入党。

  “健云,你是厂商公会的秘书,交游广阔,说服力强。”吕暗站起来踱了一阵,“如果你加入我党,和我并肩作战,来届大选,必能得到广大群众的支持;到时执政党非我莫属。”

  “我……”健云猜疑,“小小一个秘书,发挥不了作用。”

  “影响力大呀!”吕暗吸了口烟,将烟雾喷出之际,他紧跟着说:“你喊着社会主义的口号,争取读华文书、讲华语的选民,我向受英文教育者拉票。我党执政,咱们都有好日子过。”

  “让我考虑。”健云说完起身走出吕暗的办事处。

  两周之后,吕暗再拨电给健云。

  “健云兄,决定了吗?”吕暗问。

  “我……”

  “别迟疑——大选将到,别失去机会。”

  “好的,让我一试吧。”健云说。

  “很好,我们中西配搭,胜券在握。”

  大选进行。健云为了社会主义的理想,到处演说拉票。他所到之处,万人空巷。吕暗的群众大会,听众寥落。后来吕暗借助健云的势力,跟随健云赴会,也拉健云来他的选区演说。

  “社会主义在西城抬头!”

  “工人当家,人人平等!”

  岛国的人民,有了个单纯的口号和幻想。

  总督从报章上看到群众的激情,忙拍电给吕暗。

  “你说要成立一个反共亲资的执政党;可是你的手下高喊社会主义……”

  “别担心,我要利用这股激情;政权在手,我会打压这股反声!”吕暗坚定地说。

  大选成绩揭晓,吕暗、健云的党狂胜。吕暗当了首相。健云被冷落,回到云大当助教。

  吕暗掌权,他开始铲除这股势力。他想,在大选时,健云等所到之处,选民热情如火,他自己所去的地方,沉寂、冷寞。如果我不将这把燎原之火扑灭,后患无穷。吕暗策划清除党内的受华文教育和亲社会主义的同僚。然而,过桥拉板,恐制造社会混乱。他开始上电视和拜访商业选民,阐述他反共的目的。他说,如果共产党到来,他们的资产、洋房都没了,要保留财富,必须铲除亲共分子。在吕暗的脑里,凡是异己,背叛他的政见的,就是共产党人,不可共存。

4

  吕暗借剑杀人。他恐吓总督,说云大是共党分子的卧藏之地。这批讲华语、读华文的颠覆分子不扑灭,西城永无宁日。要摧毁这股势力,必须心狠手辣。

  2月2日,总督命令军警围城,将健云等逮捕;套上共产分子罪名而‘冷藏’在监狱。

  吕暗安排探监,以示同情。他来到监狱冷气室。

  狱官把健云带到冷气室。吕暗脸装沉郁,心中欢喜,他说:

  “健云同志,我……向总督求情,叫他放人——不过,他要你永远离开西城。”

  “为什么要我离开?”健云用双怒眼望着吕暗。

  “他说你是共产党员。”

  “你相……信?”

  “我……”吕暗无言以对。

  步出监狱,吕暗心想,健云愿移居外国,他少了心头恨;群众也会把他当逃兵,把他忘记。可是……,他是个死硬分子。

  “读华校的就是有这股傻气!”吕暗喃喃自语。

  程仪来探监。

  “健云,你犯何罪?”程仪问。

  “他们陷害我,说我是共产党——其实,我只向往、同情社会主义;没有剥削,人人平等。”健云沉思了片刻,抬起头问,“程仪院长,同情是罪过吗?”

  “共产是一种经济政治理念,废除剥削和不合理条文,提升工农地位,主张阶级斗争;鼓吹人民起义,以武力夺权……”程仪说。

  “我们以和平方式来争取平等,争取合理待遇是罪过吗?”健云用双疑惑的眼望着程仪说:“我们和平请愿、静坐,呈备忘录……没有暴乱也没用武力,是公民在民主国家中所应享有的行动权益——是犯罪吗?”

  “嗳,大部分发展中的民主国家的掌政权者都越权,利用公安法令,套上莫须有的‘共产党员’或‘颠覆分子”的罪名,清除异己来达到执政的目的。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一样是一种政治理念,只要不用武力,谁都可同情或反对任何一种主义。主义是有时代性,政体也有时间性。如果我们不被准许研究,我们怎知道某种主义的好坏?”

  “吕暗是阴谋家,他利用我们这批华校生来为他作战,上了台就把我们抛弃。”健云一脸神伤,懊悔地说:“我……对不起那些有理想的华校生,那些讲华语的选民。”

  “我……知道你的苦衷,我会为你申冤。”

  程仪步出监狱,看到伍华带领一群云大生,在监狱外请愿:

  “快释放我们的同学!”

  “他们犯了什么罪?”

  “有罪把他们控上法庭,无罪马上放人!”

  “废除公安法令——这是违反人权的法令!”

  几分钟后,镇暴车赶到,车上跳下了几百个镇暴员。他们准备了催泪弹,射水枪。

  “限你们三分钟撤散!”

  “不撤散,我们将动手逮捕,控以暴动罪!”

  镇暴队用扩音器发布命令。

  “我们是和平请愿!”牛爱莲站出人群,大声高喊。

  “我们没暴动,我们不怕逮捕!”伍华站在同学前面,挺起胸膛说。

  程仪看到镇暴员欲发放催泪弹,她忙步前去和镇暴队长理论;之后,她走到伍华身边,轻声地说:

  “你吩咐队员散开,以免遭受皮肉之痛,我会为你们想办法。”

  云大同学散开,程仪离开监狱。

5

  9月26日的凌晨,相思花在狂风中飘落……。4辆警车开进云南园,无数镇暴车围绕着山岗。一声命令,警员冲进学生宿舍,依据情报员的名单,搜捕学生。伍华被警车引擎声惊醒。他掀开窗帘,看到几百个警员潜伏在男女宿舍。他急忙穿上衣服,逃出宿舍,往黑暗的树林奔逃。伍华蜷藏在草丛中,喘息了一阵。他看到阴森的草丛里,闪动着镇暴员。伍华爬行几步,弯着腰,往山径树林奔跑。他越过山岗,走入农庄,逃到海滩。他望着茫茫的大海,热泪滚落在脸上。在迷朦的晨雾中,驶来了一艘渔船。伍华乘上渔船逃命。

  经过搜查,警员逮捕了5名在籍学生。当警车列队走出校门之际,牛爱莲领着一群同学赶到校门口,她们用肉体阻挡警车的去路。

  “为什么抓我们的同学?!”爱莲责问:“他们犯了什么大罪?”

  “他们是颠覆分子!”警官说。

  “你们有法庭的搜查和逮捕令吗?”一个法律科的学生问。

  “他们是……恐怖分子。”警官说,“在内部安全法令下,我们无须逮捕令。”

  对峙了一阵,警官拨通了电话。镇暴车队兜转了头,驶回校园门口。镇暴主任拿起了扩音器命令:

  “限你们三分钟撤散,要不然……”

  “同学们,在压迫者面前,威武不能屈!”同学们义愤填膺。

  学生们手拉手,挺胸昂首,站稳脚步,摆着螳螂挡车之势。

  三分钟过后,镇暴员挥起手中木棍,向学生敲挞撤散。学生逃亡,爱莲受了伤,被镇暴员逮捕。她被扣上铁铐,推上警车。她的脸颊伤处,留下了一条血迹,一滴热腾的泪水,流过血痕的脸额。

  爱莲等被送入监牢,被控上法庭。

  “为什么要暴动?”法官问。

  “手无寸铁,怎样暴动?”爱莲反问。

  “你们纠众蓄意以武力阻挡警员行差,是违法的。”主控官说。

  “你们的警员在大学范围内逮捕学生,无视大学的自主权——警员违法,不是学生!镇暴员用木棍追打学生是他们用武!”爱莲看到被控的同学,她们受伤的脸颊,血迹犹在,她声嘶泪下说:“我们……赤手空拳,被打得头破血……流……;我们没有……暴动。”

  法官下判,学生无罪释放。

6

  人民和政府对簿公堂,人民胜诉,史无前例。

  “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吕暗猛吸着烟,他走到窗口边,踱了一阵,责问校长王望银,“为什么云大拥有自主权?!”

  “云大是一间民办大学,不受政府法律管辖。”王望银拿着校章叙述。

  “好,你回去草拟一分协议书,撤销云大自主权。”

  “是,是,首相。”

  王望银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协议书准备就绪,王望银为了体现一点民主程序,他召集教职员开会,讨论和表决协议条文。在会议上,王望银以主席地位发言:

  “为了云大日后的顺利发展,为了得到政府的津贴和资助,我们必须让步,放弃云大的自主权;重要事项与发展方针,必须下情上达,政府首肯,我们才能依据指示,推行校务。”

  程仪站起来反驳:

  “大学没有自主权,怎样办校?云大是民办大学,无须政府资助;我们要自力更生。”

  “我们的倡办人已被政府驱逐出校园,经费断绝来源,无法办学。”王望银施压。

  “热爱民族教育的社会人士会支持我们。”程仪站起,理直气壮地说,“草创时期,各业同胞,上有富豪,下有三轮车夫,支持我们发展民族教育。”

  “时代……不同了。”王望银说,“如今,云南园蛇鼠一窠,又被政府指责为反对党摇旗呐喊的党校;社会人士怎会把钱送来?他们也不敢把钱送来!”

  程仪极力反对协议书,被列入黑名单。然而王望银还是想把程仪留在身边。他把职业学生史万变的批判报告压抑下来。他来到程仪的教授洋房,对着程仪微笑着说:

  “程仪教授,你的理想我明白,然而现实摆在眼前,民不可和官斗呀!签了协议,我们的薪水也会被提高……”

  “这样做,我们出卖了学生的权益……”程仪站起来,望着云南园山庄,“我们也辜负了社会人士的寄望。”

  “你……”王望银有点老羞成怒,站在门口气愤地问:“你还是坚持己……见?!”

  “出卖良心的事,我绝对不干!”

  由于程仪的反对,许多教职员也不愿就范。学生刊物刊登了程仪有关协议的反驳。此举触怒了掌权者。吕暗一道命令,吊消了学生论坛和其他六种刊物的发行准证,封禁学生会。刊物负责人和活跃的学生会领袖被当权者逮捕入狱。许多教职员被革职。当权者成立了执行校政委员会,接管行政工作。王望银促成协议的签署而立了功。他大权在握,除了政府,他就是云大的‘大老板’。

  程仪收到政府的警告信,她怒气冲冲来到校长室。她拿出函件,丢在桌上问:“这是什么文件?”

  “我的上司……要你守行……”

  “守什么行?”程仪瞪着双眼问。

  “除了教课,不可随意发言;所有文学院行政方针,要和我商议。”

  “那你当文学院院长好了,为何推举我?”

  “政府规定的呀,我……”

  “你是校长还是政府傀儡?”

  “你总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是一翻好意呀。”

  “把我开除,和学生一起走吧!”

  程仪想到几百个职员、学生被开除、驱逐,她自己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然而王望银还是喜欢看到她的脸。她的脸虽冷傲、刚毅;每当看到她亭亭玉立的身躯,在微风中飘摇的秀发,王望银千方百计要把她留下来。只是,史万变又来刁难,他说:

  “校长,内政部多次问我,为什么程仪还没被革职?她是一个问题教授呀!”

  “留她在校园,可以引出她的幕后指挥者。”王望银施计,“我会深一层调查,看看是否有共产党员在她背后支撑。”

  “那……你要和她多接触呀。”史万变说。

  “我当然会这样做。”

7

  云大的反声,对吕暗来说是眼中之钉,不拔不快。眼中之钉,必须除去,然而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招来压力,遭到海外华人的指责。君欲臣死,必先数其罪;借刀杀人又不见血,何乐不为?他指示部下,成立了委员会,来检讨云大的学术水准和以后的发展方针。所有的计谋都应配合最终‘死刑’的结局;云南园这间反政府的华文大学必须被消灭。吕暗委派了一群二毛子,打着专家名堂来为云大算命作法:“云大学术差劲,急须转为英文授课,才能起死回生!”平地一声雷。云大学生群起反对。吕暗想,好吧,让他苟延一段日子吧。过了一段岁月,又一个报告出炉,结论如前:“云大成绩低落。为了配合潮流,云大必须改为英文教课。”哈,前后专家结论相同。那些黄毛小子,有何话可说?报告一出,云大学生群起攻击,抗议之声,此起彼落。

  “王校长,你不可坐视学生造反呀——你必须开演讲会,指出报告书的好处呀!”吕暗命令。

  王望银开了几个座谈会,给学生问得满头汗水。罢课开始,云南园变成了学生们开群众大会的广场。王望银看到漫天壁画。他的肖像被放在右天秤上,左边放了银纸、金盾。岂有此理,我堂堂一个校长,变成了小丑。

  “程仪教授,”王望银拿起了电话,清了一下喉咙说:“我所作所为不是为了金……钱,是……身不由己呀。”

  “你可以辞职呀。”

  “我是想扭转局势,”王望银提高嗓子,“连你都不了解我?你应该支持我呀。”

  “你要我怎样做?”

  “请你找几个教职员,签名发信,呼吁学生停止罢课。”

  “其实,我也不想看到学生罢课,只是……你们的政策……”程仪顾虑地说。

  “告诉学生,停止罢课,凡事可商量。”

  程仪信以为真,发出了一封温情的告同学书。复课之后,被开除的154名学生,被赶出校园。爱莲带领两个行动委员会的同学,来到程仪的院长室。

  “程教授,你……也欺骗我们?!”爱莲流著泪说:“你说罢课终止,云大当局愿意收回被开除的同学,可是现在……”

  “我……也被骗,”程仪含着一滴泪,抱着爱莲伤心的说:“我……对不起你们。”

  学生走后,程仪找校长理论。

  “你叫我发信劝学生停止罢课,又说当权者承认罢课学生为云大儿女,”程仪用愤怒的眼睛盯着王望银责问:“既然你们承认被开除的罢课学生爱校如家,为何不让他们回校?!”

  “我……”

  “你是傀儡!”

  说完,程仪回到洋房收拾行旅,准备离开。当她步出洋房准备上德士时,王望银赶到,他大声呼喊:

  “程仪教授,留下来,凡事可商量。”

  程仪头也不回,坐进德士,绝尘而去。

8

  陈健云被关在监狱,渡过了漫长的18年。开始时,还有一些同学和职工会朋友在监狱外呐喊和请愿。渐渐地,这股反声也被吕暗消灭了。吕暗用高压手段,铲除异己。他暗地里赞扬自己策略高明,扑灭对手,必须心狠手辣。‘莫须有’的罪状,伏拾即得。当他想到健云曾经是他的并肩作战同志,放走他吧,免得在西城碍手碍脚。

  吕暗来到监狱冷气室。狱官把健云带来坐在吕暗的面前。

  “健云,”吕暗望着健云,“他们有虐待你吗?”

  “……”健云低着头不回答。

  “这样吧,我……安排一艘货轮,把你送去外国——你可以自由生活。”

  “为……什么要……货轮?去……什么……地方?”

  “用货轮,没人知道你去了外国;加拿大的槐北格,地大人稀,你有发展的空间。”吕暗吸了口烟,继续说,“我已和当地官员联络上了。只要你不反对,一切照办。”

  18年的铁窗日子,健云希望呼吸到一些自由的空气,他不反对也不作答。

  深夜里,在茫茫的大海中驶来了一艘货轮。健云,摸黑登上了货轮。货轮驶向大海。健云站在木板上,他望着隐隐约约的云南园,望着迷迷朦朦的西城。周遭没有了激昂的口号,没有了呼声;眼前出现的是茫茫的大海。望着黑沉沉的海天,他脸颊上滚落了一滴泪。

9

  熬过了无数的烈日,渡过了无数寒冷的风夜。货轮终于抵达了加拿大的一个海港。健云爬上一辆停在码头载货的拖格货车,被送到槐北格的一个农庄。时值秋天,寒风吹起,健云的皮肤开始破裂。望着荒凉的广阔农庄,健云呼吸了一口自由的空气。然而,举目无亲,何处是我家?

  健云被安排在一个农庄,帮助庄主捕鱼、养牲。健云渡过了寒冷的冬天,他移居满地可。

  春天到来,寒风中常带着细雨。健云来到唐人街,他看到一个华人妇女在商店门前卖雨伞。细看之下,好似牛爱莲。他欲开口呼唤,然而他不敢确认她是爱莲。当年的爱莲消瘦皮黄,如今这妇女洁白红胖。

  “请问一把……雨伞……多少钱?”健云细声地问。

  “两加元。”爱莲说。

  “我……可以帮你……卖伞吗?”健云问。

  “可以。”爱莲忙碌,无精打采地说。忽然,她抬起头,望了健云一眼,“你……要买伞,还是……卖伞?”

  “卖伞。”健云低着头说:“我……没本钱,卖了才……还你。”

  “拿五把伞去卖吧!”爱莲说:“我算你一把伞一元五角,批发价。”

  健云冒着风雨在唐人街上卖伞。中午时分,他把五把伞卖了,赚了钱,走到商店前把欠款交给爱莲说:

  “老板娘,我还你五把伞的钱。”

  “谢谢。”爱莲瞪了健云一眼,惊愕地问,“你是……”

  “我是健云——你是牛爱莲?”

  “真是!”

  两人热情地握手。

  遇到爱莲,健云有了谋生的地点。他在爱莲的商店附近租了一间房,以卖伞为生。由于他服务周到,每当行人冒雨走路,他就提伞送行。路人往往会因感谢健云的体贴而买伞。健云赚了一点钱,他买了一辆二手车,把几百把雨伞放进车中。除了卖给唐人街的行人,他也在雨天时驾车到住宅区兜售雨伞。

  几年过去,健云存了钱,进了大学。

10

  四年之后,健云考获了物理博士。他除了讲课,也常参加讲座交流会。

  1992年,健云出席多伦多的科学讲座会。当他演讲完毕,步下讲台时,一群云大同学蜂拥而上,和他握手。

  “陈博士,你好!”

  “我是伍华。”伍华教授和陈博士紧握着手。

  “我是……”同学们排队和健云打交道。

  阔别了几十年,一群被逼离开云南园的同学集在一起,这种温情,有说不出的亲切和甜蜜。

  健云被邀参加当晚在多伦多举行的云大同学联欢晚会。第一个走上讲台的是牛爱莲,她叙述当年她被逼投奔怒海,来到加拿大卖伞求存的日子。

  她的演讲充满真情,也几度哽咽。

  最后被邀请发言的佳宾是程仪教授。当司仪宣布,程仪上台时,全场起立拍手。程仪虽进入75高龄,然而她精神奕奕,她说:

  “许多人要把云南园的相思树毒死,然而相思花随着暴风飞到多伦多……;云大虽死,云大的奋斗精神,万古长存!”

  演讲完毕,程仪步下台,爱莲和一群同学,上前和程仪握手。爱莲情不自禁,拥抱着程仪哭泣。一种温暖,一种痛苦;一种奋斗过后的甜蜜,从同学们脸上的欢笑和热泪,流露出来。

11

  多伦多的欢集,奏起了一首血泪交织的云南园之歌。这首歌把散居在世界各地的云大儿女联系起来。

  40年过去了,英文至上的时代也过去了。当年穷困的共产大国摇身一变,成了富裕的商业天堂。

  吕暗年岁已高,但他脑海里老怕岛国人民的懒散,无法竞争而被时代淘汰。由于深怕大权旁落,他千方百计要掌握着手上的政权,这种压力使他恶梦频频。

  吕暗派了经商舰队到中国去,都沉在海中。

  “为什么……我们全军覆没?”吕暗白发苍苍,坐在总督指挥室,用互联网问部下。

  “我们的水手只懂讲英文,对方听不懂,把我们的经商舰队击沉!”首相报告。

  “中国到处黄金,我们快读华文……。”吕暗说。

  “我们的华文学校被你连根拔起,无处学习。”首相说。

  “快去粉饰云南园,把那些被我拆毁的建筑物复原,设立华文研究中心;寻回云大精神……”

  建筑物复了原,然而云大精神已无处寻找。

  “去了那……里?”吕暗问。

  “飘到加拿大,飞到澳大利亚……”

  “我的天呀!没有了这股精神,你们这批二毛子,娇声惯养的英校生,怎样生存?”

  吕暗千方百计要把他消灭云大的过失掩盖。他想出许多办法,吩咐首相实行。几年后,吕暗问首相:

  “云大的牌坊做好了吗?”

  “做好了,人们批评是假货。”首相说。

  “云大的名称复原了吗?”吕暗问。

  “云大的儿女要当无名氏,不要假名!”

  “快把云大精神抓回来!”

  “飘散四海,无法捕捉。”首相说,“为何当年你……”

  “我……”吕暗默默无言。

  吕暗能用种种手段在政治舞台上获胜,同时搏得热烈的掌声;然而在云大的事件上,他无法扭转乾坤。他年老多幻想。他又吩咐首相仿造一辆精美的三轮车,在云南园的纪念庆典上来个义踏表演。

  首相上台宣布:

  “我们的现任总督非常了解当年为云南园义踏筹款的三轮车夫的辛劳。为了表扬他们的伟大精神,维护民族教育的伟大精神;我们敬爱的总督要上台做义踏表演。”

  吕暗走上台,轰场的掌声,使他忆起当年竞选时,受华文教育群众的呼声;一瞬间,呼声变成了反声。吕暗心寒,他还未爬上三轮车,已跌在台上。首相趋前欲扶他起来。

  “不必……扶我,我要……学习云大……儿女的精神,自力……‘啃’……生,在……乱石……缝隙……中……生存。”

  一阵哄堂笑声。

  “我们……的总督已有了……云大精神!”

  在雷呜的掌声中,吕暗从床上跌落在床下。

  吕暗揉了揉睡眼,望着黑沉沉的雨夜,他自言自语:

  “西城是个岛国,周围国家的人民都聪明,进步了,我国要怎样求存?”

  “正气不能留,为了生存引进歪气吧。”吕暗耳畔回旋着这种呼声。

  吕暗筑了海底赌城,引进了‘狂牛’;然而他又怕妖气伤了西城人。

  “西域的人要生存在正气中,必须要有一股正义的云大精神……”吕暗又自言自语。

  “健云!”吕暗拿起手机,“云大精神是什么?”

  “是……”健云想了片刻说,“你想逼我死,我却要……活得更坚强的……一种求生精神。”

(25.9.2006)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3年7月23日首版 Created on July 23, 2013
2014年5月06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6, 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