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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视学官生涯

── 连和胜 ──


我在1963年底念完南洋大学物理系课程,回到甘榜龙谷,老爸要我继承他的事业,看椰园做椰干生意。我一向孝顺,也没有胸怀大志,德文老师鼓励我去德国深造,我也没有心动,一毕业就和相爱多年的爱人成亲,打算成家立业了。龙谷是个偏远,靠近霹雳河口的甘榜,离开下霹雳首府安顺约三十英里,以当年大学毕业生的凤毛麟角,我的选择被看成近乎“愚孝”。

我和妻子吴美霞婚后就在甘榜老家住了下来。我的工作辛苦,一早四、五点就要起身,上椰灶挖椰肉,烧椰壳烘椰干,之后还要进入椰园看工人剥椰子,拾椰子;不然,就得用独木舢舨,载着约十麻袋,每袋约一担重(100斤为一担)的椰干,沿着小河,运送到离开家约五英里的二十四碑。这样日复一日,是相当粗重的工作。我从小体质较差不能干粗活,两年中病倒几次,于是向老爸要求,想去教书,他无奈答应了。

进入教育界

从此我就进了教育界,在三间学校:家乡附近的双溪泗汶佐哈里中学,怡保培南中学及安顺荷里美以美中学当临时教师开始。1966年在怡保培南执教时,有位张嘉赐老师考获伦敦大学校外华文荣誉文学士。我见猎心喜也跃跃欲试,于是就报了名。得到南华中学学长杨仁德的帮助,拿到所需的课程范围,参考课本等,也报读了一个函授课程。两年后(1968年)应考,年底成绩发榜,居然一试即中,而且在那年雪隆考区十多名考生中,唯我独尊。BA (Hons) (London University) in Chinese Studies 是个政府承认的学位,得知考中,欣喜若狂,回去途中,在奔驶中的 Honda Cub 摩托车上,喜极狂笑!同年,报读马来亚大学教育文凭班,获得师范专业文凭(Diploma in Education)。那时马来亚大学接受有非承认大学学位者,经英文口试合格后入学,是非承认学位毕业生当老师的好途径。记得我当时的口试主考官,正是知名教育学者:马大教育系主任王惠卿教授(Prof Ruth Wong)。

在同一年里,考获受政府承认学位及师范专业文凭,享有一级政府教师的待遇。接下来1969年新学年要选的是,到哪里、哪间学校教书?霹雳安顺圣安东尼中学(St Anthony's School) 刚开办高级剑桥班有空缺,美罗中华中学副校长胡炳生同学(南大现语系),刚受聘于拉曼学院为注册主任,找上我顶替他;美罗一职马上是副校长,但安顺则较接近老爸家,所以选了圣安东尼中学,这间由天主教修士开办的英文中学。

1969年,开始作为正式教师在英文中学教书。当年勇、意气风发的我,好像什么科目都难不倒我,教过的科目有:高级剑桥班的华文,马来文,中五班高级数学和科学。

1977年,教育部的联邦视学团,在新任视学团总团长陈文麟主持下,大动作招募联邦视学,觉得是我有兴趣的工作,就呈上申请书。那年申请人数超过七百人,甄选步骤严谨,校长评估报告之外,还有教课视察和小组审查。到最后筛选,全国只有三十八人入选,而我是幸运的一人。消息一出,小城镇也轰动一时,许多社团乡亲好友纷纷登报祝贺,说是“学以致用”,“才孚众望”,“乡梓之光”!

进了联邦视学团

马来西亚教育部属下的联邦视学团(Federal Inspectorate of Schools) 是依照当年英国的女皇视学团(Her Majesty's Inspectors) 的规格设立的,那时的视学官权力大,有监督和行政权,凌驾所有教育官员,直接向部长报告。随着七十年代的阿兹教育服务报告书的建议改组,被列为教育部属下的一个单位部门,从那时起,视学官就没有行政权,对于学校的行政管理,课程内容,老师调派及教学法等,只有咨询和提出建议。所以,以前人称“联邦督学官”,我以为“联邦视学官”才是正确的称呼。

刚进入联邦视学团,我期望甚高,想要一展所长,有所作为。当时对于各种教育课题,教学问题也有些想法。比如:我向同事与上级的一项提议是:几年的教学经验和到多间马来小学视察,我发觉马来老师和学生大多数对数学有恐惧感,好像有道无形的板块挡住,使到他们一见数学就怕,不能好好教学。我甚至认为:马来学生一般上学业表现差劲,基于缺乏数学思维方式的训练所致。我们知道,数学科锻练学生逻辑思考,其公式条理分明,举一反三,解决难题,可说什么科目都用得上的法宝,建议设立专案小组,收集个案研究。可惜的是,当年许多同事与上司,对这项建议的反应并不理想,这些意见无法再向上表达。

虽然如此,我在视学团的工作相当顺利。工作是有些奔波,要驾车到处去,但我非常喜爱视学这份工作,因为每天可以去到不同的地方和学校,见到不同的校长和老师,工作也较在班上教书轻松得多!(我喜欢用开玩笑口吻,用粤语对朋友说:我的工作是“行行企企,下巴轻轻讲几句!”朋友却笑我:那么久了会变口蹄症的!)第一年被派到东海岸的登嘉楼州,住在瓜拉登嘉楼的 Chendering 海边。那时交通不便,要回乡探望父亲需大费周章,幸好总团长很同情,一年后就把我调到西海岸的亚罗士打;在吉打州服务四年后,在1982年,升职到槟榔屿为槟州视学团副团长。这次能升级,要感谢时任州视学团长陈芳涛,部署我为他的接班人,全靠他的赏识和推荐,我才能从那么多表现优良的同事中,脱颖而出。

从1977至1989年,在视学团服务了十二年余,算是人生较有起伏波折,尝尽欢欣喜悦,苦辣辛酸的那些年。

在联邦视学团,有好些令我欢欣鼓舞的事情。首要是前面提过的对视学工作的兴趣,由于我在马来甘榜长大,马来语说起来还带有马来腔调,兼又曾与李光耀同场,考获新加坡马来文第三级文凭,又有高级剑桥马来文主科及格;在英校教书多年后,英语也说得不赖,中文当然更没有问题。我的三语优势使我到各类型学校视察时无往不利,轻松愉快和校长老师们沟通交流,写报告完成任务。同时,到了新地方学校视察,工余又趁便游山玩水,品尝当地美食。比如,吉打浮罗交怡是旅游胜地,去那里视察学校像是去度假,坐快艇乘风破浪去学校后,观赏了美景,再去吃生猛海鲜!所以在那十多年,记忆中没有请病假的记录。

至于老师校长们对于视学官的视察和评估,以及对视学官的一般印象,就无从得知,因为很难得到校长老师的据实回答,毕竟老师上课时,不会欢迎有人坐在后面观察,过后又指指点点!不过,有次却有意外的发现:话说1990年有一天到吉隆坡公干,留宿武吉免登第一酒店(Daiichi Hotel),临睡前读星洲日报,一篇由名为“韩儒”的老师,在“言路”版发表的评论文章:“督学与[门徒]——兼答刀十八君”,给了我一个意外的大惊喜。他在文中说:“根据我在教育界服务几十年的经验,所遇到的联邦督学(视学),绝大部份都是谦谦君子,督导有方,比如早期的联邦督学陈芳涛、王康文、近期的联邦督学连和胜等,都是认真视察,平易近人。”哎呀!我竟然被点名,是一位谦谦君子、认真视察又平易近人的视学官!尤其难得,这位老师非常了解视学官的任务和职责,他接着又说:“联邦督学到校视察教学和检阅作业,是一项吃力不讨好的工作,任何一位老师都不会[毛遂自荐],请督学驾临班上视察教学的,这是人之常情;虽然如此,老师们却应该明白,联邦督学到校视察,是职责所在,对老师教学的褒贬,也是履行工作上的责任,老师们应该虚心接受,有过则改,无过加勉。”

另一方面,作为高级公务员,有别于校长或老师,我们享有居住政府屋的特权,一调到槟城就住进峇都兰樟巷的一间高级政府屋,与东北县长为邻。这是一间殖民地时代建造的英式双层洋楼,占地约一英亩,典雅宽敞,附有佣人房与车间。记得1982年底,从亚罗士打搬入时,一家九口,第一次享受到乔迁之喜呢!好友陈业良看了,惊叹之余说:新居样样好,唯有一个可惜,可惜不是自己拥有的产业。在这间名符其实的洋房里,一住超过十年,直到1992年,以政府房贷买入现在的诗里尼蒙住家为止,七个孩子,在这里度过他们快乐的求学童年。

再有一个值得一书的经历是:1986年九月得到三个月游学英国伦敦,考察教育的机会。那是教育部常年计划之一,派遣高级官员与校长,到各国作教育游学考察,切磋学习,通常只有少数非马来人官员获选。本来我已被选到美国哈佛大学(Harvard University),读三个月课程,那时在视学团也是破天荒头一遭,岂知行前一个月被告知,改作赴英国东北伦敦工艺学院(North East London Polytechnic) 的课程,两间学府的学术地位可说天渊之别!后来知道,哈佛之良机被骑劫了,谁干的?You know who!无论如何,那伦敦的三个月是非常难忘、充满欢愉的日子。寄宿在伦敦郊外森林路的 YMCA,就是传说中的罗宾汉,劫富济贫出没的森林,出门坐巴士或地铁(The Tube),非常方便。周一到周五有课程活动,有讲师和教育官员陪同,到各处学校及教育机关考察;周末就和三两同事,到伦敦各处游览:公园,博物院,艺术馆,歌剧院,唐人街……都有我们的踪迹。我特别喜爱剧院里演出的音乐剧(Musicals),什么“猫”,“歌剧魅影”,“悲惨世界”……一部都不放过。算一算,三个月里一共观赏了十二出音乐剧,过足戏瘾!遇到较长的周末,就快捷出游,到欧洲去:法国,荷兰,比利时。那时海底隧道还没建好,坐轮船过英伦海峡,到了法国坐火车,一路无阻到欧洲各国,经历另一番风味与景色!

土著政策的受害人

现在要说一说辛酸惨痛的经历了,这事对我影响深远,而且伤得很重,如今讲起来,心情还十分沉重!万万没想不到,晴天霹雳,1989年总视学官的一道指令,结束了我十二年余写意的视学生涯,将我调回学校,任命为槟城西南区新港国民中学副校长。这一指令,对我这个自认工作尽责、相对优秀、与同事关系良好的视学官,仿佛被推下悬崖,一落千丈!

我一时不知所措,上司和好友都属于顺民型,没有劝我如何违抗上级指令,正如政府公函的结尾句所言:“遵循指令的我(Saya yang menurut perintah)”。几天几夜的遑遑不可终日,夜不成眠之后,到吉隆坡上诉,结果都是枉然。到处碰壁,最可叹的是华人副部长,他告诉我:他们已经做了,我们能做什么?似乎这种事他已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

后来我才知道,是总视学官莫哈末迪亚,要提拔他的森美兰同乡莫哈末东升级,所以夺走了我的职位。那时他还编造一个谎话,说连和胜过于喜爱槟榔屿,不肯被调到吉隆坡总部,情愿留在槟州!当时,其实可以抗命留在视学团,不接受调回学校,因为,过后听说有许多名被派回学校的视学,还是升迁较高的职位,不接受指令而选择留在视学团,上司也没有采取什么对付行动。

是我个性的懦弱,还是优柔寡断怕事?我还是忍受了耻辱,遵从指令到学校报到。过后,大概是当局者觉得没有过错无端端被贬,有点说不过去,于是六个月后,调我到比邻槟州的居林,一间教会创办的圣彼得中学当校长,地位算是提升了。两年后又调派至槟州北海麦曼珍中学为校长,又过两年,在我五十三岁生日过后,获准提早退休,正式告别服务近二十七年的教育界。

从被逐出视学团到退休的四年余,除了维持同等薪金外,其他方面我都损失惨重:精神打击,社会地位,工作加重不算之外,往来学校的奔波,如居林离开我的住家约十五英里,汽油,过桥费增加了许多开销;最严重的,作为校长,我已经失去居住政府屋的资格,必须马上搬出!这些损失可否采取法律管道,向总视学官、教育部或政府追讨?

官场现形记

正名为教育官、视学官,我也算在马来西亚官场“混过”。这十多年中,其间的官场现形记,形形色色,个中的矛盾、可笑和期望落空的事件,层出不穷,可作茶余饭后的笑谈资料。

在视学团的那些年,见到许多荒诞不经的事情,好气又好笑的经历,我称之为“官场现形记”,说起来有一匹布那么长。如:本来的下属变了头顶长官,被校长误会当作推销员,太早到校惊醒做好梦的校长,知道要被视察而躲入厕所不出来的教师,学生指引老师的高级数学课,用马来文来拼音的英文字,坚持要在课室内祈祷的老师,视察把脸部包到只剩两夹缝的女老师的经验……这种现象大概只能在 Bolehland(能国?)发生。我以为,包括像我的教育职位进程:教师~视学官~副校长~校长,而不是正常的:教师~副校长~校长~视学官。这些怪现象,都是国家施行土著政策的后遗症。

所谓“土著政策”,正名为国家新经济政策,是马来西亚第二任首相敦阿都拉萨在1969年五一三种族事件后推行的,目的要在二十年内提高土著(马来人)的经济地位。比如说,要在各种企业占有至少三十巴仙的股权,要土著在各行各业占有一席之地,现在四十年都过去了,让我们回头看一下,其结果如何?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就说教育方面,虽然学校,学院及大学数目大幅度增加,学术水准却江河日下。上个月看到一位世界银行经济专家的报告,他说马来西亚现今的教育素质低落,比越南还差!这对我们来说,真是当头一棒!可是有关人士,推行政策的当权者,好像没有什么感觉!我们只能说,当权者为了推行有关政策,只求目的不择手段,明知对国家前途不利也要实行!奈何?

(二零一六年十月十二日)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6年10月12日首版 Created on October 12, 2016
2016年10月13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October 13,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