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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 粮

── 海 凡 ──


  徐凯一身全新的套衫和百慕达裤,提着准备装饭菜的“饭咯”,下了斜坡,踏着垫脚的大青石过了小溪,来到总务栈旁的旷地,已经好多人聚在那儿吃晚餐了。

  大家见了他,都满脸漾着笑意。有人拍拍他肩膀,说了句:“回来了。”眼里漫泛着一种曾经体验无需言说的欢欣。

  大伙儿的招呼问好,透露着休戚与共的关怀,使他温暖、感动,犹如一抬眼望见的,满天空桔黄澄亮的夕照,不只把这三叉河几面辟拓出来的缓坡,也把他心底的旮旯儿都照得通亮。

  不远处衔接大芭的巍巍矗立的巨树,一棵挨一棵排列开去,绵延成一堵幽深无垠的城墙。起伏腾动的树冠敷撒上一层金光,晚风中簌簌颤动的叶子,像翻卷着的细细的鳞浪,像拍击着的无数面小手掌……更像他心里汩汩涌动的话语,想找随便哪一位,倾诉个痛快。

  大伙儿都知道,徐凯刚送走探亲的家人,从街场回来了!大家不只为他高兴,还隐隐有一种撂下担子的轻快。

  “合艾和平协议”签署前后,同志们相继通过各种途径,与自己外头的家庭恢复了联系。前一阵子,尤其出山来第一个春节期间,进村探访,出街团聚的人群,熙熙攘攘。每日出勤到街上接送的越野摩多车队的队员们,30几公里山路的颠簸,一回来顾不得抹汗,总先直着嗓子叫嚷着好消息!

  而徐凯却很长一段时间寂寞着,信一封一封寄出,始终盼不到回音。探亲家属进村,他一定探看,希望或能碰上哪怕是有点眼熟的人。同志们感受着家人拥抱的温暖时,滚动着热泪的眼角,不免要瞥见角落里他落寞的身影。

  他是最后几个还未找回家庭联系的村民。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只他心焦,大伙儿也为他着急。

  如今他终于探亲回来了!

  以前同一个小队的林宽,右小腿还套着部队工厂配制的铁义肢,“橐、橐、橐、橐”,跨着大步,身体向前微倾,从侧旁快速地拐到他面前来。林宽被地雷炸断脚后,被分派在印房刻钢板,不出发了,身子开始发胖;近期伙食改善,小肚子益加腆的明显,步子一急,竟然晃动不稳。徐凯下意识地伸手扶他一把,林宽却就势抬抬肩膀顶靠过去:“哇,回来也不先到我那里‘报告’。”

  “是,是。但我向你借的出街衣服还没洗呢,改日晒干才还你。”

  “那个不急。家里来几个?听说昨天进村来又出去,屁股也没坐暖。我那时去了哪里了?嗨——”林宽拍拍后脑勺,“都来不及见个面。”

  徐凯张开两只手掌:“刚好十人,老妈、阿姨,堂弟妹,还有朋友邻居,能来的都来了。”

  “嗬,好家伙,摩多队载得完吗?”说着,一双小眼珠上下打量着徐凯,“穿新衣咧,老妈带来的?” 周围已聚拢了七八人,都把目光盯在徐凯那件白色底,胸腹部印着新加坡河畔风光的套衫上。

  “形象不一样了。”一位村委拿着匙柄,颔首说了句。他还是一身草绿色的军服,望着徐凯若有所感,又似乎意味深长。

  “包装不同罢了。”徐凯淡淡回答。

  几个月前还在山上部队,上上下下一律草绿色,融入雨林的一个整体。军装是一上队就穿上,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变的服色。它是一经选择后就接受的,不容任何另作挑选的确定,大伙儿早已习惯。来到村里,为了建村工作方便,虽都还着军裤,但上衣却一天天色彩斑斓起来——先接上家属的就先换上便服。

  开始着实扎眼。在黛绿和土褐之间,陡然移动着红、橙、黄、蓝……,白花花的大阳光下,便服令人产生一种失去隐蔽,或者依托的不安全感。有人,像那位村委就总是军装进出。

  虽然泰国军方曾委婉的建议村民不穿军装,也发了一笔不多的服装补贴,只是……像刚才,徐凯临要穿那件新套衫之际,心里也闪过一丝莫名的迟疑——说不清是衣服上的图案,或只是因为那是便服。

  “徐凯,晚餐加菜。烧猪肉,过来拿。”炊事组的秀红在总务栈的屋檐下喊他。

  “好料咧。快去快去拿!”林宽推他,“叶容的弟弟从槟城来找哥哥,还带来一整只烧猪,一整只咧!”

  这里是和平协议后,部队解散下山的落脚点,也是组织选定的,毗邻森林的一处河汊平野,不久后将建成昔日同志开拓新生活的村庄——和平村。那些等待回返故国的同志们也暂时安顿在此,眼下户口三百余人。

  傍晚聚餐,正是一日里最热闹喧腾的时刻。

  有人却在四周晃乱芜杂的人影边缘。

  徐凯发现七,八米外的大树下,离地耸起一尺来高的板根上,有个人坐着,低头默默地舀饭吃。时有长着三片羽翼的种子,小毽子似的,旋转着,在他身旁款款飘落。

  当他一抬眼,就和徐凯的目光交接。他举着不锈钢长柄汤匙晃动示意。

  徐凯径直向大树下走去。

  “回来了。”陈年微仰着头,焦褐的脸,嘴角牵着笑纹,“家里人都走啦?”

  徐凯点点头。陈年同他是老乡,以前不在一个部队,来到村里才认识。由于他也总找不回家庭联系,之前经常聚在一起聊。现在自己接上了,首先想到他。多日没见,他也有好消息吗?

  陈年缓缓摇头。目光却蓦地落在新套衫的图案上,眯着眼出奇地专注。

  “怎么?”

  “是新加坡河边的克拉码头。”陈年用手把新套衫打横拉直,把头凑近。灰白的短发稀薄,看得见发根处的头皮泛着油光,“老栈间变新了,桥还在,海水也还是海水吧!”

  “你住过那儿?”

  “工作过一段时间。那时叫‘柴船头’。”说着,侧着脸从不同角度看着图案出神。

  “别担心,一定能找回的。一定会的!”

  “担心什么?二十几年还不都这么过了。”陈年仰起脸,额上的抬头纹深深如刻。

  “哦,你看了吗?”他话题一转,“明天的工作单,一大批人出发去挖藏粮,你也去呢!行吗?刚刚出街回来。”

  “行!怎么不行,还能背得比平日重。”徐凯笑了。

  “那是那是。”陈年也笑了,眼睛不觉又转回新加坡河畔去。在那方寸之间,他能寻回27年前他离开前夕最后那栋房屋吗?能衔接回去当年的社会关系,联系回自己的家属?他心上涨潮似的,涌起无从阻拦的惆怅和愁绪。

  其实徐凯也有一肚子话想说,尽管他还沉浸在团聚的喜悦中,盘踞心底的耽虑还是无解,问题还挂在那里。他很想对陈年说,这一趟探亲,他和家人在合艾与陈平有过短暂相聚。那个问题,他与陈年几次谈论过,和谈为何没有邀岛国的代表参加,他们这一部分人的出路,他们的归属在哪里?他们能否像其他同志,从哪里来回到那里去?他们被忽略了,还是借鉴华玲和谈的失败,不想多一个强悍的对手来搅局?那么,他们就如此被撇下吗?他们谈论时,他曾说碰上陈老总一定要问起。可是,当面对着温言款款的领袖,他却又打消了主意。为什么啊?

  “喂,徐凯啊!”有人靠近来打招呼,原来是曾经的副小队长刘鹏,“明天出发去挖的藏粮你有份埋的咧!下午开过会了,那张藏粮图里有你的名字。”

  “是吗?”徐凯挠耳了,“那一年的呀?参加过的藏粮多呢!”

  “从葵叶营房出发藏的,12年了。两年前我们五六个来查巡过,印象还在。”看见一旁静默的陈年,刘鹏提高声量,“只要还在,一定挖的出来,不用担心啦!不是吗?我们同志上队十几年的,二三十年的,出来了,家人不也都能找回来吗?”

☆   ☆   ☆

  她能找到这间小庙真不容易!

  当年庙还在马西岭山芭,供奉观音菩萨。记得大门口牌坊旁立着一株老榕树,枝叶婆娑,长须飘拂。

  到底怎么寻去已印象模糊。那些年,小岛上她知道的庙宇几乎都踏过她的足迹。连长堤对岸的柔佛古庙,她也不止上过一次香。

  她求一支签,庙祝——那位解签的庙祝是位妇女,和她年龄相仿,很笃定地说:“人还在。不用忧愁。”还说,“有一天会回到身边。神明的话一定要相信。” 她双手合十,抬眼端详:盘腿端坐在莲座上的菩萨造像,一般的慈眉善目,俯瞰苍生。她也只望了一眼,就闭目默祷。可就这一眼,她的菩萨已笼罩在一片茫茫的紫色光焰当中,日后的若干年,这一片紫色光焰,几次徜徉在她的梦境里。

  不信她就不会有今天。

  那年大儿子服完兵役就搬出去住,说工厂做轮班住得近比较便利。谁想到半夜里政治部却来包围山芭屋抓人,还好被带走的只是一叠书一些东西。而孩子再也不能像往日一样,逢周末回来吃妈妈煲的番薯粥了。过后他托人带口信说要进去联邦(马来半岛)躲一阵,却就这么一去十几年音讯全无。再来是小儿子在联邦被逮捕,新闻说他是武工队,身上带着枪械——很快就判了死刑!

  她不记得那些日子怎么过去!两个英挺昂藏,活生生的男儿,化成了灰,化作了烟,一晃都从眼皮下不见。每年清明节祭祀,她用毛巾细细揩抹小儿子的瓷像,就像抚摸他的脸,还那么光滑细嫩呢,双眼炯炯有神!他和哥哥长得那么相似啊!连声音,走路的样子,还有他们对自己的阿姆也都一样,那么,残酷……她所有的思念,都落在了大儿子,接下去的生涯,这是唯一的指望了。多少回在暗夜里吞声饮泣,希望就像身边凄冷的黑夜,看不见边啊触不到底!

  她千百遍默祷着神明的开示:人还在,不用忧愁。

  当家从山芭搬入组屋新居,她立即托人在马来西亚华文报章,一连登载几天搬新家的小广告,通知那个消失在空气中的儿子。

  如今她确确实实抱过那已年近四十的他了,那清瘦短发,也已有了皱纹的,所幸还肢体健全的大男孩,她把眼泪重重地坠在他的肩头,他的胸口。然后回来了,一座座庙宇等着她去还愿:神明到底眷顾她啊,儿子终于出山啦!接下去她还要祈愿,孩子能顺利回到身边!

  她把一大束鲜花插在神案上的花瓶里。枣红色的垂幔后,沉郁的烟香缭绕中,许多尊神像在高台上俯视众生。当年许多山村的庙宇搬迁,来自四方的神祇,都住进这类联合宫里。然而,她无需去分辨她的神明,一闭眼,她的观音菩萨巍巍耸立,面目清晰。

  她静静肃立,手里撮着三支香,不开口,却已老泪纵流。

  过去的一个多星期,好像做梦一样,一觉醒来,三四千个日子就从身边过去。比她还高的儿子站在咫尺,她牵着他的手,失去的日子倏地衔接回来,岁月不再残缺,伤口能够愈合,创痛可以忘记……

  她忆起儿子离开前的一个深夜,老家榴梿落了,她传话要他回来,就在一两声狗吠里,儿子抄小路回家,她也不敢开灯,就让他摸黑无声地舔食老家新落的榴梿,然后悄悄离去。

  她忆起几天前乘坐在越野摩多车尾入村,在那条蜿蜒险峻的山路上“突、突、突”地奔驰。高崖边千回百转,盘旋弯曲,她闭上眼睛,听着山风呼呼吹拂,也不知掠过的是雾?是云?是树?她也想到一摔下去可能粉身碎骨。但她却不畏惧,脑子里想象孩子经历的艰辛和生死,自己这一趟就是分担惊悸苦楚!

  “再怎么说,回来了就可以重新开始!”当年的庙祝听闻消息后安慰她。接过她带来的保存多年的那支签——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却还清晰,便低头曼声吟哦:“冬来岭上一枝梅,叶落枯枝总不摧;探得阳春消息至,依然还我作花魁。”

  “你看,相信神明说的不会错!来——”一手拉她转进后面厢房。

  “安迪,”庙祝拉开抽屉,拣出一张纸片,“这个人也像你孩子——他更早,二十多年前离开就没有消息。”

  她接过纸片,上面写着三个字和一些号码。她认得起首那个“王”——她也姓王,从小老爸要她无论如何记住自己的姓氏。

  “你不识字不要紧,回去叫你女儿发电报给你儿子,问看有没有这个人名,如果找到了,叫他打电话回来联络。

  你知道吗?他老妈妈八十几了,推着轮椅来问神。哎,真是缘分啊,她抽的也是你那支签!第69签,你看——”庙祝随手在签纸背后划下6和9两个号码,“6倒转来不就是9嘛!我说了,人还在,不用忧愁,一定会‘倒转来’(福建话回返的意思。)听我说你孩子的事,老人家拜托我请你一定传个信。”

  她把字片捏紧紧:“一定,一定。”

  庙祝满心虔诚地说:“神明有眼,神明保佑好人。当年她孩子搞工会,替估俚人出头,政府要抓连夜逃走。才结婚不久呢,女儿刚刚出世——可怜的孩子,从此没有再见爸爸一面!那天她推着婆婆来,她说她叫红英,都已经大学毕业了。”

  话音一顿,沉郁的烟香荡漾里,前堂传来的木鱼声“橐、橐、橐、橐……”,格外清晰!

  庙祝长长一声喟叹:“山中一日,世间百年啊!”

☆   ☆   ☆

  出发了!六十余人浩浩荡荡的队伍!

  这是一个特殊的时刻,作为平民,他们仍按照惯例行军。他们从今天的社会出发,向已隐匿在历史角落里的昨日转进。

  雨季终于过去了,热带丛林开始一年里最干爽透亮的时节。野草、矮青、藤萝、乔木、寄生枝干的蕨类、枯叶丛中的蘑菇……都抽芽了,冒绿了,伸出触须,为延续繁衍,野心勃勃地招摇生命力。

  丛林里的道路在这个清晨显得格外宽敞,结实。他们轻快地走着,一路欢声笑语,每一步都带着眷恋和怀想迈出去,心里蠢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亲近昨日生涯的窃喜!

  陈年尤其兴奋,原来他并不在出发行列里。他向来少出发,上队后一直在电台工作,特殊的任务使他对部队各种外勤隔离而生疏。这次出发去挖藏粮,无论如何他不能再错过了,错过了也许不会再有下一次!

  他走在徐凯后面。徐凯说:“真的很怪!这像什么?”手指着前头在丛林中迤逦而去的队伍,“没穿军装不说,还不带枪。真的很不习惯!”

  陈年笑了笑。的确,上队后天天与枪为伍,现在两手空空,他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

  他想起前阵子销毁武器时,那一声震魂荡魄的爆炸巨响,好像被爆破的是他的一生。

  这二十几年辗转流离,印尼,北京,湖南,然后到了马泰边境。为胸中的理想和信仰献身,组织的每一个调动都和他的意愿契合。如果,如果真有命运,那么他的命运还是攥在自己手里。不像眼下,他为自己的何去何从,感到困惑与迷茫,而且深深陷入一种无力感。

  解甲归田,可他的田园在哪里?

  他盼着从徐凯口里,知道更多南方岛国的情况。而徐凯一触碰他深沉抑郁的眼神,却下意识地把话题绕开去。

  “这样大队伍运粮不常见,二十个月反‘围剿’有过一回。”徐凯说,“你说怪不怪,泰国军方一边配合马泰大围剿,一边放开让群众大采购。反‘围剿’期间,队伍却大运粮大藏粮。有意思吧,今天挖的就是十二年前的埋藏。”

  “这是我们区别对待马方和泰方政策发挥作用啊!”陈年淳朴的笑容,总教人觉得踏实可信。

  “据说,在活动地盘的森林里,我们的藏粮可以维持队伍十多年的口粮。”

  “我一直很好奇,我们的藏粮,如何能下地十几二十年不坏?”陈年说出他老想解开的一个谜,“今天得看仔细了!”

  “这,容易!”徐凯边走边游目张望。

  队伍正走在龙顶,旱季来临,迎面的风挟着万物苏醒的气息。阳光犹如金色的小鸟,在重重树冠上欢跳,蝉声满耳聒噪。

  徐凯岔出队列,拨开矮青,向侧旁一株二三人环抱的大树走去。树干擎天巨柱般矗立,树皮布满不规则的皲裂皱折;抬头看不见枝桠,望不见树叶,只见一幅线条凹凸参差,韵律流变有致的浮雕从云空垂下。

  “呐,这是把麻树。”徐凯握拳擂着树身。接着在树头四周寻觅,很快捡起一块形状古怪的石头,捧到陈年面前。

  “把麻的油脂。”徐凯将覆盖上面的几张枯叶揭去,“就靠它,把它捣碎了,加入废弃的乌油,用火煮成把麻膏,涂抹在打好的铁桶上,然后贴上塑胶布防水。这样藏粮的铁桶,下地埋藏十几二十几年,都不会生锈腐朽,里头的米粮能完好保存。”

  “听起来挺容易。”陈年盯着手里的把麻块,将它边缘薄脆处一折——“啪”,露出半透明的琥珀般的晶体。

  “就地取材嘛,简单又解决问题。”徐凯随手一指,“你看这把麻树到处都是。”

  陈年把一小块把麻块握在手心,不舍得丢弃。一边走着一边思量:这藏粮出土,还能充饥提供养分,在部队多年,他吃的参杂在木薯里的,就是这些多年前埋藏的老米。虽说不比新米那般香糯,却是既松且软,份量更足。

  那么,人呢?

  读中学时老师就教他要爱国爱乡土,贡献社会。他也一直这么做。反对殖民统治,争取国家独立;团结劳工,为工友谋福利。时代,教会他生活得积极、进取。在集体里他忠实,热诚,从来不考虑个人的私利,工友们真心地拥戴他。

  他永远记得读过许地山的那篇《落花生》,何时何地,他自忖都在做一个对社会,对大众有用的人。

  可是,殖民政权崩溃了,国家独立了,他和一大批为反殖流汗流血的同志们,却延续着政治流亡!历史,一再嘲弄他的理想,他的忠诚,他的正义!

  27年前的二月一日,他记得是寻常的星期五,傍晚他在柴船头的工会会所准备回家,一个紧急通知要他即刻转移!

  第二天是农历正月初九天公诞,福建人的“大日子”,妈妈多做了饭菜在家里等着他。但是,没有多一分钟让他迟疑,转过街角,他向西南海岸驰去。欠下母亲那一餐饭,欠下和家人告别,欠下还未满月的女儿的一个拥抱,他转瞬消失在茫茫的夜海。

  如果老家还在,半夜摸黑他也能回去:经过裕廊大路边那所公立小学,从凤山寺门庭前旷地直走,上坡,在一道岔路口转右,再上坡,然后就会听到黑鼻亲昵的吠声,一道黑影挟着风冲到面前……

  可是下山后,他多次查问,六百多公里的小岛,竟然再找不到那条街道,那个地名,好像谁揩擦了那盏阿拉丁神灯,大力神把小学校,把寺庙把道路,都一一搬走! 还有他的工友,他的乡亲,他的家人……

  前面传来喧哗——“藏粮挖出来了!”

  “藏粮挖出来了!”陈年顿时激奋起来,放下心里的纠结,尾随着徐凯,急着趋前一看究竟——那出土的藏粮,怎么被辨认?多年后重见天日,又是一番什么光景?

☆   ☆   ☆

  红英推婆婆回到家里,婆婆已经半睡半醒,口里喃喃像是梦呓:“阿波,波啊!……波啊!”

  她让婆婆躺下。那张脸因为常年在屋子里,焦黄青苍,岁月的锈斑爬满额头、两颊、下巴,直至皱褶累累的颈项。

  她弯下腰,把婆婆失去功能的双腿搁好在床上。没有知觉的五年,两只腿已蜕化成两截干瘪枯槁的朽木。在她记忆中长长的日子里,这双腿带着她踏过菜地,穿过胶林,

  涉过水,登过山,走过童年,少年,直至青年!

  她一懂事就是婆婆牵着她的小手,很长一段时间她以为婆婆就是妈妈。她问过:“爸爸呢?爸爸去哪里?”

  不同时期,婆婆会给不同的回答。但她就是弄不清楚,婆婆告诉他爸爸还在,但别人的爸爸总在身边,至少过年过节会回来,一家人一起去圣淘沙,动物园……

  可是她的爸爸却一直只是几张发黄的黑白相片!

  后来她慢慢知道婆婆不是妈妈。那么她的妈妈又去哪里?和爸爸一起吗?婆婆却只是摇头不做声。

  住山芭时,婆婆种菜地,小木屋里有狗有猫,有白兔有小鸡;邻居有许多小伙伴,日子容易过去。她读中学时搬进政府组屋,婆婆就去南大校园扫地,傍晚才回来,那时放学回家,她就一个人面对墙壁。

  婆婆送她读英校。她争气,读进了名校,还拿到奖学金。

  婆婆不止一回说:“读‘红毛册’好,免得操心。像你老爸老妈念华校,一世人艰苦!”

  然后从山村邻居口里,她又知道了一些事情。老“厝边”林婶偶尔来探望,看她已长得比婆婆还高大,就谆谆地说:“要孝顺哦!你阿嫲为你吃透了苦。”然后压低声音,“你爸爸走了,两三岁时你妈妈要带你嫁人。你阿嫲死活不肯,一定要留你在身边,等你爸爸回来。说王家的孩子,怎么也不可以跟了别人改姓!”

  林婶摇头眼眶泛红:“她吃多少苦啊!你老爸回不回得来还不一定,阿嫲却一定是你这世上最亲的亲人。”

  她都明白。

  婆婆昏睡过去了。紧闭的眼睛下,两个沉甸甸的眼袋里,装的不就是多年隐忍的泪滴?两条深深的从紧抿的嘴角延至下巴的皱纹,却又分明勾画出不屈和坚毅。

  她掏出婆婆交她保管的那张签,庙祝解签的神情历历浮现。她记得庙祝随手在签纸背后划下6和9两个号码,说:“6倒转来就是9嘛!人还在,一定会‘倒转来’!” 是吗?就当是梦吧。她和婆婆一样,都时刻把梦揣在怀里。

  她真的长大了。她没有告诉婆婆,她还知道的许多事情——读‘红毛册’一样会让今天的父母操心!

  她中学时的学姐,那绝对是受英文教育的社会精英,就在两年多前的一个深夜里,和多位其他专业人士:律师、医生、商人、讲师……,从家里被带走,单独囚禁,写违心的自白书,上电视发表悔过声明!

  她是多么震撼与惊讶!她们才一起喝过下午茶,准备安排时间去参加一个海外的义工团,那都是公开合法的公益活动。怎么她那总是予人关爱,热诚和友谊的学姐,竟成了报章报道的“阴谋集团”的成员?!可以不经审讯,被长时间拘留囚禁!?

  她无法置信,并笼罩在恐惧当中。她跟进报章报道,一边展开资料的搜索和阅读。

  她回顾了国家并非久远的历史。在故纸堆中,她依稀窥见了她老爸如夕照投射在木板墙上的,浅浅的身影,以及她还年幼时,偶尔来山芭木屋探望的,那些叔叔阿姨陌生而亲切的面孔……

  婆婆说,那天正是“天公诞”,天还没亮,又黑又冷的下半夜,狗吠个不停。也不知怎么摸到我们破落的山芭木屋,十几个人四处包围撞开了大门。你爸爸刚好没回来,不在。那些人气坏了,“乒铃乓啷”翻橱倒柜踢桌子!

  她知道那是个代号叫“冷藏行动”(Operation Cold Store) 的全岛大搜捕,27年前的2月2日,至少110人,在内安法下不经公开审判就被长时间囚禁:几年,十几年,二十年……

  那时她未足满月。

  “你被惊醒,哭得很大声。好像知道从此再也见不到老爸了!”

  那是一道未曾愈合的伤口,流淌着婆婆、她,和她来不及留下记忆的爸爸、妈妈的血泪。更叫人锥心的,这伤痛还在加剧,扩大,她的学姐,和她那群朝气蓬勃,积极要回馈社会的朋友们,和他们背后的家庭,亲属,还要在这花园城市的热带阳光下,延续着黑暗的梦魇!

  她的目光又落回那支第69签。如此神奇的数字!个人生涯,国家叙事,真能有一番倒转重置?!

☆   ☆   ☆

  运粮队的尖兵前脚才踏进村,就听到呼喊声:“徐凯,徐凯回来吗?来接电报!”

  “来了!”他把肩上的白米卸下,箭步朝电报飙去。

  不必问,电报一定发自家里,干嘛这么急?难道又有人来探访?

  “帮问此人:王金波,新加坡人,电话联系6760XXXX。”

  陈年姓王。徐凯心里“咯登”一下,一转身喊开去:“陈年!陈年在哪里?”

02-7-2011
20-8-2015

(刊载于2016年6月《香港文学》第378期)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6年6月8日首版 Created on June 8, 2016
2016年6月8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ne 8,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