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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袭淡淡的,却沉稳的背影

── 海 凡 ──


  (一)

  通过新加坡诗人秦林的介绍,我才认识锦宗兄的。虽然只匆匆见过一两次面,但从秦林口中听闻甚多,并不觉得陌生。秦林常说他在大马有两位好友:何乃健与李锦宗。平日言谈,多有涉及。

  秦林是热心肠之人,知道锦宗兄收集并编撰马华文学史料,每次上吉隆坡,总会携带一些新加坡出版的书刊给他。记得那次我与他作伴同行也是如此。那一回他不只带书给锦宗兄,还为一位正做着某项研究的文友,替她在中国购买所需的书籍,沉甸甸的一行李箱,准备从小岛带上来给她。秦林腿脚不好,我跟着多少能帮点忙。那次也是我第一次与锦宗兄晤面。他来我们下榻的小旅馆,互相致意聊天,再一起吃饭。锦宗兄一脸淳厚的笑意,话语不多,饭后他拎着一袋子书就离开了。秦林对他没有一起在旅馆过夜畅聊小有意见,觉得锦宗兄不太够朋友。他会这样期待符合他的性格。据玉蓉(李锦宗夫人)回忆,他们在上个世纪70年代就认识,“以后再到狮城,他会开车来我弟弟家找我们,如果我们没有节目,他会替我们安排。他可以放下工作,全天陪着我们,载我们探访作家朋友、找资料,甚至载我们去景点参观。……我谢谢他丢下工作陪我们游山玩水,他总会说,‘我去贵国时,你们也必须陪伴我,带我吃好料和美食。’……”我当然也希望和他多一些接触,但从现场锦宗兄的态度,并不觉得他是有意对我们冷淡,反倒觉得他是把精神倾注在手上的工作,尤其是又一批新的资料到手,没有心思陪朋友吃喝玩乐了。从他离去时沉稳的脚步,以及稍有佝偻的背影,我看到一种投入研究,心无旁骛的专注精神。


  (二)

  收集,整理,编撰马华文学史料的工作,在本地区方修和李锦宗等人成绩卓著。锦宗兄从中学年代开始,即对文学发生兴趣,发表过散文,小说,诗歌,书评等各类文艺作品。后来转轨做史料的编撰,据知是受了方修的启发与影响。当年方修在报章元旦特刊撰写新马文坛一年的总结文章,因为身在狮城,对大马的情况多少有些隔阂,资料难免不够周全。这促使锦宗兄从60年代末开始,提笔撰写马华文坛一年总结的文字。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千方百计,努力不懈地搜集、记录其他马华文学史料,编辑、撰写各种相关的文章,出版史料集和专集,直至2017年6月19日与世长辞,持续奋斗了半个世纪。他曾经说:“我希望我写的文学史有三个特色,第一,真正具有历史感,不仅是文学发展的历史感,更重要的是文学所反映的对象——生活的历史感;第二,资料较为丰富,全面;第三,立论比较公允。”回顾他为马华文坛付出的点点滴滴,学者,读者心中自有评价。

  对他的家庭来说,经营这样一番“事业”,又持续几十年,造成的影响不可谓不深。玉蓉也曾想:“和他结为夫妻将近半辈子,一直在怀疑自己到底嫁的是一个男人,还是嫁给了堆满整间屋子的书刊和旧报纸?”“这个家快要变成没有我容身之地了。尽管我大吼大叫,要他迅速清理掉报纸,甚至我愿意替他翻阅旧报纸和剪报,迅速清理旧报,但他始终不放心,怕我看漏他要的资料。与他吵架时,生气地告诉他我要把资料烧掉,他竟然说要先烧我!可见在他的心目中,马华文学资料比我的地位还重要!”而玉蓉终究是理解了他,“面对这样执著,不辞劳苦、默默辛勤的为后人抢救和保存马华文学史料的人,我的感受如何呢?既然他走上了这条撰写马华文学史料的道路,并且已经把它当成一个使命,我除了接受他的选择和支持他之外,还能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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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锦宗兄生前,我没有机会探访他们的居处。在他身后,我才跟随玉蓉,去看那“堆满整间屋子的书刊和旧报纸”。其时,他大部分资料,已被转移到新纪元大学学院,即便如此,遗留下来的亦甚为可观,几乎散布在家里各个角落。这样一个环境,能直观地体会到这一家人,为马来西亚华人文化的传承发展,所做的付出与牺牲。玉蓉记得,在他患上大肠癌的生命暮年,“他依然在病痛的折磨下,日以继夜、不遗余力以及争取每一分每一秒翻阅旧报、把资料输入电脑,挖掘被人遗忘的老作家的资料,给报馆写文坛钩沉等文章,勇敢地与癌症恶魔抗争到底,与时间赛跑……”一灯如萤,长夜里闪烁生辉。


  (三)

  这里说一件饶有趣味的旧事。上个世纪60年代初,轰动马华文坛的长篇诗剧《茉莉公主》,作者署名韩玉珍,自此诗获奖后,便消声匿迹,再无音讯,她(他)到底是谁?哪里去了?几十年来众说纷纭,成了文坛一个未解之谜。锦宗兄一直关注和追踪这件事。在2007年年初,当他得到确凿的消息,在《南洋商报》接连发表了《神秘的韩玉珍》《韩玉珍身份大白》两篇文章。

  因缘际会,进入新世纪后,我也踏入韩玉珍的生活圈子,过往甚密。2014年5月18日,和他一起出席新加坡艺联剧团为纪念《茉莉公主》演出三十周年举办的座谈会。事后我写了《会晤韩玉珍》,发表在《联合早报/艺苑》上。文中作者亲自讲述创作《茉莉公主》的经过,以及“韩玉珍”笔名的由来。我还对作者生涯做了简介:出生于霹雳金宝,就读金宝培元中学;后移居槟城,就读于钟灵中学。五十年代初开始写作,当年他曾与原名杨志针的冰梅深交。杨任职《星洲日报》期间,曾发起组织“新加坡文艺写作者协会”,新马两地文化人如韩素英、刘思、连士升、方北方、韦晕、杏影、姚紫以及大批青年作者都参加。……冰梅为协会工作方针事,邀他对当时文学工作提出纲领性原则。他首先用马芬为笔名发表《文艺界联合的思想基础》一文(《生活文丛》)。后来再以穆春迟笔名写出《论爱国主义的大众文学》,发表在1956年的《生活文丛》。“爱国主义文化”、“爱国主义的大众文学”这个口号当年在文化文艺界产生广泛影响。

  这篇短文很快引起锦宗兄的注意,当金宝培元独立中学庆祝百年大庆,编辑纪念特刊时,无法确定韩玉珍是否为培元校友,他再动笔写下《〈茉莉公主〉原作者是培元校友》,发表在2017年4月17日的《南洋商报》,这已是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刻了。过后,我得知那篇《会晤韩玉珍》的电子稿,早已收存在他的电脑储存库中。

  这一事例,从侧面可见出锦宗兄对收集资料的广泛和慎密,以及对一个重要课题的寻根究底的钻研精神。


  (四)

  无论是方修,还是锦宗兄,我都是在他们生命的暮年才得以结识。

  因为喜好摄影,方修先生最后那两年的重要事件,都曾在我的镜头下留影。2008年3月在国家图书馆举办《向方修致敬》的文学盛会;2008年11月方修荣获南洋理工大学孔子学院颁发的首届“南洋文学奖”;颁奖礼上他郑重宣布,悉数捐献所得4万元奖金,用以设立一个新的文学奖,“方修文学奖”于焉诞生。2009年他病重,多次进出医院,我随文友到医院,到他家里探望。2010年2月为他庆祝88岁生日;2010年3月,吊唁方修先生辞世。

  而锦宗兄远隔四百多公里,我的镜头下他终归阙如,脑海里一直是一个淡淡的印象。

  他们从事着相同的事业,尽一人之力,毕生投入,以锲而不舍的恒心和毅力,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为两地的华文文化的传承,建立不可磨灭的功绩。他们同样不具高等学历,不是科班出身,没有所谓的学者地位,但他们的成果深具开拓性,传承性,并成就于个人的人格特质。

  应该说,方修生前,已在新马,甚至国际上获得声誉。因为得到林徐典主任的推荐,他曾长期(1966——1978年)出任新加坡大学中文系兼职讲师,教授马华文学、中国新文学、鲁迅研究等课程。这的确比锦宗兄“……甚至发生由于他没有学术学位,而文章在一部专书中刊登时名字竟然被删除的事件。”际遇好了许多。从另一个角度,人们对锦宗兄身处逆境,却对有益于国族文化,世道人心的事业,不屈不挠,不弃不离的坚韧,不能不由衷感佩。

  2015年5月30日,我出席了新纪元学院“方修文库”的揭幕礼。方修过世后,先生家属将其个人书籍、书信、笔记、剪报和手稿等,赠与新纪元学院,学院为此设立“方修文库”。成为新纪元学院图书馆的珍贵典藏。

  2018年12月8日,新纪元大学学院陈六使图书馆的“李锦宗马华文学史料馆”落成并开幕。锦宗兄毕生珍藏的作家手稿、书信、剪报,文献等上万份书刊史料、在此收存并供研究使用,惠及后人。玉蓉说:这是李锦宗一生研究和收集马华文学史料最好的归宿。

  我在半年后,在新纪元大学学院中文系伍燕翎主任,和玉蓉引领下,与陈蝶一起造访并参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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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所尊敬的两位马华文学史料研究专家在此比邻而居,有其偶然性,但又有其必然性。来自民间,立足民间,最后落脚于民办的高等学府。他们毕生收存,汇辑的珍贵资料,恰好显现了清晰的脉络——方修集中于上个世纪60年代以前,而此后的资料汇集则由锦宗兄继续。这样的承接,体现了新马两地在文化上血脉相连的关系。丰富的珍贵文献,尤其是两位先驱的开拓,奋斗精神,必将滋养,启发后世的研究者。这里也将成为研究马华,甚至东盟华文文学的重镇。

  看着“方修书库”里先生的半身塑像,当年为他拍照的情景历历在目。而望着摆放在马华文学史料馆入口处锦宗兄的巨幅画像,不禁又浮现他拎着一袋书刊,跨出小旅馆,那袭淡淡的,却沉稳的背影。在白花花的阳光下,慢慢地,他竟然和我镜头下方修先生的影像重合在一起了。

19-4-2021
25-6-2021刊载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1年07月18日首版 Created on July 18, 2021
2021年07月18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ly 18,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