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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东西大道的时候

── 海 凡 ──


  这是第几回经历东西大道了?

  我不是东西大道的常客。但它却一直横亘在我的下半生。

  由东向西,我们自驾游的车子从哥打巴鲁出发,沿途行经马来甘榜,遇见羊群牛只,稻田草地;还有垂挂着沉甸甸果实的菠萝蜜、椰树、面包果树,阳光下枝叶婆娑,招摇着热带的丰饶富足。我们来到日里(Jeli),东西大道东边的起点——从资料上得知,东西大道从吉兰丹的日里,到霹雳的宜力(Grik),全长115公里。瞬间,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莫名悸动将我攫住!

  然而,过东西大道这却并非第一次。

  多年前曾跟友人一早从槟城出发,过海由北海向东行,乘搭长途巴士——据说一天就那么一趟,大半个白昼的颠簸,到哥打巴鲁已是薄暮时分。车上除了我俩,尽是马来乘客。巴士满载,在盘山公路上蜿蜒行驶,一些地段感受着气压变化,像飞机升空,耳朵堵塞,嗡嗡作响。车子爬坡缓慢迟滞,隆隆车声宛如吁吁的喘气声。

  不为别的,单纯为过东西大道而过。

  东西大道在1970年动工,1982年建成通车。这条4号公路穿越中央山脉,横贯半岛北部,大大缩短了往来马来半岛东西岸的路程。以前从北海到哥打巴鲁,须南下吉隆坡,到关丹再北行,绕个一千几十公里大圈。动工时恰逢登嘉楼的铁矿枯竭,大批失业的矿工,因大道工程施工得到安置。从经济发展,基础建设,民生需求,都是国家一项重大举措。还有一个不明言的目的:原本活动于马泰边境丛林的马共游击队,当他们于1969年开始向南挺近,逐年恢复国内武装斗争,这条公路要实现切断游击队交通联系的战略意图。

  40多年前,我经历的东西大道,恰恰为着突破这重拦阻。

  1977、78年,作为部队的山路交通队,我几次从边境出发,背负60几公斤的各类物资,支援南方的突击队。跋山涉水,几经艰险,来到这条公路的北边。那时我们已经克服第一道天险——霹雳河,抵达完成任务的门槛外了,我们与突击队的接头点就在公路南边。我们和战友隔着公路遥遥相望。

  那时的公路还只是热带丛林里硬生生劈出来的一片狭长旷地,两旁青山如黛,压路机把盘曲半山坡的黄泥地碾压平整,如一条巨蟒在幽深的林海里游走。为了寻觅最佳的突破点,我们沿着公路边潜行。

  面对的困难是巨大的。为了阻遏游击队,公路边要不是刀削一般陡峭的岩壁,就是被蓄意伐倒下来的大树枝干和藤蔓,杂乱堆叠披离覆盖的几十米平地,负重跨越这些障碍,要比山地行军费劲千百倍。况且,过路还只能选择漆黑的夜晚!

  傍晚过后,公路一片死寂,只剩下军警密集的例常巡逻。轰隆的引擎声,穿透雾霭的车头大灯,像是警报声,探照灯,静夜里弥漫着肃杀和威压。过路,我们得像一根线,电光石火间准确地穿过针孔。全体队员都要坚决执行:不亮灯、不做声、不停步、不掉东西。有一回过路前就从军警的驻地下迂回掩行,营房的灯火,兵士的呼喝、“吉他”声,咖啡味、烟味、甚至尿骚味……难于细述那几个小时的遭遇,怎么翻越那些高过人头的倒树桐?怎么摆脱榛莽里勾住手脚脸颊的钩刺?怎么架梯子攀上峭壁……磕磕绊绊跌跌撞撞,互相扶持昂首向前。还有些始料未及的突发事故,一位同志停下休息,背包竟然压在一种被我们叫做“火辣蚁”的土窝上,顿时,火辣蚁爬满身,被叮咬却只能噤声,忍住如火烧灼的剧痛,留下浑身的伤痕。

  我们过路通常在下半夜。几回我都走在队伍的最末第二个,走最后的是我们的“扫路将军”,专职打扫走过的痕迹。原来用一根尾端有着 Y 字形开岔的木棍——我们称之“扫路棍”,把被脚板踩实的落叶掀翻搅动,最大程度地回复原初样子。在这段黄泥路上,没有落叶打扫,但肯定会留下斑斑脚印,夜黑里又无法逐个抹平。我们的做法是砍一支带着树叶的枝丫,拖着它从走过的泥路上倒行,让树叶消弭痕迹。我的任务是持枪为他警戒,除了监察敌情,抬眼瞥见满空邈远的发着微茫的星星。

  我们花费大半个夜晚过路,一切尽在黑暗的深渊中摸索,行进。记忆里的东西大道何其宽广,南北跨越,何其艰辛!更不必说在那之前的潜行,这条道路简直就是一条蛇,绞缠着我们的梦境!

  此番坐在小汽车里的自驾行,望着向前逶迤的双向车道,我目测的柏油公路,最宽不过十几米,几十秒,十几个大跨步就能轻松地越过去。我在惊愕中静默,怎么思量,都难于跟当年那几乎是无边的宽广相联系!

  是记忆瞒骗了我吗?还是像长大后,再重返儿时故地,童年那些庞大的房舍,池塘,树木,道路……都魔术般变小了,小得如孩童的玩具,小得无法理喻!

  我怔仲,久久震撼于对客观存在感知的相对性。

  过了霹雳州,在半途的天猛莪湖(Tasik Temenggor) 畔我们停车休息,我随手拍一两幅照片,发给老战友。他很快回复:天猛莪湖,当年我们炸推土机的地方,景色很美。没战争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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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阻扼东西大道的建设,马共游击队曾在1974年派出50余人的队伍,把沿路施工的80几台机械炸毁。参与了那次军事行动的他,今天回望,没有战争多好,景色很美。

  车窗外掠过的丛林葱郁如昔,当年的过路点隐匿在历史深处不复可寻。但我知道,那些暗夜里窄仄的隘口,我们已然穿越。而今被记忆钩沉的经历,也许会被视为无谓,但对亲历的个体,生涯里每一场风雨,既是苦涩的品尝,也是甘霖的吮吸;是磨难,更是砥砺。人生就是负重跋涉,有不止一条大道,一个险隘要去攻克。是不是每一次的故地重游,都能发觉当初的千难万险都不过尔尔?!

  朱光潜先生说:“我们在事过境迁之后,不受当时的实际问题的牵绊,所以能把它们当做有趣的故事来谈……好比经过一些年代的老酒,已失去它的原来的辣性,只留下纯淡的滋味。”

  我来寻觅的是这样一种人生况味?也是也不是。 一位老战友在脸书上发照片,他在屋角空地栽种了几行木薯。当年吃不上白米,木薯是我们的主食,十余年里,我们每人吃下的怕有几千公斤。现在我们还需要它吗?

  不是为了忆苦思甜,恐怕更不是为了励志。那一段拨不开浓阴的年月,吃苦、坚忍、纪律和奉献精神,成了我们生命的底色。每一天的存在,都和理想密不可分,都是实现内心憧憬的时刻。过程朝向目的,目的即是过程。“磨过的石头才亮”,患难锻造了生命意识的纯粹。解甲归田后,为庸常的、委琐的世俗安顿而打滚,有时连影子也是踉跄和疲惫的。惘然回首,也许闪亮的竟是当年的日子。

  木薯糕点也是我喜欢的,不时要弄点新鲜的水煮木薯解馋,总都能吃出滋味。

31-3-2020
(1-5-2020刊载于《星洲日报/文艺春秋》)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0年05月03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3, 2020
2020年05月03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3,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