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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需要

── 海 凡 ──


  上午九点钟,我正在医务所里忙着,侧面斜坡下突然传来叫喊的声音:“海山!海山!”

  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林宽在叫我,他粗沙的嗓门我最熟悉了。为什么叫得那么急切?

  我连忙寻声望去——在三十多米远的陡坡下,他立在一级土阶上,左手抓着株手臂粗的小树干,右手高高举起来向我挥摆着。

  我连蹦带跳跑到他面前。他兀自喘着气,发胖而显得矮短的身躯耸动着,额头微微见汗,望着我,眼里透着歉意。

  “怎么搞的,你的铁脚呢?”我瞅着他的左脚问。

  “你看——”他一下把裤管拉高,只见那底下,失去脚腕和脚板的小腿,像一段剥了皮的枯树丫,悬空垂下,最底端圆秃的部位,已经被殷红的血漫染了。血,还一滴滴往地下滴着。

  “哎呀!”我脱口叫起来,“快,我背你上去止血。”说着,就在他面前蹲下身子。

  他就势伏在我肩上,两只手环抱在我胸前:“我想自己跳上去的,臃肿了,真是囤不得,一囤就肚子打尖兵。”

  “怎么跌成这样?”

  “刻着钢板咯,原稿一个字看不清,想去翻字典,一下忘记自己跛脚,跨出去,就坐到地上了。”

  “干嘛这么急?”

  “我经常感觉自己的脚板还在。”当我用棉团轻轻抹去他脚上伤口的血迹时,他好奇地问,“哪,就在你手指搽的地方,好像脚趾公还在动咧,为什么?”

  “为什么?哈!”在一旁的医务员小黄听着好笑,“还不是你个鬼仔老想出发,想到懵懂了,连断脚都想到长出来咯。”

  这一说,引得周围同志都哄笑起来。林宽被逗急了:“笑什么?我讲真的……”

  “哪里不真?”小黄平日跟林宽玩笑开惯了,也不待分说,又嬉皮笑脸插一句,“谁不懂我们‘灵光’,是山交队的尖兵头,‘怎能不向往战斗的南方’。”末一句连曲子也笑着哼出来。

  “我可是服从分配!工作需要,叫出发就出发,叫‘打礅’就‘打礅’(指部队里的部门工作),没二话。”林宽认真起来,在笑声中敞开嗓子,粗声粗气地说道。我虽然戴着口罩,但刚才也和大家一样,笑得咯咯咯咯。听林宽这么一说,连忙止住笑,我提醒自己,不好轻率地玩笑,以致无意中伤害了战友的心,特别是他,这个我童年的伙伴,这个刚刚治愈创伤,刚刚在新的工作岗位迈开步子的老友。

  ……

*      *      *

  我和林宽是一起玩到大的,同是潮州人,同住一个潮州村。听说我们队伍有一些单位很多潮州人,大家平日都讲潮州话,就像个潮州班一样。可在我们这里,潮州人却是“少数民族”,只有我和他偶尔才嘀咕几句。最别扭的,是我们讲普通话时,那口总是转不过来的潮州腔。记得我们一上到队伍,头晚上召开欢迎晚会,林宽出去讲话,他才一开口,讲到“感谢党,感谢同志们,为我们召开欢迎晚会。”底下就咭咭咯咯一小阵窃笑声。当时也不在意,后来熟悉了,讲起来,原来笑的就是他的潮州口音,他把“党”念做“胆”,把“欢迎晚会”念做“荒迎枉会”了!也就这样,林宽,经常被同志们开玩笑的唤作“灵光”。

  我和他还是一起参加地下组织的。那时候,我们中学刚刚毕业,他被组织分派去当交通员,常年在外头奔波。我呢,留在家里养猪,组织交待的任务是:学中医。我们开始了各自的新的生活。对我来说,生活上的变化是有,但是不大,一两年过去,我还是我,看起来还是个斯斯文文的学生仔。

  林宽却大不相同。我发现,每次他从外地回来,都给人新的观感——开始是穿着时髦了,接着留起长头发,再来是长胡子,烟上口,最后连讲的话也越来越粗。有一回他来找我,恰好我出门,回来时看到屋里侧着站个人,上身是黄底夹红的峇迪衣,下身是三十英寸阔筒的绿色喇叭裤,满头蓬松的长发,胡须麻叉,又加了一副阔边眼镜,一支袅袅飘烟的香烟,我一下错愕,开口问:“请问先生找谁?”

  他转过身来,把眼镜一脱,凶里凶气地瞪我一眼,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

  不过,我们心里有数,在当时的环境下,他这身装扮可是工作需要,不然,要避过街头巷尾那许多双盯梢的鼠眼,不易啊!可是,老实说,如果要我来个这样的脱胎换骨,我一定十分别扭,一定不能像他这样快适应。那次我就对他说:“我佩服你。”

  “怎么讲?”

  “你完全变了个人!”

  “你以为我不烦?”他一下从座椅上立起来,大力摆动着右手,手指头夹着的烟仔,烟灰震得纷纷坠落:“你看我阿爸,每次盯着我一句话不说,刚刚还塞给我两块钱,指着我头发大骂:没养过这样的‘三星仔’,白白给你读十年书!入房又骂我老姆,说我‘读书变猪’!”

  这些事,我倒从没听他说过,他阿爸阿成伯,是村里顶忠厚的老人,没想到发这样大火。

  “怎么讲清楚呢?谁想这是工作需要呢?”他自问了两句。接着摆摆头,“算了。”说完,又坐回椅子去,架起大腿,侧过头,把右手那半截烟塞回嘴里,眯起眼睛,猛吸一口,丝丝白烟立即从嘴角缓缓吐出来,仿佛吐的就是他心中深埋的郁闷。

  这问题,直到我们被组织调动上队才解决。那是1973年了,我学中医学了几年,总算有个底。林宽正为接送一大帮新兵上队的事日夜忙碌。一接到通知,我们都高兴得跳起来。

  临走前夕,他拉我一起去向阿成伯告别,因为他怕自己讲了,老人家不相信,以为是走什么歹路,死命阻拦。却没料到,老人家听毕,顿时低头静默半响,我们正自忐忑,他却抬眼一把抓住孩子胳膊:“作尼(为什么)你不早讲?嗬啊?”说罢,硬硬拉我们去村头吃一餐。

  大榕树下的潮州炒粿条摊,平日进进出出也不知去过几回了,但从没一次心情像那天一样,都有满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老人家扒了两口就停下筷子,眯着老花眼,一忽儿看看我,一忽儿望望林宽,好像第一次相识。

  末了他才开口:“说无不舍得是假。一个孩子长到这么大,去了就不在眼前啦——”他呼吸一粗,胸口兀自起伏,“路是你们选的,为大众不能说做错。我们新村里,谁家没有多少冤屈啊!‘紧急法令’‘5.13’,人命贱比猪狗!我就一句话,要做就要做得正,不要三心两意,摇来摆去。”眼神炯炯盯着林宽,又像勉励,又像警告,“半途就倒转来,睇我打断你条腿!”

  我们上队后,老人家写过信托人带来,里面还附上一百块钱。林宽让我看信,寥寥几句话,记得这样讲:“你阿爸什么都好,免挂心。在上面做事要落力,不要贪轻巧,心花花;同大家要好好相待,一人有事,大家相扶。”唉,老人家是这样疼爱孩子,要是今天他看到林宽,一条腿已为革命而断,他该多难受啊!

*      *      *

  林宽断脚,我是亲眼看着的,也是我亲手处理的,多少个不眠的深夜,我和他一起熬过揪心的痛苦。

  上队后,经过三个月的新战士学习班,我被编入部队医务组。林宽呢,干回他的老本行:当交通。只是山里的交通和外面的截然两样,外面靠的两只轮,这里却靠两条腿;外边是一身轻便的装扮,这里却是全副武装,背包高过头;外边多在大街小路上奔波,这里却在茫茫林海中行进。但不管怎样,为着革命工作,党指向哪里就奔向那里。林宽像所有来自城镇的同志一样,对森林这个特殊的工作环境,经过一番刻苦的锻炼后,慢慢地适应了,并且,逐渐掌握了辨认山形水势的本事。当他第三次跑山路交通时,已经被指派为第一尖兵,南下山交队的“火车头”!同志们都说:林宽果然“灵光”,又说:山鹰飞出来了!

  对比起来,我老觉得自己差劲得多,不要说出远门,就连巡山运粮之类的日常出勤都罕得有,偶尔被派去山里采草药,都得特别摊派个“山精”引路,生怕我迷山。当然,频繁的医务工作大大充实我的业务知识,然而我总是不满足,总想出发去“捞”个一年半载。长途山交队要出发,事先都有许多迹象,像煮干菜、缝水袋、炒米粉、拣药包等等,我一瞅着机会,立即抓住不放,从支委到党委一一跑去“磨”,又表决心又列理由,一句话,就是要求出发。

  我也要求林宽帮忙。每次他出发回来,总要同我聊起山交途中那些有趣的事,像炸鱼、打猎、追大象、拣乌龟蛋等等等等,羡慕得我都喘不过气,我不会忘记趁势要他在山交队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多制造个机会。他是哈哈哈地答应了,还拍拍我肩膀,又是庆幸又是同情地说:“好彩是你,要是让我这样‘打墩’,会发呆哦!”

  好了,1977年的山交队里,我名列其中,是山交队的医务员。碰巧,这次又是林宽打尖兵。

  去的时候,一路顺风。尽管背得重,走得慢,但同志们齐心协力,团结奋斗,翻山涉水,突破敌人封锁严密的地段,一步一步地前进,终于抵达目的地,和突击队战友胜利接头了。

  完成任务回头,心上的重担卸了,背上的包袱小了,大家的步履都轻快得多。

  为了缩短行程,队伍回边区准备横渡霹雳河上游一条较大的支流。因为年前曾发生同志在渡河时被暗流卷走的意外,领导特别来电报指示:务必充分侦察勘探,为这次,也为以后的山交队寻觅一处安全的渡口。

  我们来到大河南岸是正午时分,队伍停下休息,派出小组侦察,选定水流平缓稳定的水域,计划入夜后,借着朦胧夜色的掩护才渡河。

  下午四点钟,我们开始动作,锯竹拉藤,编制竹排。山坡上修长挺立的百尺竹竿,成片的翻倒击地,惊吓得四周的猕猴,“呜啊”怪叫着在树丫间腾跳。

  七点钟,我们扛着竹排,悄然掩至河岸边。金黄的落日这时已坠到青山背后,原本闪烁着万点鳞光的河面转瞬幽暗下来。七、八只犀鸟结伴振翅从河面飞越,“嘎嘎”的叫声落在了这面的丛林。飘飘渺渺的雾气冉冉地从河面升腾,扩散。

  队长算好了,今天是阴历二十几了,下弦月,下半夜才见月光,我们正好利用入夜后的几个小时漆黑渡河。

  河面不算很阔,但雾霭弥漫,河流与丛林连成一片,莽莽苍苍,不辨边际。白日里雨林繁复的生态,缭绕的声息,都被一块巨大无垠的黑纱覆盖;森森然的林野,飘忽着半明半昧的流萤,点缀成一种无以名状的温柔、凄迷。两耳灌满河水“洪洪”的奔流声,面前泛闪着幽光的河流变得迷茫浩淼。

  娴于水性的林宽和李刚在幽暗中悄无声息地下水。他们各推着一副小竹排作掩体,枪支就架在上边。他们的任务是先过去对岸侦察,确定没有敌情,亮火为号。他们就地掩护队伍渡河。

  他们离岸慢慢泅进,茫茫中只见两个小黑点越泅越远,仿佛漂浮在水面的两颗椰子。望着他们被无边的黝暗吞没,我被一种不测的诡秘震慑、压迫,几乎感到窒息。

  到了河中央,对岸峭楞楞的阴影里,突然闪出一道刺目的火光!几乎同时,几十米长的河岸,像着了火似的一派明晃晃!“砰砰砰砰砰砰……”枪声,大暴雨一样连绵不绝。

  我们的警戒组即刻还火,给泡在大河中的同志火力掩护。有同志发现,敌人的头排火一响,林宽和李刚应声下沉。

  我们随即转移,连夜赶去事先约好的信箱。一路上,谁也不说话。我的心沉得好比压铅块,尽管我没有战斗经验,但他们当时的险峻和危急显而易见,浸在光光的大河肚里,没有任何地物,敌人的火力又密得像泼水,虽说有夜黑隐蔽,但只要被一颗不长眼的子弹击中,他们会怎么样?我真不敢往下想。

  那晚我们就在信箱等,斜靠着树头一直等到第二天清晨,夹在“吱吱喳喳”的鸟鸣声中,约定的信号才在山坡下响起来。等哨兵回过信号之后,从晨雾中缓缓踱出团身影,踉跄地朝我们这里移动。

  不祥的预兆像股冷风,一下穿透脊背,“糟了”,我心里暗道,一双眼睛瞪得火辣火辣的。

  “海山!准备急救包!”队长可能已看出究竟,交代一声,立即带着两个同志箭一般飙下去。

  我们队长是个粗壮个子、宽额头的老同志,发白如霜,两道浓眉黑白夹杂。13、4岁上队,几十年游击生涯使他总能处变不惊,从容不迫。可是一到节骨眼里,却没有谁比他反应更快了。我听他一说,不假思索即刻动手解包袱。等我准备就绪,林宽已经气咻咻地站在我面前,像刚从水里捞上来一样,浑身透湿,脸色刷白,灰蒙蒙的水汽从他颈背间不断蒸腾。见到我,劈头就说:“李刚受伤了!”他反拗左手,用中指捅着左肩胛,“在这里,一颗子弹穿过去,流一大滩血。”

  “你呢?”

  “我!好好的。”说着,就地在虬突的树根上坐下,瘫软地靠着树干,“他妈的,敌人作尼懂我们这里过?好彩他怕死,远远就开枪,要不……”

  两位战友回来,大家的心都定了些。可是,眼前敌情严重,打了仗,队伍行踪暴露,敌人必定增兵进山搜索,一早,敌人直升机就不停沿着河流盘旋,还有吊炮漫无目标地乱轰。而我们山交队回头,身上粮食有限,李刚又受伤,要人照料,队伍战斗力明显削弱。当下急务是尽快摆脱敌人!要弯大圈从更上游过,三两天路未必能跳出敌人搜索范围;要在这段河另找渡口,又怎能瞒过敌人的虎视眈眈?时间刻不容缓,可这下一步该往哪里走?

  “我知道一条路。”林宽找上队长,直截了当地说。

  队长一屁股坐在地上,正想得入神,闻声侧过脸去望住他,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你是说,从上游岔河口的鸡心龙过?”

  “对,那里敌人不敢到,我们出其不意突破。”

  “那是雷区,前年我们在那里打过敌人,他把整片山都封死,听阿沙讲,连只黄猄都跑不过!”

  “我们不跟龙路,专割半排(沿半山腰走),过龙嘴我先开路跑,大芭这么阔,他哪能每一步脚都埋雷?”

  “我也想过。”队长沉吟着。嘴里小半截烟卷被他狠吸几口,就快烧到唇边了。他“噌”地一声站起身子,随手把烟屁股丢到脚边一踩,顿着脚说,“好!”

  我头次跑交通,没想一下碰上几个波折,现在前面还横着个地雷阵。我心里七上八下,地雷阵到底怎么个样?我不是害怕,而是担心。也许是李刚受伤的阴影笼罩着,我望着跑在最前面的林宽的背影,总感到惴惴不安。

  林宽倒坦然。第二天我们过叉河上山龙,立刻就发现几个地雷爆炸后留下的坑穴,大得像锅头,小得像海碗,断头的电线露出一截在地面。林宽指着对队长说:“再多几年,电池和雷管坏了,我们来收炸药。”

  割半排真是难走,一路陡坡没有半尺平地,一脚高一脚低的,脚下泥土一松,谁都难免滚个满身泥。横生的枝枒,缠绕的藤葛,拥堵在路上,眼看穿不过了,咬咬牙还是得硬闯。两位同志轮替着背李刚,我跟在后,一路帮着扳开各种会撞击伤员的荆刺。大半天下来,我的两个手掌心,已是辣辣扎痛。周围同志的脸颊、颈项、手背,处处可见伤痕。

  这一天好不容易到黄昏。算算路程,明天吃过午饭该过大河,而过了河,敌人就被我们甩到屁股后,海阔天空,奋翅高飞,家——不远了。这样想着,大家都暗暗长吁了一口气。

  谁料到呢?正当我们一面听着“洪洪”的河水声,一面抹去脸上涔涔淌下的汗水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轰隆”,蓦然响起,我本能地就地一伏!耳边听得队长闷声喝道:“原地不动,小心地雷!”

  “队长,队长!”尖兵组荣军急冲冲窜回来,他满头满脸的土渣子,干着喉咙喊,“林宽中雷!”

  我脑子“轰”的一声,呆愕了,眼睛直勾勾盯住他,随即拔腿就想往前面冲去。

  队长伸手一拦,沉着声说:“跟路来。”说罢,大踏步走在我前面。

  林宽已经半躺在尖兵组长的臂弯里。我一眼看到,他那只被用手扶高的左腿,脚板不在了。断口处泥沙混杂着肉碎血浆,一片糜糊。有一条筋带似的东西垂下来。血,泉眼一样,汨汨地往外冒。

  “我……我不该踏、踏树根。”他望着队长,愧疚地说。两只大廓落落的眼睛忽闪忽闪的,白纸一样的脸色,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的跳,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流,沿着脸颊,混着泥沙,划下一道道斑褐的条纹。

  “别说话。”队长挥手阻止他。

  我立刻动手替他作紧急的止血包扎,这样大的创面,我是第一次单独处理。我怀着异样的心情把伤口的污垢清除,又把那段筋带剪断。操作时,林宽的脚由于剧痛连连颤抖。我一边尽可能的细腻轻柔,一边瞥着他的反应——只见他眼睛瞪得圆碌碌,牙齿咬着发紫的下唇,脸上肌肉不时抽动,痛得鼻孔“咻咻”直喘粗气,汗水顷刻间把军衣湿透。

  包扎后,他就像团棉絮般瘫软了。可是,队伍无论如何不能停下来!地雷爆炸,敌人肯定循声前来,如果不立刻过河,就很可能和敌人遭遇甚至中伏。而我们却有两个伤员。因此,背起伤员,我们就想走。

  “慢、慢点。”迷迷糊糊的林宽,突然挣扎着把搁在战友肩上的头昂起来,若断若续地说:“鞋、鞋子,我…的…鞋子……扫……扫痕迹……”

  队长会意,立刻叫人把林宽那只被地雷炸烂的鞋子捡回来埋好。

  我们总算过了河。可是,敌人会拦到我们吗?明天的路怎么走?李刚、林宽的伤会有危险吗?许多问题像往脑里塞乱草似的,谁的心里都不轻松。我更从来没有意识到肩上的担子竟然如此沉重!

  那一晚,我守在林宽身边,整夜不曾合眼。他刚打了吗啡针,上半夜昏睡一阵。随后,就处于半昏迷状态,火药烧伤使他浑身灼烫,温度一直在一百零四;剧痛更熬得他神志不清,直发梦呓,吟吟哼哼就一两句:“对不起”“我不该踏树根”。在他痛得难忍的时刻,我只有把手臂交给他抓住,那铁钳般的手指掐得我肌肉肿疼,酸麻。可我希望再疼一些再酸一些,可以替他分担多一些!有一回,他颤着声要求我:“唱个歌……唱个歌吧。”我就唱:家乡的水在梦中流淌,战士的心湖,怎能不翻涌着思乡的激浪?祖国的山在眼前召唤,战士的理想,怎能不向往战斗的南方?孩子般的心不曾苍老,它永远回味妈妈温暖的胸膛……

  队长也没睡好,林宽一有什么响动,他就跑过来,绕着床位来回地踱着。后尾干脆就靠着大树边铺开塑料布,倚着树头半躺着。昏暗中,我望见他嘴边那点烟头的红光,时隐时现,彻夜没停。

  路还是要走的。可是尖兵头受伤了,这段路除了他比较有把握之外,就存一个队长。早上开跑前,队长特意叫我过去:“海山,林宽和李刚,让你顾着,我要去跑前面。”

  让队长打尖兵!?这怎么行?出发前还有领导同志的再三嘱咐。要不,又该怎么办?当队长持枪从大伙儿身边擦过,谁都想伸手拦,可又谁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不行。”林宽一发现跑在前面竟是队长,立刻叫背他的同志赶上去,一把拉住队长的衣袖,“你不可以跑前面!”

  队长温和地笑着返回身,像哄孩子似的轻声细语:“这段路我比较把握,割直一点早一点到家。我们身上的米和药都不多了。”

  “别人可以跑。”

  “谁?”

  “我。”

  “不行不行,谁见过伤员打尖兵?”

  “不是我打尖兵,我要求让第二尖兵背,在后面帮忙看路。”林宽说得很认真,很坚决。今早他精神好得多,止了血,做了消炎处理,又注射了葡萄糖,使他体温稍稍下降,但还保持在一百零二。

  “不,还是我跑。”队长毫不退让。

  “我只跑这一两天,不然,自己的雷区怎么过?”

  的确,从我们的路线破去,横着几条山龙是上回的山交队布了雷的,如果没有林宽在前面,又得弯路,已经捉襟见肘的米粮、药品,立刻就要维持不下去。

  “队长,”林宽急得直摇队长的肩胛,“工作需要啊!”

  “我来。”身材娇小的女同志丽岩,突然站出来说道。她也是老山交队员,她明亮的眼眸闪着自信的光芒,“那一批雷我有份装,具体点我认得,让我跑尖兵。”

  “好,我帮你看路。”林宽附和着说。

  就这样,林宽又重回尖兵组,队长让我紧跟着他。一路上,他就在别人背上,抿着嘴,目光炯炯的注视着前方,指点着队伍行进。

  破山割路经常要钻塞芭,矮青那是不必说了,各种叫不出名的荆棘,牵牵绊绊的,更讨厌一种钓鱼钩似的藤蔓,几次勾住林宽的耳壳、额头,血丝斑斑。他断脚的创口不时被小枝丫弹击捅撞,疼得他冷汗直流。

  我跟在后面,望着他背影,心里涨潮似的澎湃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是悯惜?是同情?是激赏?是崇敬?连自己都分辨不清。想着想着,眼眶禁不住发酸。我和林宽二十几年相处,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生命,竟有如此顽强,竟然飘闪出如此绚丽的火花!它的力量从哪来呢?我好像才开始认识他一样,久久地思索着。

*      *      *

  大半年一晃眼过去,林宽在部队里得到很好的疗养,伤势一天天的痊愈,只是那左脚,为战争献出了脚板,小腿日渐萎缩,变得像一段剥了皮的枯树丫,成了永不磨灭的疤痣。

  军工组特意为他制作了个义脚,那天,我一早拿去给他。他接过手,翻来覆去看个仔细,然后,把屁股挪到床沿,垂下跛脚,要我替他套上去。

  “刚刚好。”他笑着用潮州话说,流露出一种孩子似的欢喜。说着,就想下床。

  “不行不行,”我连忙用手按住他肩膀,“铁脚还未夹海绵,你的脚皮也没有练硬,会顶出血的。”

  “什么时候能下地?”

  “等你脚皮顶得住就行。”

  “以后,我套铁脚出发。你看,我还能跑交通吗?”

  “跑交通?你这样想?”我出奇的望着他。

  “党辛辛苦苦培养我,那条交通路数我最熟,你说,我能不去?”

  我不懂该怎么回答他,怔住了。

  “你不相信我?”他眼里露出不悦的神色,“记得吗?那趟回头路,我脚上的血还在滴,都认得路,不用说现在,还有铁脚呢。”望了我一下,他又重重加一句,“工作需要嘛!”

  “不不,我相信。”我连忙解释。是的,我怎能不相信他呢?当他又一次用“工作需要”来表示自己的决心时,它就像一条红线,把我许多回忆都贯连起来,牵引出来了——从我们踏出校门,到一起参加组织;从他当交通员,到我们一起穿上军装;从我们一起出发,到他受伤在战友肩上替队伍带路……生活是如此急遽的变化呵!不变的是,“工作需要”这磐石般的信念,无时无刻不在锻造着他,使他更加坚强。

  而当我轻抚着冰冷的铁脚,想象着往后游击岁月的艰难,心里不免悲怆。我双眼潮湿,不能抬头看他。

  ……

  不久之后,出版组叫人拿一副钢板和铁笔给他,要他开始练习刻蜡纸。

  他接过东西,怔住了,睁着一双迷惘的眼睛:“我可以?……”

  一个成天出发在外的,现在要他安静地坐下来;平时巡山打猎拿惯枪杆的手,现在要来握那纤细的铁笔;熟悉的东西都要搁下,陌生的工作却要开始。林宽,在生活的道路上,又一次来到岔路口。

  他没有过多的迟疑,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他在小队里,把靠门边的小竹桌整理一番,腾出个地方来,铺上钢板和蜡纸,端正的坐到旁边,俯首悄然的开始了向新的工作岗位的第一个脚步。我注视着他,心里涌起一种庄严感。我走近去看,只见浅蓝色蜡纸上,已端端正正刻下几行字,带头的标题是:《纪念白求恩》

  ……

  “喂,‘灵光’,今天怎么这么鬼急,要出门也不套铁脚?”小黄看到林宽认真,连忙转口。他问的正是我刚才的问题,一下把我从冥想中拉回来。

  “嘿,不知道怎么的,脑子只想着翻字典,一急就下地。”他望着大家尽对他摇头,“不急不行呀,这几天总出毛病,一口气把整本文件几十个‘民主权利’的‘利’写成这个——”说着,他抽出笔,在掌心写个“力”字,摊给大家看,“你们不懂,开刀改都改了整个上午,多误事。干这行,文化不提高不行。”

  “难怪,整本《新华字典》给你翻到快烂了,想把它吞了不成?”

  林宽露齿一笑,他那句老话,又自然的溜出嘴边:“工作需要嘛。”

(收录于小说集《可口的饥饿》)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9年03月08日首版 Created on March 8, 2019
2019年03月08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rch 8,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