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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

── 海 凡 ──


年关快到了!

☆   ☆   ☆

不知哪个夜晚,季节悄悄把披盖在丛林身上那袭湿答答的藏青色的纱巾收去。

睡了一个长觉的太阳悠悠醒来,那口长压胸底的粘稠的浊气,吁出来成了迤逦在山谷的云海。

风穿梭在树干与枝桠和叶片之间,用她那温柔的手,把一整个长长的雨季的潮霉、灰霾轻轻拭去。

地上的落叶渐次地蜷曲,静静的午后,不时有鹅黄的嫩芽,拱开暗褐的润泥探出头来,枯叶间“窸窣”作响。

半透明的新叶,米白色、浅紫色、绛红色……,怯怯地垂挂在枝梢。

树丛里开始传出清脆的啁啾。

雨林的旱季,一夕间蓦地来临!

然后,就听到新年载歌载舞的,“咚咚咚咚”的跫音!

营盘抖擞起来了,准备辞旧迎新。

节日,是对艰辛斗争的一个鼓舞和激励。

在边区,在敌情不严峻的时刻,年,对同志们更是别具意义。异地工作的夫妻,姐妹兄弟,开始在心里计算日子。

过年之际,部队指挥部尽可能把出发在外的同志们都调集回来,久别重逢的喜悦,使过年更加显得神采奕奕。

当然也为节日,为经历又一年炮火洗礼后的的聚首,为胜利坚持了斗争庆祝!

在农村的民运队早已动员群众劳军,几乎每天都有为筹备节庆聚餐的物资背回。一篓篓“九斤鸡”越过哨站,竹篓里的鸡只“咯咯”乱啼,背的同志满脸漾着笑意!

总务栈堆叠着各类应节货物,几个总务组员围着物资忙进忙出。

一年到头,同志们天天都是三餐杂粮,新年期间特别安排几天全日的白米饭,以及丰盛的菜肴:白斩鸡、广西扣肉、芭场自养的红吉罗鱼以及各种新鲜果菜……,食材在大家眼前晃过,美食的滋味在舌尖的记忆里翻滚,把对节日的期待撩拨得更加热切。

各个小队都在准备新年联欢会的节目,晚饭后的薄暮时分,游击山顶响彻乐声、歌声。

丁峰清了清嗓子,等手风琴前奏一过门,他即放声高唱:“山高自有人来攀,咱走交通不怕难……”

同志们都喜欢这首男声独唱,逢年过节他总不让大家失望。

可是,刚开始那么两句,歌声却嘎然而止!手风琴伴奏跟着停下。

一阕笛音,悠悠袅袅,像烟霭出岫,倏地在营盘飘拂弥漫,在林梢千回百转!

原来萦绕山岗的歌声乐声,笛音骤响后相继消沉。

丁峰伫立倾听。逼近四十大关的壮年汉子,过早地谢了顶,几绺稀疏发丝横越,晚风一掠成了荒草。他头微偏,两道粗眉拧着,目光里若有所思。

果然,笛音中又再流泻出那支大家耳熟能详的乐曲“在那遥远的地方”……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人们走过了她的帐房,都要回头留恋地张望……丁峰抿着嘴,在心里低唱。

然后转头问手风琴伴奏:“阿翔又吹奏这首吗?这支他改编的乐曲?”

☆   ☆   ☆

阿翔站在大波罗树下,三四人环抱的树干直插幽暝,望眼难尽,宛如一把搭接霄壤的天梯。夕阳在他黛绿色军衣两肩,在他身后,泛着淡淡的,旧时记忆般的光影。

他聚缩嘴唇开始试音,一声锐响,惊起栖息在枝桠间的几只野鸽子,扑楞翅膀向高处树冠的浓密飞去。

旁边虽然有同志搬来一节锯做矮凳用的木墩头,但他觉得坐着吹笛,气息憋窒,无论如何还是站着顺畅。

他全神贯注,嘴边朱褐色的竹笛上,六根手指灵巧地弹跳颤抹,笛音奔涌,幽微莫测:时而高昂,时而低徊,时而欢腾激越,时而婉转如诉……当乐音交响澎湃,那手指头腾跃如海鸥,在浪花间盘旋起落。

3-5-6-54-3-5-6-54-3-5-5-4-3—3-5-6-53-2-32-1-2-3-5-1-2-3-21-7-6—”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探雷伤腿
“以后,总要累你。你不后悔?”

竹笛是阿翔上队时带上来的。

那一夜,春希急匆匆跑来,传达了组织的通知,指示他们即刻转移,准备上队!

她已随身带好行李。一口气说完,红扑扑的脸颊在煤油灯下汗渍闪闪,胸膛兀自“突突”不停。她习惯性地抬手抹去鼻尖的汗滴。

“即刻转移?”阿翔脑子短暂迷糊,一阵发愣。

“是的!”

原来联系他们这条地下线的一个区级干部被捕了,旋即背叛,他的一些下线同志立即遭到围捕!

事发突然,阿翔心里像塞进一团乱麻。他搬离新村的住家在这荒僻的山乡住宿,已经一段时日了,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头?他想尽量回去整理一下衣物,也同时对父母做个交代。

“不行!”春希瞪着一双大眼睛,“你回去,那里正装一个罗网等着你!”

他本该想到。只是乱了方寸,他显得有点懵懂,手足无措。

春希动手帮他收拾。

阿翔手里拿着一支箫一支笛,想放进去衣包里又迟疑。这可都是他十几年摩挲,难于割舍的乐器。可是,用得上吗?山上不是要控制声音吗?

他的手悬在半空里。春希瞄了他一眼,稍一沉吟,说:“拿一把吧。听革命之声,战士们也有歌声乐曲啊!乐器会需要的。反正不重。”

阿翔把长箫放一旁,长箫到底不比笛子,可以拆做两节,用时再驳接回去。再说,心中也隐隐感觉,上到武装部队,哀怨的长箫或许没有多少用武之地!

其实,即便笛子,也难得有人如他和春希那样在意。

在辗转上队的途中,有一晚他和交通员夜宿小旅店,临睡前,交通员见到他那两半截竹笛,毫不掩饰满脸的诧异:“怎么,还带这个呀?游击队严格控制声音,火光!”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把灰黑色短枪,“咯”一声,郑重地搁在床头的茶几,紧握拳,一字一句,缓缓地说:“这个,才—有—力!”

那一声“咯”,一路北上都横亘在他心里。

直到上得山来第一晚的欢迎晚会,邀新同志表演节目,他驳接好笛子,吹奏那支“扬鞭催马运粮忙”,灯光下大课堂里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眸,那一阵阵热烈如潮的掌声,才把那一声“咯”压下去。

好在春希,要不是她,笛子就留在了那所陋室里。

☆   ☆   ☆

春希很早就问过他,为什么“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那年她20,侧身坐在他脚踏车车把后的横杠上,乡野的风习习吹来,扬起她过肩的半长发,有几缕拂在他的脸颊、睫毛、鼻樑,怪痒痒的。

他借着蹬脚车出力,深深地吸气,吸气,要把那股清新如朝雾,又带依稀乳香的气息,吸进记忆里。

他没有回答。不用回答。只是俏皮地把一口热气,呵在她的粉白的颈背……

他们从小在一个新村里长大,岁月共享,许多话无需细说。

☆   ☆   ☆

他们再唱起那支歌,已经在部队的小屋里。

这支中队百多二百号人,三分二有夫妻关系。平日大家都在小队。每一对夫妻,两个月一轮,夜里分配住进小屋里。

阿翔、春希年轻,上队时春希二十三,阿翔二十六,他们跟同志们一起,出发运粮藏粮,巡山装吊,芭场耕种,支援民运,山路交通……他们觉得往后日子还长,不急着生活在一起。

那一天,却是春希主动向部队的指挥部提出结婚的请求。

大半年前,阿翔跟着小组出发到划好的战区执行军事任务,事后听丁峰说,那时一直在长满山亚答的山龙里行军,一边检查旧时埋下的地雷,更换失效的电池,一边安装新的地雷。

“没见过这么大片的亚答林,一蓬一蓬的,像个刚翻种的油棕园口,一天半还在那儿兜转,简直就是个大迷宫。”

丁峰打尖兵,走走停停,仔细地审慎地探路前进。

山亚答长长的羽状复叶,在近午的阳光中款款摇曳。他撩开叶片张望,亚答丛连绵逶迤。微风中闪烁着斑驳的光影。

蝉鸣铺天盖地。

偶尔听见山鸡在不远处啼叫,偶尔也见它在落叶层叠的地上现身,电光一闪似的钻进矮青丛中;或者扇着斑斓的羽翼,消失在婆娑的山亚答叶梢。

每一蓬山亚答的大小高低,几乎都大同小异,辨识路径使丁峰的粗眉拧得紧紧。

阿翔不即不离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沿着一道短短的岔龙横截出来,面前的山岭东西走向,仍旧是蓊蓊郁郁望不尽的一片亚答林。

丁峰扒开路口的落叶,几步脚就出龙顶。阿翔落下二三米的距离警戒。

阿翔赫然发现身旁一株齐肩高的矮青,绯红色的嫩叶被连茎掐去,看仔细了大吃一惊,那嫩叶正是他童年时采撷来做口弦的一种,昨天就是他摘来给大伙示范。有同志还打趣说:“那是你最早的音乐启蒙老师!”

一抬眼,只见丁峰已在十步开外,正拐向山龙的右侧。

阿翔一声暴喝:“停!”同时身子一窜,向丁峰飙去!

就在昨天,就在这龙顶,他们刚刚布下一组新地雷!而丁峰看似茫然不察,正向死亡陷阱逼近!

阿翔要去拦头阻断丁峰再前进。

“轰——”

一声惊雷爆响!气浪、硝烟、激射的沙尘和土粒,丁峰被猝然掀翻,一屁股跌坐在地。后边的同志也都应声卧倒。

他有点眩晕,连连晃头,把夹缠在稀疏头发里的沙泥甩去,再巴眨眼睛,确定了自己并无受伤,却一时无法察知发生了什么情况。

他匍匐地上,枪支上肩朝前窥探——

阿翔跌坐在几步之外,面朝天,双手在身后压地支撑着欹斜的身体。阿翔面前一个面盆大的凹坑,裸露着虬张杂乱的断根,一截刺眼的暗红色电线,以及几缕还在坑穴里缭绕的硝烟。空气中弥漫的火药味呛鼻。

阿翔左脚只剩膝盖下大半截破碎的,空荡荡的裤管!

“阿翔中雷!”丁峰大喊一声,猛地腾起身,朝阿翔扑去——

“慢——”阿翔挥摆着手,夹杂在急促地喘着粗气的声音微微发颤,“这是组雷,三颗。先……先去拆了电池。安全!”

☆   ☆   ☆

几个月后,阿翔的伤势日渐痊愈,新长的嫩皮一毫米一毫米地覆盖了创面,经受震荡的心绪,也慢慢平伏。

就是这时,春希从支援突击队回返边区。她立即向部队指挥部写信,说:我要和阿翔生活在一起。

在小屋里,她问阿翔:“那天你已经喊了停,为什么还要跑前去?”

“蝉叫得很响,我担心他听不清。”

“丁峰一直自责,说是他害了你。”

“怎能怪他?要怪怪自己。”阿翔轻轻抚着失去脚板的秃肢,创口处新生的皮肤细嫩光滑,紧绷且不时发痒,轻轻搔抚才舒服。他摇摇头,“紧急时没想那么多,冲上去却没辨认清楚。”

“也许是——命。”他脱口而出,心里暗自一惊。

这话平日不说,在春希面前,他退下了所有的顾虑。

上队几年了,经历多了,参加过多次的追悼会,看过伤残战友的医治处理,听突击队战友对流荡、饥饿、战斗、牺牲的叙述,脑子里浮现一个个蓦然消失的,生龙活虎的身影,他不会不想到,有一天出事的是自己。

“真的,我做过梦,梦见自己被地雷炸飞。”阿翔露出苦涩的笑。嘴角一勾,却勾出些许甜蜜,“也是这样,我们才提前住到一起。”

说着,拉过春希轻抚他秃脚的手,目光澄净深情:“以后总要累你,你不后悔?”

春希静默着,俯首低眉,把脸一偏,斜靠向阿翔的胸口。

“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她如梦呓般地低声吟唱,泪水悄悄地溢出了眼眶。

战胜绝望
笑着活着是一辈子,哭着活着也是一辈子

今晚一定要和她喝一杯——阿翔坐在小屋的床沿盘算着。

这瓶桂圆酒已浸泡了个把月。当时春希还未随大队出发,运粮翻过国界分水岭到马境藏粮,总务刚酿好几十瓶白米酒,她为阿翔买了一瓶,把存下的小半包桂圆肉全倒了进去。

阿翔轻轻摇晃,沉在瓶底的桂圆旋转浮泛。他拔了瓶口的木塞,小屋里酒香飘荡。然后,他把它摆在小屋床头竹桌上。

桌子旁边立着一杆齐肩高的挂枪棍,原来挂他短枪的小横桠上,今晚挂的却是个特大的猪笼草!整尺深,小手臂般粗大,浑圆的外壁,布满野性勃张的紫色碎斑。用它植株的藤捆扎在横桠上,像个斜挂的花瓶;上端的肉质盖子掀开,密密插满一大簇野花,浅紫的山胡姬、粉红的野牡丹……还嵌着三两张狭长叶片。

这是春希今天下午带回来的,同志们都围过来看稀奇,那么大的猪笼草真是罕见啊!

她兴奋得一脸红扑扑。一个多月长途运粮的艰辛,使她的圆脸略微清减;长长了的刘海触着眼睫毛,一眨眼发丝微微掀动,底下双眸灼灼,尤显精神焕发:“想不到吧,那么高的国界龙,人都难走到呢,却长满这样的草,开遍各色各样的花!”

在同志们跟前,她大方地将花一把塞给他。

……

酒香散去,小屋里野花散发着淡淡芬芳。

春希这趟出发,阿翔等得比往时焦急,一颗心更是一直悬着。

国界龙以南,那是马来西亚的地界,断脚前他曾经跟随收雷队,在密布的雷区,将那些敌人埋下的,年深月久电池失效的地雷,一拉一串,三几天就收回好几百颗。

要是遭遇的不是死雷而是活雷呢?

他心里还蠢动着一个念头,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生发,就像种子落地,萌芽,日日在茁长。

他曾经在温存后对春希不经意的,喃喃说过。

她轻轻拍打他的脸颊:“不行!你要犯错误啊!”然后又紧紧地抱着他。

春希多么爱他呀!也许,在面对一个即成的事实时,她会有不一样的考虑,不同的想法。

夜色如水,游击灯(部队同志使用的特制的小煤油灯)的光焰晃动着,似他骚动的心绪一般影影绰绰。

春希终于回来了。他们斟满了茶褐色的桂圆酒,一边聊着,一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自酿的米酒很醇很顺喉。龙眼的果香渗透在酒香里,雾一般环绕,静夜的小屋,一室如春。

春希就实实在在坐在身旁了,说着别后的情况,阿翔却老感觉不真实,好像消失在夜风中的昨日,和此刻,都在一个幻境里。

就要熄灯了,春希睫毛下泛着微微醉意,满口酒的香气,悄声说:“东西呢?我帮你。”

住小屋的夫妇,组织发给避孕套。数量不多,一个总得重复使用二三轮。

阿翔神秘一笑:“好了。”上半身一倾,朝游击灯火吹气,“拂——”他脸上不自然的神色,瞬间消弭在幽暗里。可他耳尖的烧热和猛然加速的心跳,使他听到血管里澎湃的涌流。

不知今夕何夕,淡淡月光透过小屋顶的青色塑料防水布,洒落在竹床上。

春希圆圆的脸蛋在幽黯中发亮,聚集了天地间此刻所有磁性的能量。阿翔凑近,长久地亲吻她。他深深地吮吸那股糅合在清新如朝雾般气息里的乳香。

然后,一个宛如被碧绿的海水千百次洗涤过的,在雾霭中升起的岛屿熠熠发光,美丽无可名状。阿翔爱抚着,耳鬓厮磨,触手如此的柔滑,浑圆,舒畅。

春希抬手在他肩头轻轻一推,阿翔会意仰躺,他觉得自己身体是一片焦渴的荒野,底下揣着个炽热的活火山,熊熊熔浆在奔窜!春希伏在他身上,展开着无比芬芳无比欢乐的天堂。阿翔进去了,温暖潮润包围了他,每一个干裂的毛孔都被酥油般的细雨浸透;深入,摇晃,在一片极乐的波涛上乍升乍降;他颤栗地想张嘴呼喊,他压抑忍耐着,把一颗颤动的樱桃含在嘴里……哦!哦!年少时,他上树摘过多少野樱桃,一整握交给春希,她总是挑最大个的,塞进他嘴里……哦!春希用嘴压着他快要忍不住呼喊的口腔;阿翔的手环抱着,掐着她白皙的肩背。两团烈焰在交融,夜的幽深处爆出勾魂荡魄的闷响。

猛地阿翔一翻身,把猝不及防的春希紧紧地紧紧地压在竹床上,他体会了爆裂的震荡,被一阵热流贯穿,脑袋再无意识,一团空茫,他浑忘了自己的残疾,只察觉春希在他底下微微发颤……

哦,月光下,在那遥远的地方……

☆   ☆   ☆

阿翔静静地仰躺着,睁眼望着透过塑料布的天光。

他不知时辰,只感觉月亮的清辉撒落在小屋外的枝叶上,叮叮咚咚的脆响;感觉到在他身上温柔细腻地摩挲,像春希爱抚的指尖。啊!如此美妙的夜晚!

他浑身酣畅,四肢百骸无比舒展,身体的热慢慢地弥散。额头与胸口的微润,让他体验着余韵的甜蜜绵长。

山中生涯物资贫乏,日常作息艰苦简单,两人间的缱绻犹如这月光,幽暗里闪烁教人迷醉的微茫。何况他断腿后被分派在印房,而春希作为机动人力,长年出发,四处奔忙,一年里没有多少个属于他们的旖旎而短浅的夜晚。

春希在善后。原来他起身要自己处理,春希轻轻把他按回床上。手电筒光流萤般在大腿旁游荡。

“哎呀!”春希脱口低喊,“怎么搞嘛?套子破了!”

阿翔一动不动,心里不无愧怍。这其实是他的预谋,他该怎么说?

“怎么办怎么办?哎!”春希把手电筒光直照他脸上。

他眯起眼,回避春希的目光,嗫嚅地像是在宽慰她:“不——不用紧张吧,一次半次,未必——未必就出事!”

“噢!这次要糟糕,哎——”春希抡拳在他大腿猛锤一下,“你这坏蛋!”

阿翔不吱声。春希爱他,怎么骂他都不过分。虽然他口头宽慰,心里却是希望一蹴而就,没有瞎忙。刚才猛烈的动作到底触痛了他脚上的旧伤,但他不懊悔,他知道这个姿势比较能成事。他的计划一步步在落实。希望在既成的事实面前,春希能和他想到一起。

他甚至想到永恒的母性能发挥的力量。

偶一省思,他会为自己这个突兀的念头,感到惊诧和惶惑不安,什么时候,他的脑袋竟被这落后思想攻占?

断脚后他几乎不再出发,被安排在印房做内勤。每天入寝前,他解下金属打制的义脚,注视日渐萎缩的断肢,仿佛注视的就是自己的一生。个人的际遇,部队的遭逢,在这相对平静的日子里,使他翻腾着前所未有的浮想。

当他开始和春希生活在一起,他写了上队以来的第一封信,告诉年迈的父母他的近况(当然不说断脚),让老人知道他与春希离家后都平安。即使很难预测信一定寄到,组织上也告诉他向外面寄信费事又麻烦,而他坚持。他隐隐察觉到自己思想守旧传统的一面。结婚了,孩子就算正式走出父母的目光。父母亲都喜欢春希,交给她,老人家放心。这也是对他们的一个安慰。

他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上队之初,有过许多美好的憧憬,壮丽的理想曾经那么急切的召唤,义无反顾地上山打游击,热烈参与斗争的激情,那是青春对爱情,对信仰的浪漫!而胸中那一团火,虽然还在岁月的灰烬中捂着,却也免不了年年月月,时时刻刻的消磨。同志们聚在一起日夜厮守,所有的努力,除了要生存,要斗争,要战胜敌人的围困,绞杀,还要战胜绝望!

阿翔其实挺积极向上。他不说泄气话,不闹情绪,他还发挥擅长,为战士们谱曲写歌,歌声里流荡着欢快与朝气。

他看清楚了自己的一生,他珍重自己和同志们的牺牲。笑着活着是一辈子,哭着活着也是一辈子。既然是为信仰和理想,活着就要活出牺牲的高尚和精神!

他也多次想到生命的最后,那坎坷路的尽头,夜幕沉沉垂下。许多壮美的青春,像夜雾缈无痕迹地在丛林里消散,他感受着强烈的震撼,不平,和一种深刻的宿命的哀伤。

在生与死的拔河里,谁也无法上岸。那么要用什么去平衡,去守望?

于是,那个念头,带着纠结,带着交战,带着挣扎,生发后却又带着刚硬,带着冥顽,带着不计后果的决绝。他要给世界留下一点什么,留下一粒种子,一株幼苗。

这颗种子就先落在他心里,生根蔓延……

春希挨在他身边,发出均匀的鼻息,甜甜地酣睡。

他却一闭上眼,就在打量一个陌生的自己。

明天春希醒来,她还能认得“他”吗?能接受“他”吗?

脱落是多么沉静的哀伤
夜里她悄悄给自己按摩乳房,竟然想到了哺乳

春希果真发烧了!

医务员愫心在部队医生的指导下,把那截短短的初生的草尖置入她的阴道里,说这根无名的“魔草”将替她解决问题。

愫心和他们是同一期上队的新战士,和春希相熟,她宽慰道:“不要担心。这根魔草是马来农村传授的法宝,很有效的,又不用动手术。你会先发烧,几天后胚胎就会自然脱落。”

春希连续几日呆在小队里,俨然是个病号。大白天同志们分头去忙了,留她在空空的小队里胡思乱想。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经验。

生命里会有几回如此的等待?

她倏地回到上队前的时刻,也是几分慌乱不安,几分纠结难舍,却又满是选择的刚决!

她不知道母亲如今日子过得怎么样?她避免思念,因为只是徒增烦恼。她当然相信,母亲作为与别的女人分享男人情爱的二房,丈夫只在周末回来,她对子女自然更加依恋。而自己离家也都那么多年了,她终究会习惯。母亲总能在一份破碎感情的折腾里安顿身心。

可切割亲情的残忍,为什么轮回般地又再发生在她身上?

她该埋怨,归咎阿翔吗?

阿翔听说她发烧了,一早过来看她。

他们互望着,除了问候,再没别的话。也许之前已把这话题都说尽了。

当她发现自己连续两个月没有来红,测试结果,证实她怀孕了,他们爆发了第一场争吵!

阿翔承认是他有意为之,他想要有他们的孩子!

“你发癫啦!”她语气激愤,“以为你说说而已。你竟然……你有什么条件带孩子?”

阿翔低着头:“我知道这是私心。”仰起面时却咬着下唇,“我们这一生就这样了,是不是?好像困在大海中的一个孤岛。”

“是啊对啊!你那里有条件生孩子?”

“所以我想,好在这里是边区,生下孩子可以送出去。”

春希长叹一口气:“别人带大了,又不是你的。”

“我们长大了,不是也离开父母?”

“不一样,我们是参加革命!”

“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世界是什么样。只是生命要延续,也是活下来的一个责任。有了种子,就会有希望。”

“怎么那么多歪念头?”春希又是叹气又是摇头,“我们又怎么面对组织,面对同志们?不能只为自己打算啊,生下一个孩子,要增加部队多少负担?你真的自私啊你!”

阿翔默不作声。

“忘了吗?你告诉我的那件事。”春希突然提高声量。

那一年底,丁峰的爱人(部队夫妇互称爱人)临产。岁末天冷,阴雨绵绵,丁峰为给初产妇取暖,四处筹集木炭。每当春希分配在厨房当炊事,阿翔总要她帮拿一些火炭给丁峰,事后却因此受到小队长的批评,说她在助长错误行为!

一个女婴呱呱坠地,母女平安。丁峰在清晨集合点名散队后,情不自禁地向同志们报告喜讯。

那时春希还在厨房里忙,阿翔看着兴奋得都有点口吃的丁峰,上前大力握着他的手祝贺:“恭喜恭喜!”

可是身边却更多是漠然,面无表情,淡淡的颔首,或者干脆转过身嘀咕:“这有什么好庆贺的?”

阿翔向她说这件事时,一脸忿然,“我们干革命不是为了明天吗?我们的牺牲不是为了下一代吗?孩子有什么错,为什么不给他祝福?”

他说得义正辞严,对同志们的反应他一定印象深刻。

“我知道,犯了错误就得承担后果。还会有比我误踏地雷更严重的吗?”阿翔抬了抬他的秃脚,“怎么样的伤痛都会过去。我能面对。”

“对不起,阿翔。”春希直视着他,“就算可以面对组织上的处分,同志们的目光,我也无法面对自己。不要怨我,我真的不能接受。”

“难道,你,你真的不想有我们的孩子吗?”阿翔问。因为失望,脸痛苦地扭曲。

“……”

那些天,她翻来覆去想了许多许多。她怪阿翔吗?不!她多次问自己,难道她心里就没有一丝这样的念想吗?

今天早上,同小队的“小鬼妹”颂军出发前特地为她到厨房拿回早餐——专为病号准备的一碗麦片粥和几片梳打饼干。颂军是“游击仔”,14年前在山里出世,送出农村由群众抚养,半年前刚刚上队。

春希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出神。

自己也能被人称呼母亲吗?

午后,丛林里阳光敞亮,空气中溢满蝉儿热闹的鸣唱。

春希披一条墨绿色的“水茫”(泰国产的沙龙)斜躺在竹床上,她的体温渐渐升高,脑筋昏昏沉沉的……她看到母亲懊丧的脸,眼泪,听她歇斯底里的嘶喊“我命苦啊!你不要我们母女了,为什么要再回来?……”然后是对那个男人违心的咒骂,百无聊赖的盼望和痴等……爸爸,爸爸只是个周末才回来吃饭睡觉的懒汉……她是家里的老大,挑水、劈柴、捡菜、做饭、为弟妹冲凉洗衣……忙!忙!那是家吗?……忙不完的家庭琐屑是她生命里的第一座大山!妈妈只会念叨:谁叫我们‘歹命!’……这是命吗?这不是命啊!她相信这一切需要改变,也能够改变……阿翔,给过她多少支持和力量……她见到一张红扑扑粉嫩的小脸,家里的老幺啊,眼睛多么明亮……咬着手指头,“咭咭咭”的笑声,驱走了小屋里的阴暗……她能再一次拥有那样纯真的脸庞吗?捧在怀里,看了又看……噢,一定会有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小小的额头上……

为了预防敌机空中侦察,小队宿舍顶盖的绿色塑料防水布在晴天里掀开着。树梢一阵哗哗响,落叶随着款款飘落……

呵,她肚里的“种子”也要像枯叶那般脱落吗?

脱落是多么沉静的哀伤啊!亲情的洪汛在她心胸里澎湃,乍浮乍沉的她,转瞬间就要被裹卷被淹没!

但生下孩子又会增添部队多少压力和负担!?她听过看过的实例不少,触犯组织纪律的行为,开了缺口会带来多少麻烦?又会给农村的群众留下怎么样的观感?!

她希望也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颂军啊……然而,如果孩子留在农村,她担心降临的也许却是母亲那样的厄运!这里是艳名远播的泰南勿洞,她听说过,曾有“游击仔”流落在风月场所,甚至成为黑帮……

有了孩子就有了永远的牵挂,在不在身边都一样。身为爸爸,阿翔想到了这一层吗?

她同意阿翔说的“我们这一生就这样了”,但不这样又能怎样?

她陡然翻身坐起,拿过桌上的水壶,大口大口地灌下凉水。

无论如何,既然选择做革命集体的一份子,维护集体利益就是肩上的责任。

大多数同志做得到,他们就应该也可以!

她不会再和阿翔争论对和错。甚至也不想辨清该责备的是阿翔,还是她?!

她发觉自己的乳房变得坚实肿胀,有一种撑开的饱满和刺痛。尤其是奶头发硬、敏感。她第一次感觉到,肚子里萌动着的那颗种子,分明在寻求她的爱,她的呵护,要她做好准备。

夜里她悄悄给自己按摩乳房,竟然想到了哺乳。她觉得自己的心,就像这黑夜一般无情,扼杀一颗生命的冷酷难道不应该受到谴责?

犹豫,向阿翔退让,留下孩子,她曾有过多少次的闪念?她害怕呀,她苦苦挣扎,捂在被窝里默默落泪。

……走这条路,就不应该有孩子,也不要有父母啊!

她想起,当初上队,母亲一定也为此哭过长夜!

上弦月一天比一天明亮
云遮雾障,四野苍茫

拉哈机场来了多架直升机。群众紧急传话:敌人的黑衣队又要进山!

指挥部做了新的部署,各个战区的战斗小组受命分头出发;芭场的工作队也重新调整,春希被调派前往。

她刚刚康复,苍白的脸才透出淡淡血色。队长关心地问她:“行不行?”

她灿然一笑:“没有我才不行呢!芭场边的地雷我有份装的。没派我去还要申请呢!”

出发前,她过来阿翔的小队,替他把随身的背包做了清理,非必要的东西,都连同她的一起收进铁桶下地秘藏。

部队随时可能转移。

阿翔望着熟悉的身影,眼里溢满了疼惜。环境骤变,他想若按了自己的主意,眼前这人,就得挺着个大肚子跋涉流荡。他甚至思忖,春希急于出发,是不是还有将功折罪的心理?要是从前,他是多么愿意顶替。眼下他却只能是一个拖累人的包袱!连随身衣物都要她帮着收拾。他的耳际发烧,好像一面明晃晃的镜子高挂,投射出自己脸上,心上的累累污斑秽迹。

要走了,春希悄声说:“莫怪我。照顾好自己。”眼睫毛闪动,忍不住泪滴。

☆   ☆   ☆

此番敌人进山行动迅猛,没过几天,第一战区的地雷就连环爆响,紧接着直升机轮番扫射,然后就在“隆隆”的电锯声中,大树连片翻山,辟出临时机场供直升机运载伤兵。

次日第二战区发生了遭遇战!消息传回来,同志们都安然无恙。而那一阵阵骤响的枪声,却在部队上下悠长的回响。营盘做足了对空掩蔽,严格控制声音,火烟,生活作息完全处在战时状态,焦灼与不安的阴翳沉沉笼罩在同志心坎。

芭场在两个战区之间,是一个暴露的显眼的目标,它不在前线却瞬间会化为火场。

阿翔的心一直绷得紧紧的,每天盯着出发芭场的工作单子,去揣测新的动向。

那天深夜部队派出五六十人的大队,潜入芭场,赶在天亮前,摸黑抢收回约两千公斤的木薯,处理后可供队伍大半个月的口粮。

丁峰回来后交了一包东西给阿翔,说:“春希给你的。”

打开来一看,却是一块自制的月饼,木薯的外皮红薯的馅。在煲开水的大锅盖上烤得焦赤金黄。

阿翔猛然想起,夜晚的上弦月一天比一天明亮,再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

然后,黎明时分,又一阵枪声骤响!这回离部队更靠近了,就在芭场的方向。

吃早餐时,同志们低声议论,猜测,估计队伍即将转移。

阿翔吃不下早餐,回小队再收拾杂物,压抑不住一颗心“嘭嘭”乱跳。

“砰砰砰砰——”又是暴雨般的密集枪声,夹杂着零星的交锋枪响。

一个多时辰里连续发生的战情,把同志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口上。

营房沉寂着,风摇林梢,沙沙作响,除了哨务,几乎听不见杂沓的脚步声。大家沉稳地等待指令。

有同志看见芭场小组带队中心回来了!满头满身的汗水,直奔指挥部,卡宾枪晃动,飘出依稀的火药味。

四人的芭场小组,回来只见她一人。同志们不问不说,心却落崖般地直往下坠。

指令下达,即刻转移!

指挥部通报:芭场遇袭,男同志铁强在敌人第一排火中倒下;三位女同志冲散,带队中心无法集合,春希和另一位年纪较大的陈薇,急速赶回来报讯。

队伍撤离营房,留下一个战斗小组,去约定的信箱等候冲散的两位同志。

大部队则需以最快的速度,往西南方向破路前进。队伍里不少老弱病残,一定要在敌人切进内围之前,甩脱它,隐蔽到一个安全地段。

下午三点多钟,队伍攀上了泰、马的国界分水岭,这一带绵延山脉的最高峰。

山龙愈走愈狭窄,不时见到裹着翠绿地衣的奇石拦路。

山风呼呼,雾霭飘飘拂面而去。

脚下一条小径在芒萁,鳞毛蕨,藤蔓类植物掩蔽下蜿蜒穿行,龙顶再没有擎天巨树。山峰两边都是峭壁,在丛丛荆莽之外,俯首望见起伏连绵的树冠波涛似的翻滚远去。

阿翔走在丁峰前面,他的断脚被铁义肢摩擦,一路隐隐作痛,说不定已擦破了皮,走得一脚高一脚低。

原来他还背着小包袱,在陡坡前冷不防被丁峰一把夺了去。丁峰还下半山腰砍来一根木棍递给他当拐杖。

阿翔一路走一路留心,他记得春希从国界龙带回去的猪笼草,野胡姬;记得她说:“想不到吧,那么高的国界龙,人都难走到呢,却长满这样的草,开遍各色各样的花!”

然而,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哦,国界龙好长啊,也许还在前方,有满坡的山花等着他!

他们来到山脊上一块小小的平地,据说这是地图标示的国界龙上的一处巅峰,队伍稍事歇息。

三四点钟的斜阳已经疲态尽显。穿透云雾的白光撒下的淡淡微温,以及一路登山额上颈上的潮润,转眼被山风吹散。

阿翔看见峰顶矗立着唯独的一株树,苍劲的主干大腿般粗,齐肩高处枝桠横生;树干,枝桠爬满了不知名的寄生藤蔓,垂下宛如绿色的流苏。

他跨步迈去。然后,拉着树的枝桠,蹬着树干突出的瘤肿,向高处攀爬。

“喂!干什么呀你?”丁峰跟上来阻止。

“我上树去看看。”

“……你下来,我替你看。”丁峰把手搭在额头下,转向芭场的方向。

“不。”阿翔沉声回答。把身子往上引,铁脚已站在一杆横桠上。

丁峰趋近树头:“小心啊!”抬眼看着阿翔拨开枝叶,一寸一寸地向上攀升……

云遮雾障,四野苍茫。

云天外飘来一蓬暮霭,像歌声停落在阿翔心上: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愿做一只小羊,跟在她身旁,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

☆   ☆   ☆

第二天,指挥员向阿翔传达:那个清晨春希和陈薇一起从芭场突围,半路上又与敌人遭遇,陈薇大腿受伤,春希抢救,没能躲过敌人密集的炮火!

阿翔低着头,罩在头顶的恶梦已成现实,他浑身空荡荡的,再无说话的力气。

指挥员抚着他肩头:“春希真英勇!敌人在街上对群众说,‘要不是她回头背伤者,我们也打不到她!’多好的同志啊!”

笛音 绝唱
永远立在荒山上

悠悠袅袅的笛音,还在营盘飘拂弥漫,还在林梢千回百转!

夜幕垂下。站在大波罗树旁的阿翔,吹啊吹啊,全副身心在乐曲中载浮载沉。他停不下来啊,他要把自己站成这大树的躯干,永远立在荒山上。

绝唱。在那遥远的地方。

12-11-2015
1-3-2016

(本文于2016年7月19日至8月16日连续刊载在《南洋商报·南洋文艺》)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6年8月20日首版 Created on August 20, 2016
2016年8月20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August 20,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