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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口的饥饿

── 海 凡 ──


  “还认得我们住哪栋楼吗?”我问。

  他转头左右张望,神情有点恍惚。

  外头大路上有车子“轰隆”驶过,车头大灯曳过短促的亮光,在他深陷的眼眸里瞬间一闪。

  午间下过一阵雨,地上一漥漥的水映着黝黯而诡异的光。几盏昏黄的街灯,浸泡在泛漫的潮气里像是渴睡人迷糊的眼,投射在稀稀落落几个档口,以及零星散布的,且大多空置的红色塑料椅子上。

  一只瘦巴巴的褐斑狗从幽暗处蹑足走来,耷拉着头在桌底和椅子脚搜寻着什么。

  意料之外的冷清。四十年前可不是这样!

  “我们那时住三楼。”他望我一眼,像推开一扇窗户,“喏,窗口斜对面,隔一条马路就是一家面包工厂。”

  我当然记得。在不必上工地的礼拜天,下午三点多钟,一定飘来新出炉的面包的烘烤香,真诱人啊!我总要下楼排队,去捧回一个热腾腾的切片方面包,吃剩了留做第二天早餐。

  那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我从金山脚下辗转上来,暂时安顿在这里——吉隆坡的半山芭,在一间租赁的房子里,我第一次和他见面。

  我们由地下同志安排,一起到附近的建筑工地做木工。我不熟悉,只能做一些搬运的帮手。然后,等交通员与武装部队接头,接应上山。

  当日在半山芭这是一条远近闻名的街道——“为食街”,天一擦黑,档口陆续开张,灯火煌煌。几公里,几十公里的食客闻香而来,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放工后我们天天在这里吃晚餐,”他啜一口少糖的黑咖啡,“要找个位子坐都难呐,怎么变到这样?”

  是啊!就在这条街道,留下我们年轻的身体,对世间美食的最后的美好记忆。

  诱人的小吃太多了,我们从街道的左边开始,一档一档吃去,一边吃还一边评比。

  “嗬,那时你的食量真大!”我笑着说。

  二十三、四岁的小伙,一整天在工地出力,晒太阳,流汗,我们的胃口都那么好。但是,论饭量,我远远比不上他。

  “可不是。我们最‘苏嘎’(马来语:喜欢)的,是那档‘炸猪肠粥’,一次要吃几碗?”

  “我三碗,你五碗。我吃完你也吃完。”

  “八个空碗叠起来这么高,哈!”

  他总是吃得又多又快,我把他比作大蟒蛇。他听了眯着眼睛微微笑,露出有点哨的门牙,灯光下白得发亮。笑纹牵动嘴角一个浅浅的酒窝。

  “真想再吃一碗‘炸猪肠粥’啊!”在一脸的皱纹里,我又见到那个隐匿的酒窝。

  上队前夕,有一晚我心血来潮拉他去吃“家乡鸡”,今天叫“肯德基”了。他连连摆手:“有什么好吃,‘红毛’的东西,也不过是鸡!”

  路旁广告牌子看多了:“家乡鸡,好到吮手指!”想到这一上山不知何日回头,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试一试。

  “你知道吗?天天吃鸡肉,最后会吃出什么味道?”他望着我。

  我摇头。

  “鸡屎味——想不到吧!”然后说起他前年隐蔽在一个养鸡场里,大半年里天天鸡肉的难忘经历。

  “我告诉你一个故事,有人问从外国引进‘家乡鸡’的林玉静先生,为什么是鸡而不是别的什么?他怎么说?只有鸡肉我们各个民族都吃啊!你看他是不是很有想法?我们干革命,不是也要有他这种大‘统一战线’精神?”我以为这样联系肯定大大加强说服力。

  “嚯!你是说干革命就要像‘家乡鸡’?”

  我们终于饱饱地享受了一次快餐。看着满桌子狼藉的鸡骨头,我点着一支烟,半开玩笑说:“嗨,你食量那么大,上山吃野果野菜哦,受得了吗?”

  “龟免笑鳖无毛!”他嘴角一撇,干脆福建话,“劝你啦,戒烟吧!山顶哪里去找烟草?”

  那时我们都这么想:上山打游击,凭着革命意志,吃什么?怎么吃?哪里是个问题?

  我们从霹雳州一起上到突击队,但不久就分开。他留下来,我却跟着山交队北上,在雨林里翻山越岭,一个多个月后抵达马泰边区根据地。

  后来听说,部队需要男性医务员,我被挑上了,因为我读到 FORM 5,医药名词常用到英文,派我学容易上手。

  开始时真有点郁闷,辛辛苦苦参加武装部队,上来竟然是拿针筒!慢慢地也想通,工作需要,服从分配嘛。毛主席的老三篇,其中不就有《纪念白求恩》?边区部队的大医生可是社会主义中国为我们培训的,还在越南战场参加过实战,西医专业、战场救治不必说了,又能与中草药很好地结合。能跟着她学习,我确实大开眼界。

  一年多以后,我们再相见,我已经是山交队里的医务员。高高的背包里除了简单的衣物,还塞满常用的口服药品、急救药、特效药、跌打膏药、针灸器械、手术器材、简便扛架等,还装着注射用的维生素 B全、B12、肝精、葡萄糖钙等滋补品。我担负的其中一个特殊任务,就是在接头时,给奋战在艰苦环境里的突击队战友们注射补养身体。

  我当然也给他打补针,虽然他一再推挡说他不必。和在工地时相比,他白皙,消瘦多了,一双细长的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比工地时斯文却又精悍。

  “还吃那么多吗?”我问。

  他笑笑不答。

  记得那天我们接上头,有一个简单但激动人心的晚会。在山脊上一块平地,四周立着好几把填满把麻油脂碎屑的干竹筒制成的火炬,油脂燃烧着,发出“哔哔噗噗”的脆响。桔黄色的火焰舔着夜的漆黑,舔着同志们瘦削却神采奕奕的脸庞。山交队中心和突击队领导分别讲了话,大伙儿都很受鼓舞。然后来到聚会结束前的重要项目:总务分派每位同志一杯香浓的美禄,以及一块拳头般大小的糕饼。

  对长年以野菜果腹的突击队战友,以及我们十来位经受了个把月半饥饿跋涉行军的山交队员,这可是隆重的,物质上非凡的丰盛。

  大家都那么兴奋。我自然地走近他。在竹炬火的光焰下,我们先浅啜了一口美禄,好像蜜蜂吮吸着花蜜的甘醇,在嘴里稍稍搅绕一圈才咽下去。然后郑重端着那块糕饼咬了一口。

  我不知道这块棕褐色,甜,松软,却又带几分咬劲的,焦香直透心肺的,是什么做的点心?

  “几个月前在阿沙芭烤干的一桶木薯粉,知道你们要来,留到今天。”他又细细咬一口,“我想还掺一些‘莽公’粉(野波罗蜜的核磨成),一些你们带来的面粉,奶粉,再用大象油炸的。”

  大象油!难怪有那么一股特别的香味!

  “相信吗?一年多来,我们已经吃了五头大象!这象油真是好东西呢!”

  哦,在边区我还只吃过象肉干,五头大象该有多少稀奇的经历!?我望着他不禁心生羡慕。

  “怎么样?这饼可口吗?”

  “很好吃!”我由衷地点头。

  他把最后一小块饼塞进嘴里,舌尖微吐,从嘴角沿着唇边灵巧一兜,把糕饼屑都卷回口里去。

  越是饥饿,越是要念想曾经尝过的美食,“为食街”那档炸烧包倏地浮上脑际。那包也炸得像这饼一般焦褐,油渍闪闪,却是半个脸庞大,我们一顿得吃上两三个。

  想到他的食量,我忍不住明知故问:“这样够吗?”

  “够啦!”轻抚着腹部,他竟能笑得露出浅浅的酒窝,“我已经炼成‘橡胶肚’,收放自如啦!”

  那整十天相聚,经常见他在帮厨。

  驻营地的中心位置,打下两个由三支70度斜角的木棍构成的火炉墩,二尺多高,顶着的扁圆形铝制“印度大煲”,一整天“咕咕”作响。

  火炉底架着长长的干木,火焰终日不歇。干木都有小腿般粗,也不锯短,好像就是整株枯树搬来当木柴烧,走入厨房,要在枯木间跨进跨出。

  他往往踞坐在当中一段枯木的尾端,双腿大张,地上铺一块塑料布,埋头在木砧板切野薯。

  有时我也去帮忙。我知道那些野薯就是我们的一日三餐。

  “你看它像什么?”他指着面前一大堆褐红色问我。

  “像……像猪肝。”

  “对!”他莞尔,“这就是‘石猪肝’,还吃得惯?”

  其实几日来我的小腹总是隐隐作疼,尤其是早晨去方便,昨日吃下去的野薯,化做一大堆排泄物出来后,更是一阵令人冒汗的绞痛,需慢慢立起身来才缓过一口气。

  “怎么样?”不待我回答,他就用理解的口吻反问,“是不是肚子微微痛?”

  见我点头,他手稍停,宽慰我说:“没事,这是在‘换肚’,突然吃进新食物,还不适应。石猪肝味道苦涩,可能有小毒吧。但是它量多,也容易找!经过熬煮,出水,再熬煮,慢慢吃就习惯了;要是有油盐糖,跟薯泥有的比!”

  “是。”我猛点头。想起几天来都见他捧着一大盅松软的石猪肝,蹲在火炉旁,大口大口地扒吃。

  他那个用和尚钵打造的“饭咯”(同志们盛食物的用具),为了增加容量,腰部已经被他捶打得拱出一个弧度;还时常煨在火塘里,搞到“黑碌碌”的,像个罗汉肚。

  “什么都一样,习惯了,苦涩的也能变得可口!”他说。

  可口!我记得上队时他给自己取名风雷,但这次见面,同志们却都叫他“可口”,难道是这“口头禅”成了他外号?好比我,本来取了个充满战斗性的“武扬”,到头来却被叫做“小扬”。

  山交队要回头了,我们身上各种装备都与突击队战友交换。我那半新旧的“饭咯”换了可口黝黑的“罗汉肚”。

  他还请求我将那申钮牌(National) 短波收音机转让给他,说:“你知道啦,上山以前我们哪里可以不读报纸,不听新闻消息?这个跟饿肚子一样难受。”他还一再强调,下回无论我来不来,一定得给他送几节干电池!

  一年多以后,我又来了。当然没有忘记带干电池。

  接头时却没有见到他。问其他同志,回答说:“用不上了。”

  原来在大半年前的一场遭遇战里,交火中,女医务员葵花右手中枪受伤,无力抢救背包!可口发现了,丢下自己的,在其他同志的火力掩护下,冒着炮火把那装着医药用品的背包抢夺了回来。

  “他……”我心里一阵紧缩,“他去哪里?”

  “和少川出发去挖藏粮了!”

  唏——我心里一块大石落了地。

  这趟我下来是受命支援突击队,接替医务员葵花,让她跟随山交队回去边区再培训。现在知道,原来她也要回去疗伤。

  她的手肘因为枪伤,治疗后变得僵直无法弯曲,生活诸多不便。听说我们边区有一位草药神医李亮同志,有办法治愈,一见面她就向我打听。

  “是的。”我肯定地回答。我曾经跟李亮同志学青草药,见他医治受伤后僵直的胳臂,使它康复。

  我印象深刻,每一剂敷用的青草药里,都配一只刚出世的,鲜活的绒毛小鸡,说是当药引,与青草药混在一起舂,然后温热包敷。

  “但是要先把骨头再敲碎哦!”我说。

  “不怕,能医好就行。”葵花脸色坚毅。

  “少川怎么来这里了?”我问。半年前我去过他所在的突击队,那时他的疟疾病正发作。我记得他苍白脸上瑟瑟发抖的酱紫色的嘴唇。

  “我们经常要过狄安河去找吃啊!那是他们的地盘,没有一个管地雷的‘雷公’引路,怎么行?领导就调他过来了。”

  可口和少川回来了。带回来的却不是藏粮,而是满满两大袋山红毛丹。

  “你阿公他!又是狗熊干的好事!”少川没顾上抹汗,喘着粗气就向围拢过来的同志抱怨,“两个14干桶,统统挖起来!我们跟它的脚印,走了三四十米,才发现铁桶丢在半排山里。”

  “桶口都咬烂了。”可口接下去,“我们还找看有没有米和盐——没有,一粒都不剩!”

  大家脸都沉下来,在心里暗自叹气。这样的遭遇,听到的,亲身经历的都不是第一回!狗熊这坏东西,同志们眼中的第二类敌人!

  那些摆放在厨房的山红毛丹,堆得足足半人高,毛茸茸的,红艳艳的,到底为顺利接头带来喜气。大家都知道,既然有山红毛丹,那么,一定还有其他的野果。

  领了总务分配好的红毛丹,我径直去找可口。恰好,他和少川两个都单身,拉吊床凑在一起。

  说少川单身其实不准确,他在地下已经结婚生子,在工地有自己的承包生意,也借此掩护和安顿有需要的地下同志。后来上级被捕出卖,他暴露了,不得不上队。问他老婆孩子对他上山怎么看?他半仰头,眯着眼,猛猛吸一口烟,然后挥挥手腕上的梅花表,说:“呶,上山前她送我的礼物!”

  他们正在吃午饭:野薯。我见到那个换给可口的半新旧的饭咯,又成了黑褐的“罗汉肚”。

  “嗨,电池我带来了——但也听说了,用不上!”

  少川是多话的人,抢着搭腔:“可不是,多亏可口,丢了医药背包可不好玩,没有枪伤药,没有抗生素,葵花的枪伤怎么治?”

  “可惜了那个收音机,没用到半年。”可口露出遗憾的神色。

  “丢失个人包袱事小,抢救公家东西重要。组织有条件应该补回给你。”少川说话一贯直肠直肚,“我们队伍三样东西丢不得:发报机、医务用品,还有煮公家饭的大煲。没有了才知道后果严重。”

  “听说你这次来不跟山交回了?”可口问我。

  “是啊,葵花要回去治伤,我至少留个一年半载。”

  “哈!我一早听说了。知道吗,给你带来什么?”少川弯身在他那堆杂物里搜寻。

  “没有它我们后果严重!”他捧出来一大把蔫了的叶子,摇了摇,“知道这是什么吗?野葡萄叶,切碎烘干了,可以做烟丝。一过国界龙你就断了烟瘾吧?”

  少川的小眼珠笑得都眯成一条线了,齿缝里竟飘出一股久违的烟味。

  在队伍里,我和他属于少数的同志兼“道友”。当医务员抽烟,我多少承受一点压力。但我确定这个不怎么受肯定的嗜好丝毫没有影响我的业务能力。现在有人理解体恤,不禁感到丝丝暖意。

  野葡萄叶的烟丝,我还真想试一试。

  “你这见面礼不比红毛丹,没它好看,也不比它有益。”可口顺手抓一大把红透的果子给我,“你多吃,我上树采,吃饱了。”

  “好看是好看,酸甜也够劲的。”少川猛咽口水,“只是够劲不够喉,没一粒脱肉,吐了又可惜。”

  “我呢,我是连核一起吞的。”可口笑了,露出那个微哨的门牙,“不然,一粒一口汁,要多少才吃得饱?”

  “哈哈!谁叫你那么大吃?”

  没想到,我才安顿好,还未开始给同志们检查身体、打补针,竟来一个始料未及的医疗难题!

  第三天,少川一大早过来,说:“可口麻烦了,屙屎不出。”

  “嚯!怎么回事?”

  “那天回来后就拉不出,肚子硬得像抱块石头,脸色死青。叫他过来找你他还说没事,快去看看吧。”

  可口蜷缩在吊床上,我一探额头,哇,烧得烫手!他用手捂着下腹,鬓角,鼻梁沁着微微的汗珠,皮肤下紫蓝色的静脉窜动鲜明。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下腹痛?”

  他点点头。

  “肯定是红毛丹闯的祸!这几天,他吞下的没有一百也有几十粒!”

  “你是说红毛丹核?”

  “不然还有什么?”少川笃定地摆摆手,“我说过啦,他一直说多喝水就没事,红毛丹核没有毒,顶肚好过吃野薯。呵,现在怎么办?”

  我挠头了,真是闻所未闻!几年来在边区,跟着大部队的“阿模”(泰语:医生的意思)学本领,各种奇难杂症确实见过不少,但像这个吃野果造成肠梗阻,却没处理过。我首先想到总务那里还保管一小包奶粉,冲泡来灌肚也许有效。

  又一天过去,事情还是不解决。葵花建议用生油灌让他泻,有收存象油的也贡献出来了。可是可口还是抱着肚子眉头紧皱地蹲在树头,不见动静。

  我的判断是吞下的红毛丹核交错堆叠,把肛门卡住了。于是采用削小块的肥皂塞肛去疏通。可口也试着用手指去抠。结果排便不成,反倒流出了血水!

  接连几天折腾,可口已经疲塌异常,连蹲的力气都耗尽,大白天也只好躺在吊床上,翻覆,呻吟……有时眼见他几乎要昏迷过去。

  那天早上,我看见葵花用竹制的火钳,从火塘里钳火炭要煲针筒消毒。我灵光一闪,急忙向指挥部请示,准备执行一个特殊的手术——以止血钳,来一个“肛中取核”。

  我特别请少川当我的助手,在塑料防水布围起来的手术室里,以消过毒的器械,又拨又夹,又推又拉,终于把堵塞在可口直肠里的红毛丹核,一粒一粒的钳出来。

  少川在一旁数着:……第七十八粒,七十九粒,八十粒……

  然后大惊小怪的报告“好消息”:“哇!出完啦!总共八十三粒!”

  我替可口抹去满头满脸的汗水,急忙处理给他吊生理盐水。

  可口一口气缓过来了。但身体十分虚弱,走路像踏着竹排那样晃晃悠悠。

  指挥部中心把组织上分配给他个人的一小包麦片交给我,嘱我给可口补养身体。我煮了装在那个黝黑的“罗汉肚”饭咯里,可口捧着,一小口一小口吃,老半天不做声。

  我想到在马泰边区,我们还可以自己开芭种植,正常环境里总还有木薯果腹,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除了向大芭要野薯野菜,突击队真的再没有其他办法?”

  “要木薯,靠阿沙;要米油盐糖,靠地下线。”少川蹲在树头,“噗噗”地抽他的野葡萄叶烟卷,仰着脸,眯着眼,“都要冒险。”

  “……”

  “要不是给突击队买办运粮,我那条地下线也不至于‘砸剌’(被扑灭),搞到三更半夜要逃上队!我还正想问你咧——”少川兴头来了,烟头往树根一摁,“领导同志给你们上大课,有说到城市的地下斗争要‘隐蔽精干,长期埋伏,积蓄力量’吗?”

  “有啊有啊!”我口里答得顺溜,心里却是一团浆糊。不是吗?在地下我也办过给突击队运粮食啊!

  不运又怎么行!大芭,即便是乡村,也不生产粮食啊!橡胶籽可不能当饭吃。

  “我想——毛主席说的是没错,‘农村包围城市,武装夺取政权’,可是我们的农村没有粮食,又不能割据,怎么办?”

  怎么办?

  可口喝完了麦片,汤匙敲击饭咯,“嗑”的一响。

  “就这样啰!”少川望向可口,嬉皮笑脸,“向大芭要粮。注意吃山红毛丹不要连核吞!”

  山交队回返边区了,我们清理驻营痕迹后也随即转移。

  指挥部跟同志们开会,队伍要开进西北大河边的一片大芭野,据说是抗英初期被英军迫迁的马来甘榜,当年留下的果树眼下果实正当成熟。

  指挥部中心正了一下军帽,说:“领导上同意,条件允许,还可以炸鱼,晒做咸鱼和烤一批鱼干。或者打一两头大象做肉干。”语气虽有保留,脸上却已漾开笑意。

  少川曾经到过那里,顿时情绪沸腾,会后一直喋喋不休——

  “上队还没吃过榴梿吧?那里就是榴梿芭,落地上的果子多得数不清,任吃也吃不完。做成榴梿酸,配杂粮饭,一流!”

  “‘隆公,朗刹’满山!香蕉当饭吃,也要炕干;菠萝蜜吃完果肉,种子擦粉当干粮,比‘莽公’粉还香。”

  “没有见过鱼开会吧?一个大水潭,鱼群分大小,一层层集合一起,丢一个炮下去,哗!给你四只手你都抓来不及!”

  “鱼干,沙丁鱼,咸鱼,你最喜欢什么?实话告诉你,腌在竹筒里的咸鱼,一星期内的最美味,你一定不相信,比新鲜鱼还好吃!”

  说着说着,他的口涎不觉流出来,连忙用手背去抹。

  “不要笑!这回是‘老鼠掉进米缸里’。可口你可要发挥特长,一定让你‘可口可口’的叫不停。呵呵!也不用再担心红毛丹核了!”

  大伙儿一阵哄笑,笑得可口红了脸。

  “知道吗,第一次是谁带我去?阿沙仔啊!一早我就问他,走多远会到?”

  问到了最关心的问题,大家都尖起耳朵。

  “他说呀容易,数到第三棵波罗树就到了。很近不是?”他顿一下,再猛拍大腿,“你阿公他,谁想到呢,一直飙到天快黑了,才见到他说的第三棵树!呵呵!”

  少川说着,眼睛闪闪发亮,我们也像透过它,见到那个神话一般的,即将在雨林里冒现的“鱼米之乡”!

  大家心里蠢动着,脚下来劲,山过山,水过水,急速地行进。

  听见轰轰然如闷雷滚过的大河奔流声了!

  望见杂树生花,荆莽丝茅如绿浪翻腾的开阔平野了!

  豁然开朗的天空下,四处都是立在树丛上如旗帜般摇曳的椰子树!

  赤道的艳阳回来了,火辣辣的光焰洒落在头顶,肩背上!

  我对着倏然出现的既陌生又熟悉的景物,这些在我们见惯的雨林的幽深与高大对比之下,低矮,细小得如同孩子散落地上的玩具,在升腾的热气里微微颤动,感觉很不真实。

  我怔怔地望着。遇见可口回转头来的目光,彼此都有瞬间的失神。是不是他也如我一样,忆起了在建筑工地,以及在外面世界的其他日子?

  我们都不做声。他手拈着裁成小方巾的“水茫”(泰国制的“沙龙”)挥转着往胸口送风;我呢,再解开胸襟的下一枚纽扣。

  军衣裤里汗水毛毛虫似的蠕蠕爬动,溽热,而又瘙痒,恰似此刻的心情。

  我们走得更急了。少川是队伍的尖兵,一驳路走上大半个小时,也无人抱怨。

  停下来时,却见他倒转回头,双手捧着东西,在指挥部中心面前摊开来,说:“看!”

  七八个山竹不过比兵乓球稍大,米白色上顶着四片青绿色果蒂,像小孩戴个大人帽,底部是显眼的紫红的蒂瓣。

  “可惜不熟,”我暗忖。外面老家种山竹,我蹙着眉头说:“吃不得,很涩的,会流黄色的汁液,沾到衣服洗不脱!”

  “吃得。还特别清甜爽脆,特别可口!”少川下意识瞥一眼旁边的可口,“队长知道的,是不是?”

  果然,接下去队伍就停驻在一条小河边的五六株山竹树下,采下的米白色的果实,浸在河里用腰刀削去果皮,摇晃着让河水冲净汁液,留下半透明的晶莹的果肉。

  真的,少川说的没错。

  他一口一个,却还能腾出空隙来,伊伊哦哦:“老同志教的,怎么会错?”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驻营地。

  要靠近水,但又不能住在芭窑里,那儿地形太不利。我们在离平芭十五分钟路的一条三叉河口,找到这条还算宽阔的山脊。

  指挥部中心四周围走了几圈,集合大家一再强调,一定要把军事警惕放在第一位!再查看了前后两个哨位后,随即派出少川和可口出发巡山侦察。

  我们十二人的队伍被分为三组:渔猎、采集、战备。

  我属于战备,留守在营地,帮忙处理每天的收获。

  才两三天,小小营地里就堆积各类采集回来的水果。

  榴梿的气味终日萦绕着使空气变得浓稠,对食物开放的欲望在心里流动,让人不由自主的情绪热烈。

  大家真的把各种水果当饭吃。然后一边聊着各种吃的话题,一边处理要制作成干粮的果实。除了放哨,同志们几乎没有一刻停下手。

  在山龙的侧旁,搭起了木架子,准备烤鱼干,炕香蕉干和菠萝蜜的果核,或者象肉。旁边是一大堆锯成四尺来长的干柴。

  热带水果性质大都偏热,我特地嘱咐可口巡山巡吊时多带回一些地胆头、尖尾蜂、山香蕉藤什么的,准备煲给同志们喝了下火。

  这也是我上队以来,即便和边区相比,也是第一次吃得那么丰盛。正如少川说的,“老鼠掉进米缸里”!

  同志们脸上的血色,言笑间变得丰润起来。

  文明真是神奇,老祖先在自然界里筛选出来的,再经过改良的食物,就那么适合我们的肠肚,吸收的营养马上化为动能。而那些被淘汰的,勉强入口,却是吃多少痾多少!一满饭咯的“石猪肝”和一核榴梿简直没得比!

  这个废弃的甘榜,也算是个文明的残遗吧。几天下来,我们好像倒回过去的寻常日子。

  靠近大芭野天气可真热呀!从水沟底冲凉回来,一转身又是汗流浃背。但热却也热得像那身透汗一样痛快淋漓!

  第一次巡山猪吊,可口就背回一头壮硕的大黄猄!还是前天刚装下的吊!说完他匆匆跑去向指挥部报告。

  原来他在巡吊途中,撞上了也来采集果实的“阿沙”——据他判断,是一种叫“雅亥”的少数部族,被他们先发现了,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我跟脚印追了一段,估计只有四五个。碰到矮青藤蓬,他们一钻就过,我们没办法,连背影都望不见!”

  据说有泰人血统的指挥部中心原本长得黑,这一下眉头紧皱更显得阴沉,他摸着长满胡须茬的下巴,沉默不语。

  指挥部经过讨论,决定先按兵不动;提防我们行迹被暴露,务必加强警戒;龙顶软㘭(两个小峰顶的凹处)那里布雷封锁;暂时不炸鱼不打猎,单做巡吊和采集。

  就算不炸鱼不打猎,十余天下来,我们的收获也日日递增。榴梿酸已贮满十二干的白钢桶;炕干的菠萝蜜核装了两个竹篓;山猪肉干——有一天一口气背回三头猪牯,炕干了有三四背;烤干的鱼少说也几十公斤……

  同志们都在暗暗计算回头时分摊到的背份。

  可口还说,指挥部要他过河去寻找适合藏粮的地点,眼下做好的干粮,准备先运过去下地贮藏。条件好大伙儿还可多留一些时候,继续渔猎采集,一年半载的粮食也许就这么搞定!

  这么想着,同志们更是精神焕发,手上有使不完的劲!

  一日将尽,可口和少川坐在树头抹洗枪支,天气燠热,竟都光着上身。少川站起来,抚着微凸的小肚子,夸张地说:“哎哟!再下去‘瓮嘭’(臃肿)走不动啰!”用手背抹了挥去额头的汗水,“汗都出油咧!”

  我拍拍他的光膀子,说:“喂!注意哦军事第一。枪一响找不到衣服穿就狼狈哩!”

  少川笑嘻嘻地应道:“这里是大芭肚,敌人来要靠空降,直升机‘啪啪啪啪’,我们才收拾包袱还不迟。”

  软㘭的地雷爆响时,我正在炕天亮前的最后一批衣服。

  天色将亮未亮,地动山摇的轰鸣声直钻进耳鼓,整个驻营地像从恶梦中惊醒!

  指挥部中心突然在我身后喊:“收衣服收衣服!”然后一阵风似的带着战斗组向前哨奔去,一边留话,“抢收煲钵水袋!”

  吊床挂最靠近厨房的少川和可口,一翻身已朝火炉扑去。

  “砰砰——砰”前哨枪声一响,侧边半山腰跟着响起密集的排火!迫不及待的敌人发起两面夹击!

  营盘还隐在黝黯里,只有厨房闪着火光,敌人的炮火都朝这个方向攻击。

  少川一把拉倒水袋,水往火塘泼去——

  “泼剌”一股蓝烟升起!

  可口把大煲扛下火炉墩,倾倒后拉到一旁去。

  侧旁我们同志也还火了!

  我把抢收的衣服一股脑塞进背包里,迅速占据一棵树头。

  敌人射击的流弹,“辟辟颇颇”落在四周的土堆和矮青!

  迫击炮炮弹相继落在营地四周。曙色在爆炸声中,在硝烟里倏地降临!

  我是第一次亲历火线,心猛跳感觉快蹦出胸口。我紧靠树头,M16步枪上肩,环视半排山坡渐渐明晰的丛林,耳边充塞“咻,咻,咻”的子弹声,却不知朝哪儿射击?

  “看清楚,‘推’他!”少川在后面发话。我斜眼看去,他正和可口收拾煲钵:水袋,必需的厨具都塞进大煲里。

  “砰!”我扣下扳机。枪声里那颗突动在胸腔的心渐渐稳定。

  远处传来直升机的轰轰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

  前哨的战斗组互相掩护陆续撤下,指挥部中心组织队伍抢包袱,准备从另一边半排撤退。

  一声轰然巨响,一个炮弹在附近爆炸!不止一发炮弹越过头顶,在枝叶间“嚓嚓嚓嚓”响个不停!

  “卧倒!”在少川一声大喝之后,一颗迫击炮炮弹正正落在营盘——“轰!”

  我的小腿一阵麻痹,接着是被切割的辣痛!我低头检查,一块弹片在小腿肚上划了一道口子!

  当我再朝可口那里望去,见他正搀扶跌坐在地上的少川。少川头部受伤,抬手压着头颅,鲜血沿着半边脸流淌。

  可口双手插进少川胁下,弯着腰身使力,要把少川往附近树头拖拉。

  我瘸着腿,急忙扑前去帮手。

  “你阿公他!”少川惨笑,“伤到头怎么腿动不了?”

  又一颗炮弹落在身后!

  侧面敌人的火力又再密集,子弹把四周矮青打得簌簌晃动。

  占据地物的同志猛烈还火,嘈杂纷乱的枪炮声中,正在使劲的可口突地“哎呀”一声闷哼,大腿屈跪,右手下垂:“中枪了!”

  有血花溅到我的脸,我惶然,一时竟不知该拉哪一个!

  可口说:“我能走,你拉他。”

  直升机声音已临近头顶!机翼“啪啪啪”声铺天盖地!

  少川这时也发现我的腿伤,他脱出沾满血的右手来推挡,说:“我走不了了,你掩护可口背大煲,快退!”

  机翼狂扫树冠,树叶如骤雨降落!

  “给我手榴弹!”在巨大的声浪和气浪中,他尽力嘶喊,口气不容置疑。

  我掏出手榴弹给他。他解下腕上的手表,塞进我胸口的衣袋。

  天色大亮,侧边半排下矮青簌簌摇动,敌人正在移动包抄。

  我占据树头发起射击。可口撑着身子背着煲钵往另一面的半排撤去。

  我隐约听到撤退集合的哨声。

  越过少川身边时,他已经用手把自己挪到靠着一株小树干,艳艳的鲜血流了满身。一双腿合拢着,当中放着两个手榴弹。

  我一顿脚还想说什么,他连连摆手:“走!走!快走!”

  突围出来只有十人,三人受伤。我小腿肚的创口不深,以长脚绑扎住止血,没有大碍。可口右手腕被枪击中,创口露出白森森的断骨,鲜血渗流。他放下背上大煲,一落地,脸色如纸,眼睛翻白,眼看就要昏迷。我赶紧给他伤口撒枪伤药粉,包扎,打止血针。

  最严重的是怀贞,小个子的广西妹,腹部中弹,鲜血体液染湿半边裤管,她的头无力地搁在背她的同志肩上,迷迷糊糊的低吟:“水,水,水!”

  为了继续急速转移,不能给她喝水。有过经验,受枪伤失血的人极端口渴,一喝了水后,就会失去仅有的一点自持的力气,再不能背,只能扛着行进,在山里跋涉,得用不止多一倍的力气!

  我做了紧急清创处理,止痛剂,止血针;为了不让她昏厥,我掏出一小节高丽人参,让她含着,慢慢咀嚼,吞咽参液……

  没能安全撤出的阿直,在投入战斗时被射中头部,当场牺牲。

  少川留下来断后,当我们翻过对面山龙时,曾听到敌人发现了什么似的哗然,然后是接连两声手榴弹的爆响!

  所有筹措到的干粮,全都留在营地。

  不远处还一直有吊炮和机枪扫射的声音,也有吊炮越过我们头顶。我们在雨林里艰辛地行进。

  浓云般的树冠,隐蔽着我们,斑驳的阴影投射在我们身上,揭也揭不去。

  那时我们都这么想:上山打游击,凭着革命意志,吃什么?怎么吃?哪里是个问题?

  真的。

  回头一看,多少问题却都围绕着“吃”发生。

  我看着低头喝少糖黑咖啡的可口——我还是喜欢叫他“可口”——不知怎的,竟记起当年那首瞎掰的“十六字令”。

  也是在突击队时候,我处理完一个病号走到厨房,哇!一阵诱人的气味,不禁深呼吸,脱口:“香——”

  蹲着切野薯的他随口应道:“龟肠蛇肚炒沙姜。”

  少川也来一句:“什么像?”

  “胜过蜂王浆!”可口仰头咧嘴,露出有点哨,白得发亮的门牙。画面定格。

  撇开现在他脸上的皱纹、老人斑,当年的容颜依旧。

  “我想起那块饼。”我的思绪下意识地流荡,“我们第一次在突击队碰面,欢迎晚会吃的那块象油炸的木薯饼。好像到今天还没吃过比它更美味的。”

  他手里的杯子停住,静默一会儿:“也是。想不起比它更可口的了!”

  “不经过饥饿,吃不出美味。”我喃喃低语。

  “还记得那只手表吗?”可口突然问,“少川交给你的那只梅花表?”

  是的,出来后知道可口住靠近少川老家,回国前托他设法转交给家属。

  “我见到少川的妻子儿子。儿子在读拉曼大学了。”可口语气稍顿,悠悠一叹,“他妻子说,‘给他梅花表,就是要他坚贞,坚持到这一天。我怎么要这个手表呢?’……”

2-4-2016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0年09月16日首版 Created on September 16, 2020
2020年09月16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September 16,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