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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花野果 历历丛林
——关于雨林、游击队和其他

── 海 凡 ──


雨林,和游击队彼此重叠

  热带雨林分布在地球北纬10度及南纬10度之间的广阔地区:东南亚、中美洲、墨西哥和众多太平洋岛屿、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非洲刚果河流域等地。而唯一的原始雨林只在马来西亚。根据维基百科的资料,这里的雨林在一亿三千万年前的白垩纪时期就已经形成。热带雨林曾经是地球过半数生物物种的栖息地。大部分当前生活在其他环境中的物种——包括人类在内,最初都生活在雨林中,再从这里出发,散播世界各地。

  雨林,曾经是孕育我们的共同的母亲。

  由于雨林的地貌,气候,植被等不太适合人类生活,因此在很久很久以前,我们的先人离开雨林后,就不再回去了,只剩下少数的部族还滞留在那里,比如西马来西亚就有原住民 Orang Asli(阿沙族)。

  我们告别雨林天长地久,难免隔膜,生疏。虽然生活中常常得到它的恩赐,它不只作为地球的肺,调节着雨量,气候,还为我们提供许多必需的物资,比如清新的空气,结实的木料,珍稀的药材等。

  雨林,一直在我们的生活当中,但许多时候我们却是隔着一个距离,通过想像和揣测去认识它,接近它。

  马共领导的游击队,因为种种缘故,从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也被放逐到雨林里,成了另类的 Orang Asli。时空交错,雨林,和游击队的形象,彼此重叠在一起了。

  对于游击队,在一段长时间里,人们也是隔着一个距离,通过想像和揣测去认识它,接近它。

  雨林里有一种鸟,会发出令人惊悚的怪叫声:“咕、咕、咕,呱嘎嘎嘎嘎嘎哈哈哈哈哈——”高亢嘹亮,声传数里。往往又只听声响不见身影。在东马,因此被一些山民叫做“鬼鸟”,一听到赶紧关上大门。因为那就像是鬼在叫魂一样,真的吗?

  我在大山里,也曾被它吓一大跳。它不只会发出怪叫,还有另外的古怪。有一次我在密林里听到“嗑、嗑、嗑”的声音,就像有人用斧头砍树。深山里除了我们,还能有谁?最可能出现的就是军警,神经顿时紧绷!接着发现声音响在几十米高的树顶,怎么有人爬上树梢砍树!?

  原来发出古怪声响的是它——犀鸟。发出“怪笑”的是它,“砍树”的也是它——有一种犀鸟,被我们称为“硬头犀鸟”,它有一个奇怪的习性,就是用头上结实坚硬的“盔甲”,去撞击木头,发出“嗑、嗑、嗑”的响声。

  现在,犀鸟作为一种珍奇的,可爱的物种被人们认识了,它稀奇的生活习性,比如它下蛋、孵蛋、育雏的过程,简直叫人啧啧称奇。原来犀鸟的窝筑在大树干的树洞里,产卵前夕,它们先把选定的树洞挖大,让待产的雌鸟住进去,然后雌雄鸟分别从里外,以排泄物混合木屑、湿泥、干叶、枯枝等把洞口封闭。只留一道垂直罅隙,让蛰居其中的雌鸟能伸出嘴来接取雄鸟采回的榕树果或昆虫等食物。为了安全地繁衍下一代,雌犀鸟就在那几乎不见天日的,窄仄的空间里生活。每次产卵2至4枚,孵化期长达几十天,整个过程由雄犀鸟负责喂养。这种为了安全孵育,繁衍后代的苦心,不能不叫人敬佩,交口赞叹!因此,他们受保护,尊为吉祥物,还成为砂拉越州州徽的图样。

  因为被隔离,陌生;因为受规避,忌讳,各种主客观的缘故,使得人们对某种事物,通过传言,想像去认识,难免产生误解。一讲起雨林,人们的认知就是“蛮荒瘴气”,就是“毒蛇猛兽”,甚至是“山魈恶鬼”!一提起游击队,则是“恐怖分子”“颠覆政府”,甚至“国家公敌”!

  30年前:1989年12月2日,在泰南有一场轰动一时的和谈,马共与马来西亚及泰国政府签订了合艾和平协议,在《联合公报》中,“三方确认,这项光荣的和解将为马泰边境地区和马来西亚带来繁荣、稳定和安全。”

  和平协议后,马共结束武装斗争,销毁武器,解散武装部队,解甲归田。马泰双方政府给予部队成员公平的待遇,不再使用“恐怖分子”的称呼。马来西亚政府“不否认马共在加快独立进程中所起的作用”,并对马共自1930年以来所做的贡献表示“了解与感谢”。

  进入九十年代,因为和解带来社会氛围的宽松,各种有关马共和游击战争的书籍陆续问世,除了马共方面的史料,文献;领导人的回忆录及口述历史;以及历史学家的研究和论述;当然也有一些文学作品,既有作为局内人,比如金枝芒、贺巾的著作,也有局外人,外头的作家,比如驼铃、黎紫书、黄锦树等根据阅读、接触、采访、虚构写下的“马共书写”。这是令人鼓舞的现象,曾经长期被掩埋的历史碎片,借助各种挖掘,各种拼接,历史的一页慢慢清晰。

“马共书写”有了纵深

  写作者能够通过自己的方式来诠释生活,自己的或别人的,现在的和从前的生活,因为文学基本就是人学。写作者是人,他的思维,情感,他对各种事物的感受和反应,与其他人有相通的部分,这是最重要的基础。通过阅读,思索,通过写作者独特的气质,感悟能力,还能拓宽对存在境遇理解的深度和广度。那么,经由一般的推理,揣测和想像,我们能否贴近,切入陌生的生活领域呢?

  许多年前看过一段记述,写一对情侣,在社会运动的风暴中分开了,彼此分别上队。有一天在山上不期而遇:小河边,落霞满天,女的在小溪旁洗头发,乌黑的长髪从清水里淘上来,淌着晶亮的水珠,轻轻撩开,侧过脸,露出那张萦回在梦里的娟秀的模样——哦,摇撼人心的重逢。可是,读着我却不禁失笑了。为什么?事实是:游击队生活在一千多米的山林,负重跋涉,汗流浃背,空气湿度又大,洗澡后头发不容易干,更不可能有电吹风筒供使用,所以女战士一律是短发齐耳,有的干脆剪了男装。那个基于想像的情节完全背离实际。

  最近读一本小说,作者借别人的口道:“说来你一定不信,野果有毒不敢吃,即使没毒也不够吃。饿得难耐,没办法,只好吃蚂蚁、吃蟋蟀。森林里的蚂蚁和蟋蟀特别多,特别大。开始时生吃,后来炒熟吃。蚂蚁蟋蟀很耐饱,后来连蚱蜢、蜈蚣和蝎子一起炒。很香,很脆。你敢吃吗?啊?哈哈哈!”对这么一说,我也是哈哈哈!是的,在山林里我们常常面对饥饿,而解决肚子问题主要靠猎象,和那些量大易得的野薯。比如一株可挖掘十几二十公斤的野薯“石猪肝”(观音坐莲蕨)。他所说的昆虫,除了蚂蚁之外,蟋蟀、蚱蜢、蜈蚣和蝎子太少见了。晚上要捉蟋蟀也很难。如果游击队靠这几种昆虫充饥,早就饿死了!

  70年代中期,地下成员偶尔会安排到森林边缘会见部队战士,彼此互相激励鼓舞。回去后,地下成员与同伴交谈,说:“部队同志真是出生入死,一身战火硝烟,身上浓浓的烟味还未散去呢!”另一位也上来学习过:“对啊对啊,我也闻到呢!”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大山里树冠重叠,长年难见天日,我们的军装无法日晒,基本是夜晚靠柴火烘干,不免长年带着烟味,却被地下同志想像成硝烟味了。

  这几个真实的小故事,说明依靠优美的描写,逻辑的推理,奇幻的联想等,固然是文学创作的必须,但遭遇上特殊的生活,却在细节真实上备受考验。

  黎紫书说过:“然而我也深知不管我们掌握多少文学理论,啃了多少文献,笔锋有多鋭利,写马共时怎么也免不了‘鞭长莫及’的问题。不仅是因为那个时代的流放以及丛林中的游击队生涯有我们所不了解也难以想像的种种细节,更因为那时代有我们不能理解的人,以及我们既无法体会也难以置信的信仰与情怀。这层层的‘隔’,不能靠文字戳破。”

  当然,必须说,正是作家们从各自的体验出发,用各种手法进行创作,或作为故事的背景去触碰,或以魔幻的笔法去呈现,“马共书写”这片处女林,开始有了层次,有了纵深。

  我是在2015年中以后,重新执笔书写几十年前的生活记忆。当时想法很简单,就是让人听到一把亲历者认为比较贴近真实的声音。开始时是小说创作,2017年年头结集出版了短篇小说《可口的饥饿》。也是那个时候,《星洲日报》副刊编辑梁靖芬邀我写专栏,我高兴地答应,因为我认同她所说的,“重点并不在判断过去、不在评论谁的功过,而在于分享他观察到、记录下的雨林故事,那何尝不也是‘人’的故事。”

  是的,“‘人’的故事。”——扣紧了文学就是人学这个基本精神。我也认同历史学家潘婉明的观点:“我认为马共战斗史可以是另一种形式的社会生活史,……马共这场战斗处处落实生活与家的实践。游击是生活,部队为家。”

  因此,我的专栏《恍如隔世》的24篇短文,主要描写雨林日常,如动植物的习性、草药、工具,部队里的岗位分工、饮食条件、精神娯乐等等。另一种形式的社会生活史。当然是经由我的接触,我的视角,带着个人色彩的呈现。里头写了我们怎么克服饥饿,解决粮食问题;我们用水笕引来山泉;依靠腰刀开天辟地;用藤、竹、葵、木材、草药满足各类生活所需……重点还是在“人”的故事。有被地雷炸断脚板,独自寻路归队的新同志,有把乳白的藤汁当作牛奶喝的老同志,有女刻钢板手、军工师傅、中国培训从越南战场回来的女医生,还有参加中国海南岛革命,流亡南来加入马共的老战士……虽然都是片段,却都是游击生活的侧影。我也写了几节豢养野生动物:小松鼠、犀鸟、长臂猿,展现了雨林里人和野物间的温存。为了生存,对野生动物我们曾经杀戮,大象、野猪、麋鹿等都曾作为蛋白质,维系我们生存的重要营养。这完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并非出自我们的本性。而这个豢养野生动物的章节竟然引来谩骂,指责写作者对革命队伍的歪曲。他们不知道,恰恰为了坚持斗争,我们必须学会各种生活技能,必须苦中取乐,既松懈身心,又振奋精神。不然,如何度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悠长的山中岁月?

  这又是对游击队另类的想像,恶意的,卑劣的想像,偏离事实更加遥远。

经历、经验,与记忆书写

  如果想像,揣测可能偏离真实,那么,记忆会带领我们走近真实吗?记忆述说的就是真相吗?

  诗人北岛说:“记忆往往具有模糊性、选择性及排他性,在这个意义上,没有所谓‘历史的真实’,或者说‘历史的真实’存在于不同的记忆的重合、错位与对立中。”

  小说家韩少功也说:“个人的记忆也不可能重现当年生活的原貌,而是带着今日人生境遇,理念和心态的取舍。”

  梁文道干脆表示:“处理记忆的方式更重要:你怎么诠释你生命中的一些记忆?如何诠释你生命中经过的事情、遇到的人?”

  无论是谁,在书写记忆时,总是带着选择性,过滤性,带着今日人生境遇,理念和心态的取舍,去诠释生命中经历的事情、遇到的人。甚至一些印象已模糊的,你还会不自觉地通过想像,拼接去修复,重现,无形中和曾经存在的真实是有差距的。所以,个人的记忆不可能重现当年生活的原貌,不会是真实如照片般的重现。

  因此,无论是一阙重大的历史,一段特殊的抗争,一页显赫家族的,或是芸芸众生的生命轨迹,应该欢迎各说各话,众声喧哗,因为“历史的真实”存在于不同的记忆的重合、错位与对立中。

  经历与经验,记忆与书写,彼此间是怎么样的关系呢?

  经验有直接经验和间接经验。这个词语,我想至少包含两个层面,一是经历和遭遇,一是主体(人、写作者)对这个经历和遭遇所产生的一系列反应和领悟。记忆的内容是经验而不仅仅是经历。

  大家都知道,经历总是转瞬即逝,基本上是无法即时描述,再传达给读者的。作者所描写的经历,都是他记忆中的经验。这里存在一个或长或短的时间距离。

  我的那些篇章,书写的是三十余年前的记忆。是经由我的接触,我的体验,经过我审美处理后再加以呈现的。也不排除有些经过想像去补缀。它是我的经验里的真实。我写下的是我生命的一段过往。当然它会和一些人的过往重合,或者交错。有人读了引起共鸣,觉得大体上写出了他们的境遇,抒发了他们的所思所想,那很好。读了不认可,也无需跳起来咆哮,责难,对作者书写的用意做诸多恶意揣测,他只要平心静气地,也把属于自己的记忆写出来,提供参照即可。

  那个专栏取名《恍如隔世》,就是有感于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地球,同一个世界,但国家与国家,民族与民族,宗教与宗教,人心与人心之间,有时难免恍如隔世。所以,平等的对话,恳切的沟通,显得难能可贵。

  雨林,游击队,背负着现代文明社会不少的误解,我在雨林里生活多年,过着流荡严峻的游击岁月,算得上是从现场回来的人,觉得把自己所接触的,知道的,感受的,拿来和大家分享,交流,会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作为一位自由写作人,我的创作源自生活,过去的和现在的生活。我还有另一个笔名辛羽,书写重返社会后,作为一个城市居民的生活。我的创作侧重对生存状态、人生价值,自我实现等生命课题的关注。无论是书写游击生活记忆,还是城市居民日常,想说的是在不同背景底下,人和环境,人和命运之间,相互的给予、剥夺、纠缠、挣扎。从中凸显人在某个时空下的生存状态。这就是我认为的文学的内核,文学内在的精神。

  我希望的文学是人学,而不仅仅是某种身份,某种特定生活场域的注脚。在生活中,对理想的追寻,践行,永远是生命火花的绽放,是人性的灿烂。我的书写只是它渺小的一部分。

刊载于《文讯》2020年3月号,略有修订
收录于《野径》(2021年)附录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1年07月05日首版 Created on July 5, 2021
2021年07月18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ly 18,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