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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截图
——沉香、象牙、“忘不了”鱼和“东革阿里”

── 海 凡 ──


  生活就是在过日子,每一分每一秒组成了生命的流程。然而,却总是瞬间——生命河流上跃动的浪花——成为了记忆。只有那些被认为有意义的,符合人生旨趣的,才会在光阴的显影液中晃动,由模糊而清晰,成为生命的影像,生命的截图。无论是循环往复的日常,还是偶然牵扯出来的际遇,并列一起,乍看混乱而无序。一旦成为记忆,回首向来萧瑟处,它们却都在演绎一段段的生涯故事,总有一条人生的轨迹一以贯之。

一,“东革阿里”(Tongkat Ali)

  真没想到,它竟是我进山后最先认识的草药!

  新战士学习班结束,我编入小队。小队里有一位在山路交通途中,误踏军警地雷的尖兵同志。他脚盘以上半尺都被炸飞了,剩下半截断秃的脚骨。那时还在疗伤初期,露出残碎的,不规则的暗红色裸肉,以及森森白骨。每天清晨,医务员都要过来给他洗脚。在小队时我会背他到户外,让他安坐在木墩头上,把断脚放入一桶微溫的,浓茶色的草药水中,浸泡消毒。医务员细心地替他剔除伤口上残留的死皮烂肉和骨碎沙粒。只有剔除干净彻底,新的肉芽才能生长。

  那桶浓茶色的水,是以“独角莲”的根和叶煮成。

  “独角莲”——娟秀又窈窕的名字。一根细细瘦长的干,把一蓬伞状的羽状互生的绿叶撑起在干梢,恰如莲花盛开。在雨林里,无论它伫立在森然如壁的巨树身旁,还是从葳蕤的灌木丛中昂然挺立,总能一眼被辨出。

  我们都知道独角莲去腐,消炎,生肌功效显著,医务所还将独角莲根和独角金牛根研制成药粉,取名二独粉,用于消肿生肌。

  我丝毫不懂得,这个在我第一次面对战争的狰狞之际,以莲花的温存,抚慰伤痛的草药,就是那被传为神话的南洋人参——“东革阿里”。

  根据维基百科的资料,东革阿里生长在东南亚靠近赤道的雨林中,雌雄异株。树高4-6米,最高可达12米。树叶长在顶部呈伞状。树干直径8-10厘米,最粗可达15厘米,几乎没有分叉。其根也不分叉,入地最深可达2米。传统用于治疗糖尿病、高血压、痛风、前列腺肿胀及性功能障碍等。它受关注和肯定的,是它根部包含许多植物化学药性,能增进睾酮的产量,睾酮是男性性功能所需的荷尔蒙,也是生殖器官和脑部发育所需的激素。东革阿里因此被视为男性的强壮剂。但——却没有片言只语提及我们熟知的消炎化腐的功能。

  当我在公园里或道路旁偶然见到当年的旧相识——独角莲,植株边的牌子分明标注“东革阿里”,不免几分错愕,几分狐疑,真是它吗?

  然后在马共领导人阿成的回忆录中,读到他在第十支队时,被渗透入部队的敌特在食物中下毒,他满身起了水泡,当时不疑有他,还以为是出了“带状疱疹”(俗称“生蛇”)。他写道,部队的医务员对他说:“用 Tongkat Ali(独角莲)加米碾成粉末涂治就会好。阿敏(应敏钦)就叫一个队员去找独角莲。”接着,我又从一位马来队的战友那里——他从小住在大芭边,认识了许多中草药,他说,“东革阿里”确实就是我们所说的独角莲!

  独角莲——“东革阿里”。

  不知怎的,我竟然联想到苏东坡,想起他惹祸上身的那首咏桧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原来桧树的根部和树干都一样笔直,就和独角莲相仿佛。正直,而又深埋于尘土。那么,它们都有为世间所未知之处,也就不足为奇了。

  而我还是喜欢叫它独角莲,到底救死扶伤比强壮滋补,更加迫切也更为高尚。

二,“忘不了”鱼

  接下来上场的是“忘不了”鱼。

  因为商家的炒作,“忘不了”鱼被吹上了天。一条野生的“忘不了”鱼竟然叫价1600至1800马币。吃过的老饕,当然会对它“忘不了”了!

  忆起当年我们吃“忘不了”鱼,却不是论条,也不是论斤,而是敞开来吃,能吃多少就多少!

  八十年代前,每到开年后的旱季,边区南下支援突击队的山交队就会整装出发,每个同志背着高过人头的背包,米粮、药品、文件、武器弹药等各类支援突击队的物资,加上个人简单的生活装备,每人负重平均都超过60公斤。

  新战士学习班结业后,我很快被分派加入山交队,开始了在莽莽雨林里的跋涉。

  霹雳河是我们必须越过的第一道天堑。渡河带给山交队极大的凶险与考验。敌情、侦察、渡口、工具、时机……等。一着之差,不但会搞砸整个行程,甚至付出牺牲代价。

  终于成功过河了,好比打赢了一场战斗那么欣喜。这时,我们出发也已大半月了,是时候给同志们的营养来一个补给——于是,寻找一个岔河弯炸鱼!

  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鲜美的河鱼,摊在厨房地上铺开的塑料布上,少说也一两百公斤。同志说:大部分是吉罗鱼,有红吉罗,也有白吉罗。每条鱼都半截手臂般粗大,浑身光滑,眼珠明澈,淌着晶亮的水滴。

  我们用特大的印度煲烹煮,不煮饭了,鱼肉任吃。你有本事,比拳头还大的鱼头,你要吃多少个都可以。第二天早餐还是鱼,余下的带做午餐,带不了的只能倒到半山坡的树头背去。

  如今查读资料,知道这种生活于森林河流的淡水鱼,属于鲤科,学名 Tor Tambroides,在马来半岛的彭亨、吉兰丹以及登嘉楼通常叫做“红吉罗”鱼;在砂拉越被当地土著达雅族人称为“恩布劳鱼”(Empurau)。也就是后来被炒成天价的“忘不了”鱼。新的译名何其传神,何其具有经济效益!

  对我们来说却也就是一顿饱食。撒一把盐巴下去清蒸,再没有什么其他的烹调花样了。有时为了进食简易,也有用一整夜的猛火,把鲜鱼熬成骨头都酥软绵烂的“沙丁鱼”。因此,即便当日知道那些下肚的,就是高贵的“忘不了”鱼,对我们而言,忘不了的只会是因为猛然吸收了大量的蛋白质,第二天跑山步伐格外沉,流的汗也特别粘腻,反倒容易疲累。用我们的话说:吃鱼拖脚。

三,象牙

  山交队把米粮、药品、文件、武器弹药等运送给突击队,顺利接头后,大家总会聚一段日子。

  第16突击队是一支长年奋战在深山老林的队伍,远离外围群众,口粮除了阿沙芭的木薯,大部分向原始森林索取。象肉是维持生命的主要的营养来源。而象牙,不过是猎食行动中,无足轻重的副产品。

  我没有机会与他们一起猎象。而每次相聚,不外是吃竹笋、“石猪肝”、“石芋”这些野菜;炕得黑褐的象肉干更少不了,几乎是靠它做主粮。

  烹煮象肉干要生大火,要锯许多木柴,锯子常被将断未断的两截木头夹住。这时,象牙搬出来,直接当做楔子,插入把间隙撑大,便于把木柴锯断。平日,一筒两筒手臂般粗大的象牙,灰头灰脸地丢在临时驻营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引不起谁的注意。

  恰好我的铜腰带扣磨损了,于是利用工作余暇,用锯片,用腰刀,用水磨石,锯出一小片象牙,切形,穿凿,打磨成一个两寸方的腰带扣。

  我们也曾试着将象牙打制成各类日常生活用品:勺子、刀柄、吊床棍、子弹袋的吊带扣等,结果发觉都不合宜。

  高贵的象牙,只合充当装饰品、奢侈品,与我们绝对匮乏的物质生活,是如此的不相称;在我们极端艰苦的岁月中,它就是大象残骸的一部分,一无是处!到底有多少对象牙,抛弃在茫茫雨林里让竹鼠,让时光去噬啃,谁也没去在意。

  而象牙到底有它的价值,终于等来了它发挥作用的时刻。1989年,当合艾和平协议确定能成功签署,被偶然收存的象牙集合起来了,我所在单位的领导,决定用象牙,为部队每位战士,制作一枚心形的项链牌子,当做游击生涯的一个纪念品。

  我那枚象牙牌,在第一次与家人久别重逢时,当即送给了年迈的母亲。

  可后来我从未在她颈项重见过,也许对她来说,那枚饱含着她悠长的思念与哀伤的象牙牌,与其让它露脸张扬,毋宁密密收藏。

四,沉香

  在合艾和平谈判成功在望之际,部队同志忙着几件事,覆盖着潜流般的满怀热望与百感交集。

  寻回与外边社会亲人的联系;挖取各类下地的重要物资;赶做心形象牙牌子;出发砍伐香木……

  指挥部日常分配工作的“哨单”上,出现新的任务:出发找香木、砍香木;做香木。

  香木,一个陌生来客,第一次踏入我们的生活圈子。

  出发找香木、砍香木通常派遣阿沙仔和熟悉山形地理的“山精”;做香木的是营内的普通同志,也是战斗组和哨兵下哨后的兼职。

  都说就是一堆烂木头!被采集回来的未经加工的香木外形丑陋,外表都是黒腐的伤疤或赘瘤,密布凹窝,或沾满泥垢。细看可见到隐隐的斑纹。

  叫做香木因为它蕴藉着香味。有一次我们削了薄薄一小片,用打火机点燃,袅袅青烟中,木片“滋滋”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让人澄静,愉悦的幽香。

  后来知道了,所谓的香木就是沉香。是一种天然的珍稀物质。除了作为宗教修行的熏香用途,大型宗教活动中常常以它缭绕的烟香,营造出一派庄严肃穆。它还用于制作香水。像法国生产的名贵香水,大多数离不开沉香。它含量虽少,却不可或缺,是香水、精油的稳定剂和定香剂。

  原来在印尼,泰国,马来西亚和越南等地的森林中,都有生长沉香树(或称风树)。这种瑞香科 Aquilaria 和 Gyrinops 属植物,在受到自然界的雷击、风折、虫蛀等的伤害,或者是受到野生动物以及人为破坏以后,树的创口会分泌出树脂来自我修复,好比人体受伤流血结痂一样。这时如果它受到一种真菌的感染,就会产生奇妙的变化。真菌从沉香树破损处入侵,遭到树抗体的排异。一场悄无声息的“生物化学战争”持续进行:各种菌类大量繁殖并扩散,沉香树本能地抵抗,结果它们搅成一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终于形成了一种新的物质。这个过程就是结香。

  由于年轻的沉香树树脂腺不足,至少需有十余年以上的树龄才可能形成沉香,而从结香到成熟又需要很多年。每一小块沉香,都是光阴,以及大自然奥妙的,无法复制的结晶。

  在营房里做香木的同志,把采集回来的木头疙瘩,用小刀和凿子,把周围米黄色的木质部分通通削除,只留下黑色的结香部分。

  我们边动手边聊天:“听说这些木头在外面很值钱。”“是啊是啊!”“大芭里多呢,早知道就好!”

  那么,还有象牙,还有“东革阿里”呢,在很长的日子里,也并没有显露它们的价值。

  价值,总是具体的,一样东西的价值,往往体现在对它的需要上。不同的群体自有不同的价值观。即便同一样东西,对同一群人,在不同时期,它的价值也未必一样。

  青春、热血、理想、忠诚、奋斗、牺牲……从历史,从人生的不同视角,又会得出怎么样的价值判断?!

  无论如何,在我们走出大山的前夕,认识了沉香,采集了沉香,让我们得以在沉香那交错的纹理中,看到漫长岁月里,自然界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的入侵,排斥,狙击,反抗,创伤,弥合……那缕让人悠然神往的芳香,恰是无数伤痛的沉淀。

13-4-2018

(获第三届方修文学奖散文组优秀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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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1年07月05日首版 Created on July 5, 2021
2021年07月05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ly 5,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