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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奇的耳朵

── 海 凡 ──


  我不否认,我多话。你叫我“炮台”也好,叫我“炮仙”也好,我都不介意。我怕的是那种对什么都爱理不理、漠不关心的态度,那种在闲聊时一问三不答的冷面孔——好像我眼下碰到的这位组长。

  对聊天,就是同志们说的“车大炮”,我有看法。既然我们过集体生活,同志间要互相关心,促进了解,交流经验,聊天就是桥梁。特别是在流荡的环境,比如说小组常年在外打游击,或是跑长途山交,上大课学习是不必说了,一轻装,文件书籍统统进桶,封把麻下地;收音机解决不到电池,成了哑巴,也干脆塞进火水桶。好,在这种不正常的但又已经例常的境况下,用什么来打发长途行军的间歇,以及事务工作后的空闲?又用什么来充实我们的精神生活?只有聊天。不怕说,对聊天,我不只是爱好,甚至是癖好了。嘴巴嘛,不单只用来吃!何况说话又不花一分钱!

  这次山交队和兄弟单位顺利接头,还要一起去完成领导上交付的任务,大家都格外高兴。尽管长途跋涉的劳累尚未恢复,接下去的路途还有重重险阻,但能和战友并肩奋斗,大家都特别来劲。我很快就和他们熟络了,在驻营地里走着,到处都听到亲切的招呼:“喂,小陆子,放哨啊。”“小陆子,不来讲古仔呀?”瞧!容易和群众打成一片——这也是多话带来的好处吧。

  在行军队列里,我跑最后一个,拿支开枒棍扫路。后卫组一共四人。我说的组长,就跑我前面,名叫吴胜,中年人,近一米八的粗大个子,头发过早地斑白了,有点含背,肩膀格外宽,走起路来一边高低。他们告诉我,那是以前他长时间做山工,扛木头扛到的。那稍低的左肩胛,还隆起块结实的肉疙瘩,我去摸过,硬邦邦的像块卵石。我说:“千锤百炼变成钢呢。”他没搭腔,朝我“嘿嘿,嘿嘿”地笑笑,国字脸上粗犷带着憨厚。

  行军小歇我和他搭讪:“吴胜同志,”我摆弄着手中的扫路棍,“瞧这棍仔,听说,还供在英国某博物馆里展览是吗?”

  他刚卸下背包带,立起身子应一声:“嘿,是吧。”随即转向来路抹着额角的汗。上衣胸口的两粒钮扣解开着,他一手扳着衣襟,一手拈着面巾,挥转着送风。

  “说实在,当初上到来,这棍我还真看不顺眼,敌人来了,不是迎上去打,竟是掉头走。走还不要紧,还要扫路。这手上的枪就不比这棍仔受用吗?这……这未免太……太那个了。后来事情经多了,才看出奥妙来。你看,群众说我们是来无影,去无踪,不就靠这棍嘛。这棍还不容易找咧,要侧生两支枒,疏密得当,像个耙;棍又不好太粗,最好带韧性,瞧我用的这根乌皮仔树干,几个月都快老掉牙了,就是舍不得丢。”

  他听着,但明显不专心。身子朝着来路,只是侧过半边脸望我点一下头。

  “黄郎仔的枒不错,就是棍太脆……”

  突然,他径自吹了声长音口哨,通知队伍继续行进。当然,我的话头也被截断了。我心里有点不爽,哨声本应我吹的,由他组长来吹是什么意思?

  我揣摩着:他可能是个不善与人打交道、一个木讷呆板,甚至是孤僻的人。唉!我有点丧气,想到晚上和他共挂塑料布一块拉吊床时,要是他就是这样,什么都是点头哼嘿,那这一路上不是太乏味了吗?

  那天队伍停下来,是我去巡山。回来时天色蒙蒙暗了,我去找吊床位,心想兴许他找好了。可是我立即发现自己的包袱还搁在那儿,吴胜却不见,怎么搞的?我一手提着包袱仔,四处张望。

  “喂,小陆子!”侧面大树背的水布屋里,探出半个身子来招呼我——原来是后卫组的阿恒。他仿佛看出我的心思,“找吴胜啊?他在后面呢。不过,你不用找他,他总是单吊,一路来这样。”

  吴胜果然单吊。他就在后哨岗位附近随便一棵大树边拉吊床。队伍停下来,除了巡山、背水、捡柴、帮厨等事务外,他都老僧入定似的猫在大树边,好像他是放着另一路哨。

  我却加入阿恒那“家”。我们一共三人:阿恒、我和矮个子的王海。不用说,三个人的吊床位比较难找,上下又不方便,早上打扫也特别多工。可是,想到当时正当小雨季,夜来总有风雨,单张塑料布挡不住雨水,他们就热情地邀我进去。三个二十几岁的年轻仔,话匣子一开,天南地北,海阔天空,没完没了。有时趁着风雨,敞开豆沙喉大唱“青春多美好”,其乐融融。

  又是一个下雨的黄昏,雨点淅淅沥沥,像在絮叨一个单调又古老的传奇。

  “咳真是的雨季里单吊有什么搞头连个包袱仔都没地方藏。吴胜也太那个。”王海是直爽人,讲话快得简直像在开机关枪,后一句话总是顶着前一句冲出口,“你看你看他手忙脚乱的又蹲又站的在抢救灾区了。”我闻声从吊床撑起上身来,只见吴胜就蹲在他那间4乘10英尺的单张塑料布棚里,正用腰刀在地上挖水沟仔。他那里是斜坡,浊黄的流水卷着枯枝败叶从上面奔泻下来,小小屋地里没一寸干的。他那双脚就泡在整寸深的泥水里。

  “喂,把包袱仔寄我们这里吧。”阿恒隔着雨朝他喊话。

  “不必。”他抬头应一声,又俯首去挖。

  我突然想起那天放完哨向他报告后,我言不由衷地说道:“单吊也有好处,比较清静。”

  “嘿嘿。”

  “就是下雨麻烦,”我不能不转口,那才是我真想说的,“看,水布挂高,劈得满被单水花;挂低了钻都不进。看你都有点含背了。”

  “是这样。不过,”他难得一笑,搔了搔花白的短发,“习惯就好。”

  当时,我心里嘀咕,好心你啦!难道什么不惬意的事情,都得去习惯习惯吗?为什么不能有所选择,让生活安排得好一点儿?瞧现在,这不是自讨苦吃!

  “哎,本来我不应讲,”我干脆翻坐起来,有点支吾地问道,“不过……不过,他是不是有点怪?”

  “怪!”阿恒瞥了我一眼,别过脸去望王海。他那双450度的大近视,由于配不上眼镜,总是眯细着眼珠子,吃力而专注地盯人,似乎他比别人还更观察入微。

  “是有点怪。”王海显得若有所思。

  “我倒喜欢跟他,跟他出发我特别定。”阿恒接着说,“他特别能发现情况。他那对耳朵,神奇!”

  “是的是的是这样。”王海急急接下话头,同时一把攀住我,“怪就怪在这里,一上课他就去‘钓鱼’……”

  “嚯!”我睁大眼睛。

  阿恒窃笑:“我们把打瞌睡叫‘钓鱼’。”一边还把头点得像鸡啄米。

  “可出发他就变了个人谁也不比他警醒,”王海接着说,“你看出发我们是用眼睛看他却用耳朵听森林偌大什么声音都瞒不过他。我听他说过‘大芭矮青密隔住了眼睛隔不住耳朵。’那次在阿沙木薯芭好彩又是他先听出不对劲。”

  “怎么回事?”我的兴致上来了。

  “喏,就是现在吃的这批木薯干,我们一个小组五个人,吴胜带去阿沙芭做。”阿恒眯着眼朝雨幕对面的吴胜望去,“你知道啰,几个鬼仔,自由主义大大条,赶起工来,分不出人手放哨,说是边做边看,鬼屎!做起工来什么都忘了。敌兵摸到近近,几个人还赤着上身围着火堆转,还一边‘车大炮’。只有他,静静地蹲在地上拨火。枪都不在手上。更惨的是,我衣袋里还有一张向群众收捐的名单。”

  “糟糕!”我不禁插口。

  “看着枪声就要响。突然吴胜停下手,侧着耳朵听——是有那么一丝声息混夹在柴火的‘辟啪’声里,‘嚓沙嚓沙’的。像百灵鹿从落叶上踩过。敌人就从旁边旱沟摸上来!也顾不得穿衣,他一下拿到枪,飚过去占领旁边一棵大波罗树。好死不死,正好敌人尖兵上到,也抢过来占领这棵波罗。我们都听得清楚,敌人用力过猛,身体撞着板裙根——‘噗’的一声。吴胜没让敌人站稳,从树背推过枪口去,‘砰’一下做掉他。这时我们也都占领地物了,七手八脚地就朝正往上爬的敌人们猛扫几排火,‘乒另乓朗’的,震得耳朵发麻。”

  阿恒说得兴起,仿佛回味开枪扫射时那一阵痛快,眼眸闪着亮光,一拍大腿接着说:“嗨,你猜猜,那一下,我的‘龟特’(冲锋枪)一扣几多发?好家伙,一扣七、八发,两下就要换梭(子弹匣)。好彩又是他喊,‘喂,点放!点放!’怪,枪声那么密,他还听出我的。”

  正说着,一个人影倏地窜进来,身上也不盖水布,只披半件马来沙龙。头发濡湿,有几滴雨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可不是吴胜?他拱着背朝我说道:“放哨过钟了,陆兵同志。”

  “赫!”我听得入神,放哨时间真是忘了,连忙翻腕看表:6点整。

  “快去快去快去现在去刚刚好。”王海顺手递张水布给我。

  “过5分钟啰!”吴胜像是纠正王海,又像是催促我。

  因为“车大炮”放哨过人家钟,我是出了名的,讲多了心里难免有负担。但现在只是刚刚够钟。我低头忙着穿鞋,嘴里不说,心里却在申辩。

  “哪里过钟?才6点正嘛。”阿恒替我叫屈,还把腕表伸过去,“不信看,我的电子表。”

  吴胜慎重地对一下自己的表,不紧不慢地说:“我的6点零6分了。”

  我大踏步向雨幕中走去,吴胜的话尾落在“泼拉泼拉”的踩水声中,“我的是快,我的军用的。”

  风雨中的哨岗,又平静又嘈杂。沥沥淅淅的雨声把天地都湮浸在一片迷朦单调的氤氲中。我的思路却跑马灯似的滴滴转,我突然想:吴胜所以要单吊,难道是怕别人嘈了他的耳朵?怕我?我不禁回头望,见到他已经坐到吊床上,面向着风雨中的丛林,怔怔地出神。他也在想什么吗?

  跑过山交的同志都知道,如果交通路线是在森林里那好办。大芭肚里,山高林密,对游击生活驾轻就熟的我们来说,不啻是如鱼入水,如鸟投林。老同志中间就流传这么一句:天上雷公,地上交通。最自由自在不过了!可如果交通线是要经过敌人在森林设置的据点,要横渡大河,要越过东西大道的封锁,那就另当别论。

  我们这次跑的路线,不但需要越公路,还得穿过一片被“山大王”开发过的狭窄的“二趟芭”。这里东南西北,纵横交错的,四处是路。拉藤的阿沙,打猎的群众,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撞上来。才跑一两天,就发现几处群众装下的山猪吊。在这样的地方,行踪暴露,后果的险峻可想而知。愈靠近公路范围,大家的顾忌愈多,心上的负担愈沉。已经开过几次全体会议,三令五申的,都是那几条:声音、火光、痕迹。也只有在那些会上,我才听到吴胜一下讲这么多。一次他说:“同志们讲话要注意,讲话不是不好,要看时候。话一多,精神分散,周围什么响动也听到;声音大了,容易暴露。少讲点还好。”看来是要提醒我们三人。后来干脆点名,“后卫组要多想自己的任务,一条不要给队伍拖来尾巴;一条是有敌人跟来,一定要先发现,做掉他!”

  听他讲的,我心里着实有点忐忑。但我也有自信,关键时刻,我会懂得克制。

  过公路是不简单,二十几英尺宽的柏油路像条青蛇在山区盘桓,东来西往的车辆都得经过这里。公路南面是沿河流建起来的马来甘榜,浮脚楼密密地插针似的一间挨着一间,隔老远就听到鸡叫羊咩。公路北面是陡峭逶迤的山岭。路就从半排山凿出来,一侧是悬崖,一侧是峭壁。这南北两端,都是不大可能穿越的地带,独有中间整英里长的一个大拐弯,路两边还算平缓,尽管都已开辟为胶林,但衔接胶林即是连绵的群山,兄弟单位以前几次过路都从这一带突破。看来敌人已经察觉,沿着这段路两旁整百米地,把大树矮青都砍个精光,变成一片无遮无挡的空旷地带。又在拐弯角设下据点瞭望警戒。据说从据点出发的巡逻军车,一个小时一个班次,彻夜不断。

  我们准备再从这里穿越。黄昏时分逼近公路,派出小组披着薄暮去侦察,选定路口,等待夜深人静才摸黑过路。

  我们藏身的地方是一小块矮青芭,再出去就是被敌人砍光的开阔地段,由于日子长了,上面长满密密的丝茅,暮色里就像一张黛绿深灰的大地毯,在苍茫中回荡起伏。右边是公路拐弯角,在一个突起的小山龙嘴上,就是敌人的营盘。天色一暗,营盘里亮起灯光,收音机播出的歌声,叮叮咚咚的六弦琴音,以及粗野狂暴的笑谑,不时传入耳膜。久不久还看到敌人走动时晃动的手电筒光。

  我们靠着背包半躺着,没有丝毫动静。黑魆魆的矮青芭里像个死寂的世界,只有不知名的夜虫“唧唧吱吱”的鸣叫。周围几棵山樟树,入夜时分开始散发冰凉、宁神的馨香,沁人心脾,仿佛在抚慰我们的躁动……我有过徘徊在约定信箱等待接头的急切,也有过在埋伏阵地上窥伺战机的焦灼,而现在,却教我想起有人这样形容过生活:那是黑暗中的一万支箭,在守候着你一万回小心里的一次不检点!

  偶尔有汽车从公路驶过,车头探照灯长长的白光,穿透薄雾漫笼的公路,宛如浮泛在夜海上一道茫昧的白浪,瞬间远去。

  好不容易等到敌营里灯熄了,过路的车声也几乎断了,队长才传下口令:准备过路。不准出声!不准亮火!不准掉东西!不准大小便!赤脚过路!

  我们迅速走入丝茅芭。我在后面用扫路棍把披开践倒的茅草,重新撂直聚拢。夜色漆黑,我完全望不见队伍的去向,只有几尺外吴胜壮硕的身躯,影影绰绰。他走走停停,一直守望着我。

  不一会,队伍突然停止行进。在齐肩高的草丛中伫立良久,仍不见动静,我按捺不住拖了吴胜一下,沉着声问:“怎么?”

  他没有应我。

  又过了一阵,前面响起“沙沙”声,仿佛队伍倒转回头移动。果然,吴胜把口附在我耳朵边交待:“前面有情况,队伍掉头走。你打尖兵,破西南方向过路。”

  事出突然。我怔了一下,虽有满腹狐疑却没有丝毫迟疑,我坚决掉转身,掏出夜光指北针,朝西南方向迈步。

  万万没料到,这样一转向,我竟把队伍带入前所未遇的纠葛窘困境地。就在我们走了大约十几分钟之后,在漆黑的草莽丛中,我周身都被一种藤葛的钩刺攀着,裸露的皮肤被钩损,火辣辣地痛。牵住衣襟裤脚的钩刺更糟糕,拈走这条,那条又粘回来。没走几步脚,颈项、手背、脸颊、耳朵都划破几道口,衣服也扯破几个洞。越走藤葛越多越密,简直是陷入荆棘的陷阱。我的掌心已经被葛刺扎了不知多少回,再不耐烦用手去撂开那些死缠烂打的钩刺,而是发蛮的扯、扯、扯……黑暗中我接连听到撕破衣服的“斯泻”声,鼻际飘过依稀的血腥味……我心烦气躁,满头大汗,步履蹒跚的挣扎前进。

  公路上一辆汽车疾驰而过,刹那的光亮,让我见到离公路还有好一段距离。眼下前进的速度那么缓慢,什么时候走得到路边?我急了,好像被什么激怒似的,我突然不顾一切地抽出短刀,报复的朝四周望不到尽头的草莽,没头没脑的一阵劈砍,“咔嚓,咔嚓,咔嚓”,荆棘应声翻倒!

  即刻,我粗暴的手被另一只粗大的手掌抓住,抓得象铁钳那般坚硬。我兀自喘着气,漆黑中接触到吴胜严厉的火灼一样的目光。

  他越过我,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好像听到他喉咙底“哎”了一声,紧接着,漫无边际的草莽起了微微颤动,队伍随着蜗牛似的行进。

  几次我抢前几步,要走回我原先的位置,但都被他拦住。我赫然发现他采用的竟是那样奇特的前进方式——他面朝后,背向前,就靠肩上背着的铁桶,顶着铺天盖地的钩刺,硬硬逼开一条路,然后一个脚步一个脚步的后退着前进……

  我们终于过路了,在那片不过几百米宽的草莽中,我们搏斗了三个多钟头!赤脚踏上冰冷的柏油路时,我看了看表:午夜三点十分!

  穿过胶林,上到大芭,队伍在一条废弃的山大王路上停下。一听说:“过夜”,我像一堆烂泥骤然瘫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想动弹。只觉得浑身空荡荡的,力气精神仿佛让谁给盗走了,留下个空壳。

  吴胜靠在我侧面一棵树头微微嘘着气。在草莽中我们轮流开路,我年轻尚且累得如此,他的疲乏更可想而知了。我想开口慰问几句,嘴巴就是懒得动。好像是看了他两眼后,人就迷糊过去。后来又好像听到谁来催他去睡觉,说:“你高血压,注意……”

  过了路,紧绷的心情轻松许多。任务虽未完成,但一种“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的喜悦,泛溢在每个人的心头。天气也放晴干爽起来,队伍是情绪开朗,步伐轻快。晚上一上吊床,我们三个的话真是没完没了,到最后总把吴胜给吸引过来,他轻轻叩打我的吊床头:“喂,话不好一次说完,留点以后吧。”

  那天,我们来到一条河边,河不算大,河流两岸却是罕见的迤逦平缓的地形。这里的植被和山龙顶,山坡上的都大不一样。一簇紧挨一簇的竹丛,层层叠叠的小乔木,密密匝匝的矮青。山风仿佛被这漫无边际的,浓得化不开的绿囚禁了,胶固在叶与叶之间,空气里浸透着潮润的雾气。虽然行走在平野隰地,莫名的燠热却使我们汗流浃背。四处可见一种不知名的树花,黄艳艳的盛开着,散发出沉郁的暗香。有的女同志顺手从身旁摘一把插在背包的侧袋。

  在阔叶的灌木丛中穿行,不时有芭蜞(水蛭)粘上我们的衣袖裤管,拱着黑褐色的身子,迅速向裎露的皮肤爬行过去。我们用手一掠,它就粘在手指头,再一捏紧,左右手指发力对扯,扯成两段;或者把它拉长打成个结,随手丢弃。脚下踩踏的泥土馒头般绵软,一踩一个坑,使我要花许多力气去刮除队伍留下的脚印。我还留意到四周散布着各种动物杂沓凌乱的足迹。

  近午时分,我们发现一处“山猪窦”,许多被咬断的小矮青,四、五尺长,连枝带叶杂乱地叠垒成垛,足足有半个人高,叶子还青绿不见卷缩。我心想:这孤猪昨晚还这里过夜呢。

  吃午饭时,队伍小休片刻。阿恒离队到左边去方便,他背影才隐没,我就听到他一声“哎呀——”,

  声音透着异样。我和吴胜对望一眼,立即循声找去。阿恒已跌坐在地上,两只手紧紧箍着右小腿,脸色惨青,眼眉嘴角由于抽搐而扭曲!一见着我们,颤着声说:“被……被蛇、蛇咬了!”

  我们马上脱下他鞋子检查,只见右足背隆起的部位,有两个相距约半寸的米尖般的小伤口,暗红色的血丝丝渗出!

  “毒蛇咬的。”吴胜沉声说,一边传话去叫医务员,一边解开阿恒的脚绑,动手用它扎紧腹股沟的部位。娇小的女医务员方丽匆匆赶到,一时有些发怔,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她是第一次处理毒蛇咬伤。

  “我来放血,你准备敷药包扎。”吴胜说着就用打火机给小刀过火消毒,抬起阿恒的脚板,朝毒蛇牙痕部位,一声不响,果决地下刀做了十字切割——

  “哎——”阿恒咬牙低哼一声。切口处暗红的血顿时奔涌出来!吴胜还要我一边用水壶里的开水冲洗伤口,让血更疾速的涌出。不一下子,血却渐流渐缓,挤捏拍压也只能让血迟滞的丝丝渗出。而阿恒已是脸色惨青,眼珠翻白,冷汗涔涔。

  突地吴胜一低头,捧着阿恒的脚板,嘴巴对接伤口,大力地吮吸,一边把嘬在口里的毒血吐出。然后再回头吮吸。

  我也是第一次亲见毒蛇咬伤的紧急救治,看着吴胜干脆利落的动作,说实话,我心跳加剧,手心冒汗!看他下刀,我一阵皮肉紧缩,如同阿恒一样感受切肤之痛,真不明白他如何练得这般铁石心肠;看他低头吮血,那毛发已见稀疏的颅顶一仰一俯,我又不禁转念: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如何能这般温柔……

  当方丽替阿恒包扎时,他的脚板浮肿得厉害,完全穿不进鞋里。但疼痛已大大消减,一口气也缓了过来。

  “砰!”尖兵方向突然传来枪响!大家即刻就地一伏。急乱中我连忙把阿恒拖到一棵树背。心想:要糟,未开仗就先有伤员要处理,如此地形安全撤退大不易!

  很快的前面就传话下来:尖兵打倒大猪牯了!

  嗨!原来就在后卫组处理伤员时,一群山猪刨着泥竟撞上尖兵的枪口,一条八十几公斤的猪牯就被击倒在几步之外!

  一忧一喜,两个意外前后脚搡挤到面前。大家的心情转变适应不来,一时面面相觑。

  阿恒的脚伤,看来已无大碍,只是三两天走动不便。而躺倒在地的大猪牯也亟待处理。我们从开跑到现在,走多久就“斋”了多久,这只大猪牯让我们一下“开斋”,大家都像已闻到烹煮猪肉的缕缕香味,暗暗地咽口水。队长临时召开会议,决定在附近找个地形好的地方过夜,休息两三天,让阿恒能尽快恢复,也让大伙儿养养精神力气再跑。驻营点一安顿妥当,大家就忙开了:背水、巡山、捡柴、煲开水、锯砧板、磨刀……一片欢腾。

  下午四点多,猪肉刚刚下锅,我提着衣服,正准备下河洗澡。突然“轰隆隆”一声巨响,安装在来路的“铁哨兵”——地雷爆响了!声浪在山谷里震荡!

  地雷是吴胜提议装的,他说队伍停下来休息,要做工,难免声音大,安个地雷帮忙警戒。

  我立刻意识到敌情,很可能是我们的枪响暴露了行踪,敌人跟踪,踩爆了地雷。如果这样,巨响过后,就是胡乱的扫射,这几乎是敌人中雷后的必然反应。我竖起耳朵细听着。

  可是,巨响过后,山林却恢复原来的平静。拂拂的山风吹过,只捎来河水冲击岸岩的“洪洪”声。

  “莫不是又一头山猪?”我带着几分应验的窃喜自忖。在装雷时我曾想,这河边路,野兽来来往往,眼下又有些山果,猪群觅食刨得周围像犁地,安了地雷很可能被踩响。能这样最好,可以弄点肉干带上路。“真的这样巧!”

  “很可能很可能是野兽。”王海靠近我,低声说。

  “呃,肯定是,不然怎么还不响枪?”我的想法有人认同,特别兴奋。我再补多一句,来加强自己的推断,“敌人最怕死,哪一次中雷。不是乱扫枪来壮胆?”

  旁边的同志也纷纷议论起来。

  队长和几个小组长集合商量了一下,决定派我和王海去现场侦察。这正合心意,我二话没说,腰缠了条背带,又让王海换上猎枪,兴冲冲的就要出门。

  “等等。”吴胜打量着我们,伸手一拦说。

  “怎么?”我怔一下。随即想起阿恒讲起他耳朵特别灵的事,难道……我不禁瞅一眼他那对神奇的耳朵——其实和大家的也没两样,便问道,“听到什么吗?”

  “没有。我想跟去看。”

  “不用吧,两个人够背的了,王海可是大力王呀!”我打趣着说,还笑笑锤着王海的肩头。

  “不。”吴胜的神情显得严肃。他总是这样,我猜不透他操的什么心。他接着说,“我跟你去,王海留下。我同队长讲了。”

  当然,我得依他。不过他这样坚持使我觉得委屈。我走在前面,心想:什么理由他让队长改变决定呢?不相信我能办好事情?我都整十年的兵了,难道……越想越不爽,脚下不觉加快。

  “喂喂,哪里去?”他一把揪住我。

  “侦察啊!”我没好声气了。

  “那怎能跟原路?不行,要割路。”他语气生硬。

  我简直有点火了,心里直嘀咕:你就耳朵灵,脑子可不灵。明摆着的事情,也搞到这样复杂。割起路来摸半天才到,平白让山猪跑掉……又不带猎枪。我心里数落,嘴上不说,我要让事实说话,教他也懂得懊悔。

  原本是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我们弯山走了一个多小时,一路静悄悄的没有动静。到装雷点附近,太阳已落到山背,树林子阴沉沉的,只听得风吹树林“哗沙沙”地响。我惦记着山猪,急不可耐就要冲下去。吴胜硬是压住我,食指指着耳朵,示意我贴在大树背听。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除了满耳朵“营营翁翁”的蚊叫声外,什么声息也没有。我按捺不住了,对他使个眼色就想起身。

  蓦然,“叩哐”一声,划破沉寂!接着——

  “干什么?找死!”

  “喝水。肚子饿了。猪猡,怎么这么久还不来?”

  “会来的,他会来抬山猪的。你不要变山猪啊!”几十步脚外的密林,微微起了一阵骚动,拥塞的矮青丛里晃动“老虎皮”的身影。

  我屏住呼吸,头皮发怵,一颗心“扑腾扑腾”仿佛要跳出胸腔!险啊!我从脖子烧到耳尖。倘若就那么直来直往,准撞上敌人的枪口!

  好彩是他!我不能不怀着由衷的敬意,侧过脸望向吴胜——他枪已上肩,贴着枪杆的脸微微歪着,正用冷峻的眼神向我下了开火的命令。

1984年旧作
2009年修订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6年4月28日首版 Created on April 28, 2016
2016年4月28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April 28,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