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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头不只是日常
——《喧腾的山林》序三

── 梁靖芬 ──


我想从三个层面,来谈我为什么要推荐海凡的这本散文集《喧腾的山林:一个游击战士的昨日志》。

首先,是因为散文集里《刀:手和力的延伸》一文开篇问的这道问题:“假设你可能在森林里迷失,在以下物件中:米一公斤,糖半公斤,盐三百克,笔和纸,打火机,雨衣,吊床,水壶,刀,急救药包,只能让你从中挑选三样,你会怎么选?”

我的选择居然和海凡文里的答案相近:三样对了两样,并且首选,必须是刀。这样的选择大概来源于自小爱看野外生活知识类的书籍,及其后衍生至对电视上各类荒野求生纪录片皆欲罢不能,一旦遇见便要守着看完的收获。

我知道这些认识与海凡的雨林生涯相比实在不值一提,即使并提也显得幼稚甚至无礼,然而这毕竟是和平时代的我辈对深山莽林生活最靠近的贫窭想像了。在巨大的历史绳结与前人血泪足迹面前,这些瞻望都显得肤浅和令人心虚。有一个不怎么好的字眼这时掠过我的脑:“猎奇”。起初确实是猎奇。可我坚持,猎的这个“奇”,并不是因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距离与陌生,而是我想知道——在个人选择与命运推手的较量底下,最细微的那匙将入口的饭,我都怀着想要知道那温度与味道的好奇。如果可以我还想知道,那口饭吃与不吃,多少是因为需求,多少又是因为命令。

其次是编辑的层面。“喧腾的山林”辑一是投稿,辑二是专栏邀稿,都在星洲日报副刊刊登。从编辑的身份着眼,“邀请海凡在副刊上写专栏”,这判断对我而言一点都不困难——走出山林的前马共游击队,备受看好的小说家,沟通无碍的写作前辈,文章质量上佳的作者。这样的题材,这样的经历,这样的文字功力与自律,让任何艺文类编辑遇上恐怕都是要圈起不放的。认识海凡,是因为黎紫书的推荐。那时海凡交来的是数篇以马共为主角的短篇小说,精致而实在。可那时我读的毕竟是小说,读着读着便想,海凡故事中还有没什么日常碎屑,无法构成完整的小说篇章,却值得用别的形式刻记下来的呢?历史之魁伟,恐怕仍得拜细碎日常之并合。

起心动念,遂请海凡将它们整理成每篇千来字的散文。可我知道处理过去,散文要比小说更难。难在它比小说更加锋利,更逼迫你直面事实与伤痛,故也不敢要求作者挖掘过深,才有了邀稿信里的那句“写任何你愿意写的雨林生活经历。”那时着重的仅是“可贵”,想着“难得”,而后再往大处想,雨林里的挣扎,何尝不是“人”的挣扎;海凡处理那些个人史,何尝不是在针刺家国史。

起初我以为来的只是零散的篇章,记得什么就写下些什么,毕竟起意是“写不进小说的别章。”可他大概还深深留有军人严格的纪律与习惯,充分运用强大的组织与统筹能力行文如行军,总能在截稿日期前就交来完成品——我想海凡是在写第一篇的时候就已布好局,想好这一系列文章的整体架构了吧?他连每篇文章的题目都预先定好了格式,这是拉开架势看好方向,一起头就要跋涉到底了。在我遇过的专栏作者中,在布局上有这等企图心的,实在是很少很少的。这一系列的散文,海凡以一个向导的过来人眼光带着我们(这些外人)往丛林回走,从1989年合艾和平协议后的重逢开笔,逐步让人进入雨林实境。他仔细爬梳日常种种,包括遇见的动物与植物,乃至草药,工具,饮食条件,精神娱乐,各人分工,还不时补缀动植物常识与生活习性,与往事交叉对比,读来居然像立体的丛林百科。这可不是仅凭记忆写文章。

第三个层面,自然就是从文学创作的层面来思考了。海凡是非常成熟的文学创作者了,他曾让我想起沈从文。这些作品,尽管有些拘谨,或许少了沈从文的调皮与幽默,但行文的利落,静谧与节制,大概可以将他们归入同一门美学风格去。海凡文章中写山林炮响,读的时候理应是振聋发聩的,却常听不见声响。我尤爱看他怎么结束一篇文章,那些戛然而止的分寸拿捏,便是炮响至无声,欲辩已忘言的高度。

《喧腾的山林》还收录了海凡在马大文学院讲座的讲稿,多少得以让人更直接地窥见他的文学观。他用四样东西(东革阿里,忘不了鱼,象牙,沉香)来示范如何从具象的物件提炼出抽象的价值,这一直是他文章惯用的修辞路子。他写,和外界不同,在深山里象牙其实是最无用的东西,为了生活,大象的每一寸皮肉都不会被丢弃,被丢弃的是象牙;又写部队在岔河湾炸今天被商家炒上了天的忘不了鱼,少说也有一两百公斤,任吃,吃不了带着走,带不了只能倒在半山坡的树头背。“同一样东西,对同一群人,在不同时期,它们的价值也未必一样。今天再给我象牙,我不会作木楔子,忘不了鱼更绝不会熬成沙丁鱼的。”起初我以为“具体”是这些文章最宝贵的特质,纯粹是“日常”有功,后来才发现是“意义的转换”(或深化)这样的文学认知与经营让这些回忆显得厚重。

最后要说全书最让我难忘的一句话。它出现在辑二“恍如隔世”的一篇文章里。1989年合艾和谈来到最后关头,大家都很关注和谈的进展,焦虑着明天的命运,是以一见支队政委阿元出现在大课堂,便都围拢上去询问消息。阿元缓缓坐下身子,摆摆手说:“别叫了,什么都没有了!”我难忘的,就是这句“什么都没有了。”海凡文中写说大家听了当下大惊,顿感无趣,也无法再追问下去。只听得蝉声唧唧——

蝉声唧唧,怕也是当日轰鸣。

然而“什么都没有了”,换作今日的我来看,马共游击队斗争的落幕,当然不是什么都没有了。它到底留下了这些记叙,这些记叙从日常展开,却又不只是个人的日常。它像约翰·伯格(John Berger) 《留住一切亲爱的/生存·反抗·欲望与爱的限时信》里,充满感情写过的一杯水。约翰·伯格曾到拉姆安拉这个巴勒斯坦的“临时”首都视察,因受到以色列压制,拉姆安拉居民的日子过得极为清苦,他们的日常经常被干扰,生命朝不保夕,于是多有一种独特的眼神。那眼神里有着对当下此刻莫大的关注,它冷静而充满思虑,仿佛相信,此刻就是最后一瞬。居民们还有一只被称为“恐惧之杯”(Fear Cup) 的铜制小杯,杯面镂刻着繁复的几何图案及排成花形的古兰经文。他们会将清水倒入杯中,在星空下摆放一夜,并且相信祈祷时喝下这一杯反射了星辰时光,孕育万物的清水,可以减缓痛苦,疗愈身心。《喧腾的山林》就让我想到这杯清水,海凡节制而专注地写,仿如此刻就是最后一瞬。更何况,——“是的,在其他众多身份中,我依然是个马克思主义者。”约翰·伯格始终这样说。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9年05月28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28, 2019
2019年06月01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ne 1,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