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径》后记
偶来野径得花归

　　朋友借我一本《太平风物》，作者李锐。之前没读过李锐（小说家），只略知他自行退出中国作协，成为自由写作者；还曾盛传他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可能获奖者之一。《太平风物》是一本有趣的书，有一个副题“农具系列小说展览”。封底印有这样几行文字：图片和文字、文言和白话、史料和虚构、历史的诗意和现实的困境，拼贴在一起——一种超文本拼贴。

　　小说以古老的传统农具为主要意象，表现中国农民与土地生死与共的关系，在对消失中的古老农业社会凭吊的同时，也传达作者对现实生活中许多问题的思考和忧虑。

　　小说从一种古老农具引发书写，在形式和内容上都新颖富创意。我读后不忍释手，托朋友替我从“孔夫子旧书网”去淘一本收存。

　　想起多年前曾经读过一本有关动物的小说，作者沈石溪，写了云南广袤森林里野生动物的习性和情事。书不在手边，留下的印象就是：许多不为人类所熟悉的动物的奥秘——一片漠漠的无垠的原始丛林。

　　联想到自已那十余年的雨林生涯，在蛮荒之地，为了生存，不时与野生动物打交道，从大象到小松鼠，从犀鸟到大蜥蜴，老虎、猿猴、野猪、黑熊、竹鼠……还有许多至今尚叫不出名称的野物，时不时在野径上偶遇。当年，这些野生动物主要是我们的营养，蛋白质。为了虏获，我们观察、探究它们各自的习性。捕猎，是某种意义上的对时间的穿越和旅行。它们作为猎物维持了我们生命的能量，可说是我们的恩物。偶尔我们也豢养，它们又成为游击生活中亲密的伙伴，给我们严酷的年月，些许的缱绻与温存。各种距离的接触，使我们对它们有着一番欲说还休的情愫——这，也是一片漠漠的无垠的原始丛林！

　　因此动念写作我的蛮荒的风情，以热带雨林里的野生动物为引，铺陈一段游击情事。写过的动物计有：黄猄、黑熊、鼠鹿、松鼠、大象、杜鹃、犀鸟、蟒蛇、山龟、老虎、野猪、长臂猿。其中《黄猄》《黑熊》《鼠鹿》写作较早，曾合辑为《猎物》，作为单篇收录在《可口的饥饿》中。此后觉得这个构思可以作为一个新鲜的尝试，就陆续写成后面九篇。一共十二篇，头尾三年余。前面那三篇，分别再经过修订增补，收在一起结集出版。说一说它的缘起与构思，也经由这样的梳理，使自己更明确阅读，生活与写作彼此间的相互渗透，相互滋荣的密切关系。

　　从2014年以海凡为名出版《雨林告诉你》以来，这是我第四本题材相关的文集。关注的读者知道，这源自一个无心插柳的开始。因为题材围绕着马共，丛林游击战争，因此被论者归类为“马共书写”。但这样一件外套穿在身上，个人总觉得不很合宜。也许马共曾经在这个古老的半岛上，与国家的现代史，与几代人的身世息息相关，却长时间被主流论述屏蔽，成为一个禁忌——甚至被污名化。一朝拨开雾障，自能吸引读者窥探的兴趣。再说在马华，以至世界文学中，它也算是题材很特殊的另类书写。然而，文学作为人学的丰富性，在这个凸显政治的标签下，是不是有所拘囿，显得狭窄，单薄了？文学以其描述的对象来分类，难免有其局限性，因为写小说不在于你写了谁，写了什么，而在于有没有充分做了文学化的表现和处理，写出不同境遇底下的人性，写出了文学的意味。

　　我还想到一个对雨林的想象的问题。很久很久以前，人类从雨林里走出来，越走越远了，对雨林的眺望，见到的只是庞大却朦胧的身影。对那场持续经年的游击战争的想象亦如此。作为亲历者，我想做一个尝试，把读者对“雨林的想象”，以及对“游击战争的想象”这两者的探寻结合起来，写下我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这样的构思，自然导向把野生动物融入对游击情事的书写当中，我的拼贴有它内在的逻辑。至于会被如何归类，就不去费心了。

　　文学大抵是对记忆的书写。而记忆中的经历，如何千难万苦，终究已成过去，多年后回顾，不免会浸染几分诗意，朦胧而温柔。中国作家余华曾说：文学就是把我们记忆中已经淡漠了的，让我们甚至已经遗忘了的，重新被唤醒，……哪怕是痛苦的，你过了很多年以后重新回忆的时候，你可能也认为它是非常美好的。……从他个人的道路出发，以他独特的方式走路，但最终殊途同归。就是唤醒别人内心的感受和记忆。

　　“偶来野径得花归”，在记忆的野径上寻寻觅觅，对写作人兴许恰是一种写照，一番心迹。

　　因为游击生活的特殊性，在《可口的饥饿》一书中，我画了一些生活器具，并说明它们的用途作为附录，这对朋友们阅读或有帮助。这些生活器具此书也多少会涉及，有需要的朋友可从那里参考。在此要感谢我的印族老友拉维，让我把他一篇《合艾和平协议签署的前前后后》收录为此书的附录之一，这篇纪实文字写于1991年10月，那场改变我们人生轨迹的谈判遗响犹在，他长时间生活在第十支队，返回新加坡后，及时把和平协议签署前后，部队的境况和战士的情绪记录下来，有助于了解事件的背景，并及对小说文本的阅读。

　　还要特别感谢林春美老师为本书写序！她读得很仔细，连相关的我的其他作品也涉猎了。因此，她的阐析，触及不少潜在文字底层的思绪，对作者本人——当然也对读者，都会大有裨益。也要感谢那些用心为书本设计，排版，校对的未曾谋面的朋友。更必须感谢翎龙，感谢有人出版社再次为我出书。

21-10-2020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