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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 芒 果

── 海 凡 ──


(一)

吃着最后一片腌制的野芒果,牵惹唾液的酸味在叶进的嘴巴里流窜,混融在清晨雨雾中的芒果香味氤氲不散。他慢慢地咀嚼、吞咽、回味这半熟果实的酸甜。他知道,雨林里花果琳琅的时节,就裹卷在野芒果这一缕甜蜜而又辛酸的滋味里,咽下后再难寻觅。

三叉河边鸡心龙〖注1〗的那几棵郁郁葱葱的野芒果树,是年前巡山时偶然发现的,他暗自留了心。

果然,当莲意患上缺维生素 C 的症状,他窥见那原本素白如薄胎瓷却隐隐透着青苍的脸,越发白的如同透过重重树冠凿出来的那一轮冷月。据她小队同志说,只稍轻轻一拍一捏,她的皮肤即刻出现一痕淤青——微血管破裂!偶尔与她打了照面,她那双与眉毛间距大,常显出惊诧神态的大廓落落的眼睛,一瞥一眨,黑白分明,孩子般的引人揪心。

为了让她从野果中吸取足够的维生素 C,那次巡山猪吊,他就大老远特地弯路过去。

在野芒果树的浓荫下,举目能及的范围里,空气中沁透微酸的甜蜜,一种被山里的晨雾淘洗过的清新,交织着酒后微醺的迷醉,让人仿佛置身幻境。地上落叶间有掉落的果子,熟透裂开的果肉,果蝇营营绕飞;树上层叠的叶片墨绿如烟云,缀满密密匝匝翠玉般的果实。他奋力爬上树桠,被身边晃动的果实摩擦撞击,窸窸窣窣如听夏天金色的旋律。

那天他把一大袋野芒果都给了莲意,祈愿这金黄色的果肉,能恢复她每回清晨打野操后一脸的潮润与血色。

就在过后,一小罐腌制的野芒果片,交到了他这里。

手里这个矮扁便腹的陶罐子,原本装天津冬菜的,也不知她如何叫民运同志在农村里寻获,她还自制了一个木盖,把一小坛夏天雨林的赐予栓得纹丝不漏。

那么,野芒果吃完了,这样精巧的容器是否归还给她?

——咦!是她顶着一张小水布,从炕衣房朝这里走过来,靠近了好像稍微掀了顶盖,脸偏了一下。

她一直没有开口要回。那么他更愿意留下来,让那个陶罐子永远盛装着野芒果诱人的气息。

塑料水布搭盖的小队宿舍外,雨丝绵密如珠帘般垂下。风不大,飞扬泛散的水汽,使丛林沉浸在淡淡的,摇曳的暗影里。

呃,雨季,丛林的雨季来临了!

刚刚他还在炕衣房里,炕衣服在雨季里好比哨务,是每个夜晚的必须。他知道今天要出发,一定得炕干一套衣服以备换洗。

他知道莲意也在出发的队列里,排到他炕衣服的时段,他挑出了她的衣服——她爱干净,衣服总放在横杠的一端,他记得她缝在裤头供辨识的编号——帮着炕干,然后放回她熟悉的角落。

在火塘摇晃的光影里,他把莲意的衣服从炕架上卸下,捧在胸口,要挂上横杠前,他情不自禁的把头埋在衣服里。被柴火烘烤后的温柔与生硬同时磨砺着他,他感受着火焰的舔触与烧灼。

虽然炕衣房里只有他一人,但他还是感觉脸颊阵阵燥热,就好像第一次他和莲意的初识……

那时他才经由突击队来到边区,一切是那么新鲜,神奇!营盘的中心是一个大课室,课室旁边还有夯土压实的宽敞的篮球场。自然是泥地。大小与正式的球场相差无几。球场四周围密密移种成排高大的麻竹,在几十尺的半空形成掩蔽。

那天他从哨岗下来,临近晚餐时分,一场球赛正激烈地进行,等候用餐的战士们围着场边观看打气。

他凑近去,在同志们草绿色军装之后,寻到一块空隙。

一位球员正带球切入篮底:“啪,啪,啪啪!”——纵身投篮!

他伸颈前倾仰头观望,左手臂不觉往身边一位同志的肩膀揽去——

不想那位同志却抽身回避,并且俯首侧过脸来。

他赫然发现对方原来是一位女战士,怎么却剪了一个男妆的发式?!

他忙一叠声的“对不起!对不起!”燥热从耳尖烧到颈项里。

她就是莲意。

后来他才知道,部队里的女战士除了一般的齐耳短发,为了易于干爽,还有少数几位像男战士一样剪了小平头。

这一次鲁莽,使他很长一段日子见了莲意,总是支支吾吾的不自在。反倒是莲意,却全然心无芥蒂,一两次谈起,“咭咭咭咭”笑得他又烧红了脸!

(二)

尽管没有预期天会放晴,望着这一场已经缠绵了超过三四十个小时的“长命雨”,还完全没有稍停的迹象,莲意还是不由得懊恼,心里咒一句“这鬼天气”!然后她把满罐的水壶,盛着整十块水煮木薯当午餐的饭盒,摆直放进小背袋里,扎紧袋口。再用塑料枪衣把卡宾枪包好。

这样的天气,大半日行军运粮,身体是顾不上的,透湿不消说。而枪支却要顾好——还有,她抄出一片用来夹在腰带,坐下时垂下护住后臀部,不至于直接坐在阴冷绵湿的泥地上的,被同志们叫做“风鸡尾”的厚塑料布。

这个绝对必须,却不只是因为怕潮湿!

昨天傍晚看过出发的工作单,知道自己出发和民运单位接头运粮,她不是没有犹豫。月经来了第三天,她完全可以提出要求替换,留在营房放哨,或当战斗组,或者帮厨。但她又想经期正当收尾也许当晚就过去。谁料到今早又还是一大滩血!这时要再说不能去,指挥部也无从找人代替。那么,八人份的物资,由七个人分担,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况,吃力可想而知。她默默把折叠好的玉扣纸加厚垫好,放进裤底。她也知道被雨水一淋,未必管用,所以,这“凤鸡尾”至少能有多一层保护,或掩蔽。

刚才从炕衣房回来,经过男小队第三小队,她看见叶进拿着那个小陶罐出神。到底他在想什么呢?

这个雨季真令人苦恼啊!

近两三个星期来,部队领导同志的爱人,桂香大姐几回找她谈心,对她说起第九小队队长黄强,讲了许多她也认同的道理:老同志为革命奉献大半辈子,有些小小年纪就上队,叫做“老同志”,其实年龄并不算大,真的需要有一个革命伴侣,生活上互相帮助,扶持。老同志优点多,忠心耿耿,虽然文化不高,却是一身的游击本领!黄强还曾当过领导同志的近卫多年。如果不是军队规模小,让他当个中队长绰绰有余!最最重要是大家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在部队一起生活就有共同语言。年龄差异绝不是问题。

她默默地听,低着头,刘海垂下来一抹暗影,大姐看不清她的神情。

她也看不清自己的神情。

黄强她认识,四十好几了,6·20事变〖注2〗过后上队,那时才十二三岁吧,年纪比他大的同志都叫他“黄小鬼”“黄小鬼”的。

在新战士学习班时,黄强还给他们上过课,讲的就是他当年跟着老马队长伏击钦差大臣葛尼。那些响彻历史的枪声炮影,听得他们眼睛发亮。

她和其他新战士一样,崇敬,佩服从炮火中走过来的老同志。他们受到老同志革命意志的巨大鼓舞,决心学习他们为赶走殖民统治者坚持斗争到底。

可是,要成为伴侣,要生活在一起,她觉得彼此真的不了解,横着一条沟跨不过去。她的内心惶惑夹杂着莫名的忧虑。

但大姐说了,部队里头男女同志不可能像外头那样互相接触,牵手恋爱,“我们不用这个,最大的互相了解,我们政治上一致。”

她也知道,男女同志要建立关系,是要一方写信向对方透露,经过组织转交,再由对方考虑决定,然后回复。大姐就说:“这样又能有多少了解,互相了解是在结婚之后!”

她的助理小队长——边区广西妹,外号“虾女”也曾对她说,当年她和爱人通过信确订了关系后,大半年时间里,从无人知道底细,直到组织上宣布,当晚他们要搬去住小屋了,这才揭开谜底。同志们哗然!说着大约记起当时满座惊讶的神情,言下不胜自豪,得意。

可是,可是她总觉得这中间缺了什么?做同志和做夫妻到底不同。就这样做决定,她,她说服不了自己。

她嗫嚅着不知如何回复。

大姐目光炯炯,盯逼着她:“还是,你已有了喜欢的人?”

她脑里闪过一个身影,轰然砸下,使她感到有点眩晕,她把头勾得更低!

(三)

叶进把背带挎上,弯腰从竹搭床底抽出那支他用惯了的乌皮仔〖注3〗扫路棍。

也许是他的细心和耐性,队伍行军的痕迹经他打扫过,最让人放心。他记不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出发队长总分派他走最后,成了同志们口里的“扫路将军”。

同小队的李群走过来:“你阿公他!这鬼雨下三天了还不想停!”

是啊!他抬眼望,屋外两棵大把麻树,闪着幽光的雨水,无声地沿着粗皱的树干淌流。曙色隐在高高的树冠后,被雨帘一重重的篩滤,只剩一团模糊悠远的云翳。

“喂,听说了吗?”李群说到了正题,“大姐在向莲意介绍老同志了,你还不写信?”

“你说什么你?”他脸唰地烧红,幸好屋里暗看不清。

“大家睡一个床铺还不知道?别说我没有提醒你。”

李群今早要出发去巡水简〖注4〗,连续下雨水简怕要堵塞。越过他时,转过脸又甩下一句,“没有理由等女孩子写信给你吧?”

写信。他知道这是手续,是要与部队里心仪的对象确立关系的第一步。

他一早想写了。

多少回他放夜哨回来,挑亮小小的游击灯火,支着下巴在灯下发怔。

信,要怎么落笔?

来到部队,生活是全新的,人也是全新的。他给自己叫叶进。为了恪守机密,除了组织,同志们不知他的真实姓名,不知他的过去,他的由来。

一切从叶进开始。

大家都一样,对其他同志的认识,都从一个个新的称呼开始。

那么,他所知道的又是一个怎么样的莲意?

因为那次尴尬的举动,他无法不对她的小平头留下印象。

然后是前年一起出发走长途的山路交通,两个多月,20位男女同志,日日夜夜在一起。

他们都被编在后卫组。开始时深山密林里,一路行军一路渔猎,顺畅惬意。夜幕时分,拉起吊床,莲意和身旁一起拉吊的女战友,应和着夜虫的“吱吱唧唧”,聊个没完没了。压低的,却分明爽朗欢快的笑声,不时传入他的耳朵里。“三个女人一个巴刹”,看来就算武装部队也不例外!他不明白为什么女同志总有那么多话谈!难得碰上下雨,还在风雨声中唱起“珊瑚颂”、“红梅赞”。一下把他领回地下时,隐蔽在木屋区听卡带的情景。

她的声音在那样冷寂的黑夜里,格外温婉甜美。仿佛让人触摸到雨后清晨洒满山巅的曙光的暖意。

不料中途却出了一个意外。原本按计划约定在霹雳河边运粮过来接应的兄弟单位,由于半路打了遭遇战,有了伤亡,被迫折返。他们要续程前进,与东西大道南边的突击队接头,立即陷入粮食短缺的窘境。

已经走了三分二路程,没有人愿意无功而返!更何况肩背上的都是突击队急需的物资,突击队已确定在南边守望。他们都体会到那份沉甸甸。

发电报请示了领导后,他们就近挖掘了一处数量有限的藏粮,得以重新规划行程。但每人每日的口粮却不得不大大收紧。

当他们逼近公路旁,身上的背负轻了,而体重更是锐减,每个战士都掉了至少五至十公斤。

每天的早饭是一顿任吃的烂头饭〖注5〗,吃剩的作为午餐摊分给全体同志。三四点钟歇下来后,每人只分得两汤匙糖当晚餐。

早餐叶进总是敞开来吃,很快从一盅增至一盅半,还一直觉得吃不饱。

男同志们彼此眼色相接,都怀着一样的心事。

他发现莲意却只添了半盅就走开。日日如此。

有一回他忍不住问:“够吗?这么少!”

“烂头饭越吃越把肚子撑大了,就更不容易觉得饱。”说着浅浅一笑,“老同志教的,这叫‘树胶肚’。要忍,保持固定分量就好。”

其实叶进心里也明白,要是个个像他那么吃法,午餐大家都没的带了!

可要他怎么忍呢?

晚餐那两汤匙糖,泡上一大盅温水,灌下去后,早早上吊床。不用到半夜,膨胀的膀胱就催逼你起来小便。然后,整个下半夜,咕咕叫的肚子,让你一直半睡半醒,在吊床上煎面粉板似的翻来覆去,迷糊中一直有饭香缭绕。还会梦见在乡镇的小巷口,在城市的小贩中心,飘浮着的为食街各类美食的气味……流出来淡淡的口水沾湿了吊床头。

等待早餐恍若等了整个世纪,怎么忍?

而他知道如何在困难时候,尽一个年轻战士的职责。

队伍停驻下来,最吃力的活儿就是背水。平常那不算什么,现在过了晌午,大家的双腿木头似的沉滞,拖着地走,尾指细的藤蔓也绊得人仰马翻。队长一下令驻营,大伙儿靠在树头都不太想动,疲沓,眼花,稍远一点的东西就看不清!这时,叶进刷地立起身,径直跑去厨房,从铝制大煲里取出水袋。他向队长报名,天天都让他背水。

一天,他发觉总务分晚餐那两汤匙糖时,多舀了一匙给他。

他愕然,刚想开口问——总务一摆手,说:“去问莲意。”

担任战斗组的李群在一旁,说:“不必问了,昨天我巡山,回来也多了一匙。她给的,说我们是强劳动力,她停下来没做什么,一汤匙糖足够了。”

叶进眼睛像飞进沙尘,不住的眨巴打闪。转过头,只见不远的矮青丛中,个子单薄的莲意正弯腰捡起一大截干枯的树枝,要拖回来当柴火。

那些天他也察觉了自己的不对劲。行军一驳路〖注6〗停下小休,眼皮一合他竟能昏睡过去!吃着午饭,手里的匙子也能掉的茫然不知!

然而他还是坚持天天去背水,队伍里最年轻的就数他了。那天他赤着上身,沿着旱沟直插谷底,大约跑了十几分钟才听见潺潺的水声。

盛满了水返回,他右手翻转,抓住背后二十几公斤的水袋头,从袋口压挤出来的水,沿着他的脊背,裤管,胶鞋,流到泥地里。山坡陡峭,原来一发力就迈上去的斜度,眼下却只能靠双腿蹭,双手攀。右手一松,袋口的水如注,从肩头倾泻,脚下每一寸都成了溜滑的一滩烂泥!他仰望高处的驻营地,抬手想抹汗,不知怎地,眼冒金星,一个失控,脚下一虚,登时从陡坡上滚下!

当他脸朝天在一道坎里落到实处,他的双手自然往地上直压以稳住身躯,没想到那里正是一个榈檬树长满尖刺的叶鞘,卷拱起来像一头箭猪,他的右手掌把叶鞘压得陷进泥地,密密麻麻的尖刺都扎到他的手掌心里!

满身泥巴的他,一瘸一瘸地回到营地,那袋水只剩下不到一半!

他张开颤抖的右手掌,“啊——”声中,有的女同志不忍地别过脸去!

莲意是助理医务员,待他洗净身子,两人对坐在一株胭脂梅树盘曲虬起的大树根上,先为他手掌消了毒,然后持针一根一根的挑出尖刺。

暮色当头压下,而他掌心的尖刺尚未挑尽。

丛林转瞬融入幽暝,一只晚归的犀鸟振翅掠过,“呱呱”的惊叫声里,一滴眼泪倏然坠落,咸味渗进伤口,叶进不禁扼腕脱口呻吟。

莲意抬起脸,两颊的泪痕幽暗地闪烁:“对不起!对不起!”

哦!那张脸好似一轮明月,日后不时忆起,是如此的皎洁,如此的鲜明!

这是他们最亲密的一次接触了。为什么这样肌肤之亲的甜蜜,却得裹卷在令人颤悸的痛苦当中呢?

信,要怎么落笔?

……

(四)

雨无声的下着。

没有闪电,没有雷声,连微风也止息。所有的动物都窝在巢穴里,听不到猿啸,听不到鸟啼,不仔细,几乎也听不到沥沥淅淅。

然而丛林始终苏醒,细雨无日无夜的敲打,每一片叶子都在微微的抖动,颤栗。雨水使叶面映着晶亮的反光,水雾弥漫里,像墨绿色的蝴蝶的幽灵,拍打着沉重的羽翼。

要是雨停了,各类不知名的树木会从树干,从树叶,甚至从树脂,从一片脱落的树皮,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新的气息。但在这无休止的雨雾中,却只有凝滞的,像翻动朽叶般潮霉的味道,在四周流淌,浮荡。

浸泡在雨中的丛林,好像一片平置在湖面的倒影,模糊,摇晃,真实而不确定。

身体透湿,手足冰冷,同志们以急速的行进来驱赶寒意。

在一处空阔的凤鸡坪〖注7〗与民运同志接上头,大家身上一样都在溜溜滴水。交接了物资信件后,长话短说,一会儿就道别各自踏上归途。

八份货物,除了油米罐头各类日用品,还有两背各四十几公斤的猪肉,装盛在竹背篓里。

叶进要扫路,分配背一袋三十多公斤的罐头等杂物。他瞥见莲意蹲下身子,背起竹背篓里的猪肉。她的脸色,在冷雨里尤其发青,已经蓄长的秀发有一绺垂下贴在嘴角,衬的嘴唇紫里透白。

雨中运粮,不比旱天那样热气蒸腾。冰冷的雨水给背负重物而发热的身体带来了丝丝凉意。但到底是在一两千尺的山林跋涉,很快额头、脊背也沁出汗滴,掺合头顶不停淋洒的雨水,混成一股咸味流进嘴里。

脚下的道路比平时加倍崎岖难行,逢到上下山坡,先前的路模,被多日的雨水冲刷漫浸,风雨卷落的枯叶掩盖着松软的烂泥,每一步都设下一个溜滑的陷阱,落脚没有踩实,连人带货物,都要摔个满身泥污。

要过木薯芭河了,微雨中,河面烟霭腾腾,天空一道不规则,狭长的罅隙,洒下午后灰蒙蒙的天光。那些平日垫脚过河的大石头,不是已被河水冲走,就是淹没不见踪迹。同志们以木棍为拄杖,在浑浊而湍急的流水中,一步一步的试探行进。队长和另一位男同志分别立在河心,随时准备拉一把护持接应。

叶进埋头用心打扫痕迹,那些留在山路上的杂沓纷乱,深浅不一的脚印,宛如他一早上的心绪,纵横交错,打理不清!

他望着河中央队长的身影,今日运粮的队长也是一位老同志。他不期然联想到李群早晨那一番话。

他也隐约听闻,大姐在撮合莲意与一位老同志——据说是黄强。是黄强不奇怪,队伍里还单身的老同志也就那一两位。

李群的提醒是好意。如果他不知道,那么信真的写了,交上去,他怀的是患得患失的困惑,他无从确切明白莲意的心,只感觉到与莲意眼波交汇时,她那不一般的眼神。他记得她对他的好,那些匀出来的糖使他永远感到甜蜜。他一直都记得那在暮色里坠落的泪滴!她也从不拒绝他给予的适度的关怀和赠与,野芒果的芬芳曾给过他无尽的的绮思和遐想。

然而感觉归感觉,在队伍里,莲意对同志们都那么友好亲善。一切都不确定,好像这雨季里的丛林光影迷离!他等到的也许是惊喜,也许是失意!要面对的却也只是自己。

李群的好意却成为另类提醒,让他堕入一个始料未及,尴尬的处境。

黄强是他敬重的老同志,老同志一般受教育不高,言语不多,举止却透着沉稳与刚毅。在他们身上,几十年游击战争的历练,总有许多本事深藏着,关键时刻露一手解决难题。

他从突击队北上边区,一行十余人,黄强正是带队中心。有一回接连十余日完全没有任何猎获,餐餐只能是“峇拉煎”“咸豆豉”配一些沿路采摘的野菜,缺乏蛋白质补充消磨着同志们的精力。

一天队伍过了河,停驻下来后,黄强带上他和李群,说要沿河去钓鱼。

山里的河流清澈冰凉,河滩上怪石嶙峋,河水时而平缓,时而湍急地从离离的水草丛中,从长着青苔的岩石旁,蜿蜒流去。

叶进问李群,哪里找鱼饵?李群摆手道:“不必!”还眨眨眼睛,“你就只顾捉鱼,手脚要快噢,慢了来不及!”

黄强找来一杆细竹竿,从子弹袋里掏出一条扎着钓钩的鱼线,绑紧在竹竿上。也没见他串鱼饵,就径直往河滩走去。

李群负责警卫,叶进专管捉鱼。

黄强挨近水边,执杆的手一挥,一道白线向河面飞摔直去,一触水面,霎时间钓竿往回抽拉,一条十来寸长的银白色的鱼,就在鱼线尾端蹦跳!震得细细的鱼竿颤颤悠悠的。

叶进摸不着头脑,张大嘴“哦”声还未出口,却晓得扑过去捉鱼。脑里闪过曾在银幕上见识过的在观众席上钓鱼的魔术画面。

黄强摘一根柔软的矮青枝条,留着尾端开叉的枝叶,捉到的鱼扳开鳃盖穿过去,从鱼嘴出来,那鱼头再不能动弹,只有嘴巴一翕一张,尾巴不停地强劲摆动,打得叶片“啪啪”作响。

随即黄强又转身向河流走去,又是手一挥,钓竿一抽拉——丛林里午后溫熙的阳光下,鱼儿抖动闪烁的银光炫得叶进眼睛昏花,鱼身抖落的水滴,喷得他满脸满身。他兴奋地一次又一次在河滩上奔扑。

有的鱼儿没有被勾紧,“啪”一声落在河滩上蹦跳,鱼身溜滑,叶进费好大功夫才抓着。这时黄强的另一条鱼又抽上岸,一双手还真忙不过来,应了李群说的:慢了来不及!

不到半个小时,他手持的枝条已串满了二三十条鱼!

中途歇下来,叶进这才有机会拿过钓竿来看仔细:黄强的吊钩上,只串着一颗鲜红发亮、比野樱桃还小、浑圆的塑料珠子。

“怎么样,不骗你吧?”李群把那一大串鱼装进背包,“这叫骗钓。鱼一见果实掉落,抢过来张嘴争食,钓钩一抽,总能勾中。”

叶进向黄强看去,黄强正打开烟盒,用草纸把烟丝细细卷好,叼在嘴角,眯成一线的眼睛里,露出满意的神气。

如此简单容易?!叶进按捺不住,拿着钓竿也到河边,模仿黄强的动作,一摔一抽……十几二十次摔抽,却全然勾不上一条鱼!

“不、不、不行的。”黄强纸烟抽过了,立起身,“骗、骗钓一、一处只能骗一次!”

黄强有轻微口吃的毛病:“鱼鱼也聪、聪明呢!要一、一、一直换地方,眼明—手、手快,看准了,哪里——有、有鱼才摔、摔去。胡乱下钓,反反、反倒把鱼吓跑!”

薄暮时分,他们带回了上百条总共约二十几公斤的小鱼,除了饱餐一顿,还能在火炉旁炕干了,做干粮带上路。

黄强摔杆抽钓的利落身影,一直萦绕在叶进的脑际,但要怎么眼明手快,看准哪里有鱼下钓,却至今还是个谜。

后来他听说,黄强这身本事,是因为一次战斗中受伤,滞留在马来队十几年,向马来同志学来的。

如果大姐给莲意拉线的真是黄强,他实在不愿设想自己会横在黄强面前,成为他的障碍。老同志大半辈子奉献给革命,如果因为他而失去结束孑然一身的机遇,他又将如何面对自己?

信未曾落笔,自己却先陷入一种背负道德责任的忐忑不宁。

……

“莲意,你可以吗?”站在河心的队长在喊话,“大家都过去了,快过河吧!”

“我可以的,你们先走,我马上过去。”

叶进听到回答,循声才见莲意把背篓靠在河边一块半人高的石头上歇息。

“叶进,你照顾她。”队长又发话,“赶快跟上队伍!”

叶进走到莲意面前,说:“我先替你背过去。”

“不必。”说着她腾地起身,“我先过河,你不要跟来。”

叶进目送她手持拄杖下水,浑浊的流水从脚踝,小腿,很快淹至膝盖,大腿下半截——莲意的身子在滚滚湍流中微微发颤,脚步艰涩地移动。

突地她“呀”一声,手上拄杖不知怎地脱手,很快被浊水卷走。

叶进闻声立即一脚踩入水中,“哗啦泼啦”来到她身后。

他把扫路棍递过去。这时,他闻到一阵淡淡的,裹卷在河水泥垢里的血腥味……他看到莲意裤腿边淌过的茶色的流水,晕染了转瞬散去的褐红色!

他立刻明白了:为什么莲意坚持要单独过河!他一时也愣住。

莲意的背影,一步一拄,危危颤颤地过了河去。

(五)

莲意低头闷走,一路暗自怨恼自己。

怎么那么“衰样”,偏偏在那人面前“漏气”?

实在料不到,一早来的月经量,竟然多得出奇。雨水,河水,这身淋漓的军衣,让她要如何遮掩?唉唉!连自己都闻到那股不寻常的异味了,她能选择的只能是故意落下掉队!

从叶进的眼神,她能读出多少他的心思?他一定已经知道了。他是真心要帮她的,他也确实比她大力气。那么就让他帮忙减重,卸一些到他的背包里。或者换背?

可他还要扫路啊!这一路脚印痕迹,清理起来多么不容易!

她不会感觉不到,当自己患上那个古怪的毛病:缺乏维生素 C 那阵子,每逢他出发,那个时节该有的各种野果都不会错过:藤果、淡卑、“屙屎酸”、酸仔……还有之前的野芒果。

她默默地领受。她以为这是一个姿态,一种意味,一份鼓励……可是却一直等不来她内心里的期待!

但她也知道,依他那温吞水的性格,似乎还在等待什么时刻水到渠成?

他知道吗?眼下已经是这样的节骨眼!她不可能接受黄强,可是她能直接开口对大姐说她喜欢谁了吗?

难!难!难!

闷!闷!闷!

雨水浇凉她微微发烫的额头,水珠从发鬓簌簌滚下,流经她雪白的颈项,淌入她起伏的胸口。水珠还能揣摩她的心事呢,怎么碰上的他却这么笨?

队长和同志们已经下了陡坡,隐入半排山〖注8〗去了,隐约只见到摇晃的矮青。

她向后望,叶进倒着身子,低头专注打扫从河滩遁入丛林的路口。

要等他来了才走吗?

这是老天给的难得的时机!莲意两颊发烧——可要说什么呢?两个人都那么口拙,要怎么说?要怎么暗示他——写信!?

她向前望,陡坡地上绵软溜滑,一大片褐泥裸露着,树根交缠如蛇一般盘曲。经同志们又踩又蹭,陡坡被践踏得烂泥沟似的。雨水混着泥污渗流,有的积在深深的脚印坑里。两边的小矮青被拖曳的倒卧向下坡方向。

叶进就快来到身边了。

莲意却无意识地起身迈步,倒像急急地要回避什么。

紧接着——“噗—查啦!”叶进看见莲意踩脱了烂泥,来不及反应就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

然后看她翻身屈膝直立,还未见跨步,又“噗”一声跌回去!还溜了几尺!

又再翻身屈膝想站起,怎么未立定却又滑倒了——她背上的的竹背篓半边肩带几乎甩出肩臂,身子半侧着卧倒!

然后,只见莲意整了整肩带,竟然不准备站立,而是曳着竹背篓,拖着屁股,往下坡挪移。

叶进一阵风似的飚到她身旁。

如何能想象,一贯整洁的的莲意,竟会让自己近乎躺在泥地上,像一头野猪似得,滚得满身满脸的烂泥污渍!

他把扫路棍往她身边一插,故作轻松地说:“起来!这形象不美呢!”

摔得浑身酥软,泪眼婆娑的莲意,不知要怨人怨己,还是怨天怨地,突然无来由的发恶:“噢!不美?!我这不是为革命运粮吗?怎么就不美?!”

叶进发愣,“这……”然后想到她背的猪肉坠脚,就扶着竹背篓,“我……我们换背吧!”

她却还陷在那个念头里,曳着竹背篓又要往下挪,“怎么会美呢?满身水,满身泥,美的不会在这里!”她变得语无伦次,“是当然不美,不美,才没有人要写信!”

写信!毫无预兆地脱口而出!天地瞬间静寂,雨水销声匿迹。

“我……我是说,要……要是没人帮……帮你,这是我们队伍形象不……不美。”竟让叶进想出词来安慰,说得吃力,额头雨水汗水津津滴。

然而,却也顿时舒畅轻快,堵在胸中的巨石般的什么东西倾倒了,身子冉冉飘升,一转身就要迈出这片乌七八糟的烂泥地。

他瞥见莲意那甩脱在左侧的一只塑胶鞋,里头是一坨浆糊似的污泥,他捡起来敲落了递给她。

然后轻轻晃了晃她的竹背篓,说:“信,给你,背篓给我。”

莲意头低低,鼻子一咻一咻的,强忍着,真想哭啊!

25-11-2015

注释
1,鸡心龙:夹在两道岔河间的狭长山岭。
2,6·20事变:英国殖民政府为镇压马来亚民族独立运动而颁布紧急法令的事件,时间是1948年6月20日。
3,乌皮仔:一种枝干特韧的植物,树皮黑。
4,水简:引山涧水进营房的竹导管。
5,烂头饭:大量加水,煮成团糕状,以增大份量的米饭。
6,一驳路:一小段路。
7,凤鸡坪:长尾巨雉跳舞,求偶,交配的小平地。
8,半排山:山龙的半腰。

(刊载于 2016-01-12《南洋网·南洋文艺》)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6年5月12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12, 2016
2016年5月12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12,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