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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 猪

── 海 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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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野猪(学名 Sus scrofa)又称山猪,猪属动物。在全世界有27个亚种。野猪平均体长为1.5-2米(不包括尾长)。野猪体躯健壮,四肢粗短,头较长,耳小并直立,吻部突出似圆锥体,其顶端为裸露的软骨垫(也就是拱鼻);每脚有4趾,且硬蹄,仅中间2趾着地;尾巴细短;犬齿发达,雄性上犬齿外露,并向上翻转,呈獠牙状;背脊鬃毛较长而硬;整个体色棕褐或灰黑色。

  野猪栖息于山地、丘陵、森林、草地和林丛间,环境适应性极强。杂食。一般的野猪群有2-3只母猪与一群幼猪,公猪只在发情期才会加入猪群。雌性野猪年产2胎,每胎12-26只。

  野猪出现得很突兀。

  清晨,组屋区,还是周末。开设在靠近树林一隅的咖啡店,已经有大半茶客入座。

  细碎的晨曦,撒在店旁修剪齐整如矮墙的龙船花上,一簇簇花朵像是被点燃的火焰。

  不远处一条宽阔的人工渠,把雨水,山水都导引到住宅区中心的蓄水池里。沟渠两岸的走道绿树掩映,柽柳袅娜的枝条轻轻摇曳。

  短裤,套衫,运动鞋……三三两两的居民在晨运。

  风细细,空气清凉,明净。七里香的气味似有若无。

  野猪出现了!也许是从那个间隔快速公路的树林子里,那片落叶叠积,矮青葳蕤的山坡,出人意表地探头出来。褐黑的身体,微拱的背,长而凸出的吻,它跨着闲散的步子朝住宅区走来。

  晨运的朋友先发现,女尖叫声划破宁静!咖啡店里的茶客也察觉了,一阵骚动,相继立起。有人举起了手机。

  野猪映入李岩眼底,从它的身躯,颈背的鬃毛,微微向前低垂的三角形的头颅,他下意识地判断这是只壮年的野猪牯,少说也60几公斤。

  怎么找吃竟找出来这里?

  他在靠近快速公路旁的荒地辟出一块菜园子,栽种些矮瓜,薯苗,苋菜,木薯一类烂生易养的作物。前一阵子,他发现菜地膏润的沃泥,不时留下野猪的足印。他曾经依循足迹在树林子里兜转、搜寻,直至那片向阳陡坡,长满铁芒萁的浓密处才不见踪迹。

  那时他盼望一个不期而遇。他脑子里想象那头野猪的模样,是否恍似那些积压在他记忆底层的,许多它同类的样子?

  他甚至有一种近似与故人相会晤的急切——不可理喻——但,却是切肤般真实!

  野猪跳过一道小沟,在绿地上迈着小碎步,走得漫不经心——眼前这头就是它吗?

  那段山上的年月,尤其在突击队的日子,寻找,跟踪野兽的踪迹,跟寻觅,采掘野菜野薯一样,往往是生活里的重头戏。特别是猎物,更是维系生命与活力的营养,是坚持斗争的物质依据。

  他无数次出发装吊,巡吊,打猎。野猪,黄猄等野物的脚印,就是他们下吊的凭据。那些微润的褐泥被拱翻、搅动,也翻搅着他们对肉食的希冀。

  他也无数次面对一条腿被铁索绑紧的野猪,尽管它目露凶光,“嚯嚯”做声,在狼藉的丛莽中暴躁地奔窜,他与同志却霎时眼睛发亮,呼吸急促。即将到口的粮食让他们抑制不住狂喜!

  那时候,野猪就是一个切实的功用,单纯的意义——优质蛋白质。是他们战胜饥饿的恩物!

  当他发现菜地里的足印,记得他还用手机把那滩杂沓的烂泥拍下来,“哇塞”发给长堤彼岸的英扬,发考题似的问一句:这是什么?

  英扬心有灵犀,立即回复:下吊装了它,十拿九稳!

  他却没有那个想头。脑子里盘桓的,也许只是要和自己的过去相遇。

  看着自己沾满泥巴的双脚,看着周围长势不错的瓜菜,沐浴着白花花的阳光他却感觉恍惚迷离。

  从山野回归,他怎么却成了半个“农夫”?是不是也像这只野猪,为了活着,踟蹰在这现代城市的边缘,在别人眼里,他们是不是一样的不合时宜?

  他和英扬同一个小队,年纪相仿,无所不谈。而不时聊起的,是各种狩猎的经历。

  英扬不止一次讲到他和少川,孔武背大独猪牯那回事:你阿公他!不是一般的重噢!背带穿在肩膀,就是无法站起身!两个人帮着拱上来,扶一根拐杖,也不过走十几二十步。那里不要命?!还不是,先要了它的命。活活顿到死!英扬说着,笑着摆摆头。

  李岩知道,那次装到的独猪牯超过一百公斤,带队的孔武坚持,要背活的回去,部队等着一锅猪血汤。三个人,轮流背着,挣扎着踉跄前行。超负荷,几近于不可能!然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如果那头超过一百公斤的大猪牯没有被顿死,谁都是这个选择!再辛苦也只是三个人,喝猪血汤的却是整个部队。那时候,一切为了集体。为了集体,牺牲个人,乃至生命,辛苦一顿算得了什么?这不是刚硬的指令,而是斗争处境的需要,集体第一,既是觉悟,更是道义。

  有一次李岩在芭场小组,队长派他和爱人〖注1〗一起出发巡吊,碰上装到一头60公斤左右的野猪。绑到的却是后腿,野猪拖着铁索来回冲撞,气焰嚣张。那个正午,在密林里人和猪长久的对峙,李岩的额头热汗涔涔。他明白只要一两发子弹,就能制伏哪怕是更剽悍狂暴的野性。从那野猪敌视的眼眸,从呲牙咧嘴的“嚯嚯”声,以及喷出来的骚气,獠牙间垂下来的口涎,都在警诫他们莫要靠近——这将是一场殊死搏斗,活抓要付出未知代价。而他爱人又是个生手。

  但,野猪被一枪打死了,背回去僵硬的躯体,再没有温热的满腔热血。

  无论如何,当他确定铁索深深绞紧了野猪后脚蹄六寸以上的地方,几乎没有脱遁的可能,他还是先把猎枪放一旁,去拉了藤,砍了长棍,编好竹背夹……各种准备,各类设计,花了整个时辰,诱使那只野猪拖着铁索,缠绕在一株小树干上,捆得身子无法动弹,终于被他们下手生擒了。当野猪的嘴,和它的前后腿都被牢牢地绑紧,只有到了这时,野猪眼里才透射出臣服的乞怜的光。

  而李岩也才能踞坐在树头喘气。连番折腾,他满身透汗,手酸腿软,一身污迹。一种让队伍能喝上猪血汤的满足感,成就感,慢慢地聚拢回此前消耗的精力。

  为了集体,再难再险也都得迎上去,战胜它!

  他当然知道那些发生在同志当中,拳打花豹,击毙黑熊,叱退老虎等等的传奇。在这蛮荒之域,他们不时需要与野生动物们比彪悍,斗凶狠,在原始的勇气和技艺上较量,搏击。

  这些方面他和英扬有说不尽的话题。

  1989年年底,马共与泰国及马来西亚政府的和平谈判几经波折,终于笃定能顺利签署。12月2日,部队全体战士被通知都去收听新闻广播——合艾和平协议公布了。

  从大课室回来后,他们俩坐在小队宿舍,竟没有预期中的兴奋,一时相对无语。

  呵!到头了。这一背,终于卸下了!英扬长长地吁气说道,呼应着李岩心底的喟叹,以及莫名的惆怅。

  脱下军装的一千一百多名战士,有的返回马来西亚,有的留在泰国。

  能返回自己的家乡,从树丛走入人丛,李岩好像做了一场梦。

  快四十岁的人,却像一个刚踏进幼儿园的孩子,睁大新奇而又迷惘的眼睛,在这个曾经熟悉却已然陌生的南方岛国——再听不到鸡啼犬吠,白日黑夜都滚动着隆隆车声!他努力去适应去学习做一个现代的都市人。

  他选择住靠近年迈的父母,得以经常敲开那所高楼组屋的铁门。

  对他的归来,父母满怀欣慰。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使他们全然忘却了孩子的种种不好和失责。母亲到处去庙宇还愿;父亲,要说有不满,就是埋怨他把福建话都忘了。是的,十余年的山中日子,他没有几回讲过自己的母语。对它就像对眼前这块土地一样生疏。

  费尽力气把儿子带回来的父亲,和他在一起时,再没有其他的话说,好像生涯的那一页,过去也就过去了,无需再翻阅。父子同在餐桌上,只听见咀嚼食物的声响。

  李岩有时会想,父亲在几个孩子里,唯独把他送进华校,使他熟识方块字,再通过这个文字,接触那个蕴蓄深厚的文化——儒道诸子、唐诗宋词、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先天下之忧而忧……在六七十年代,他免不了被那阵狂飙似的思潮裹卷着,在各种因素的交互作用下,走上那条火热,却也冷寂的小径。在人生的半道上,弯了一个大圈,才回到原来的出发点。

  父亲的沉默,是在为此暗暗自责,懊悔吗?

  然而,也恰恰是那十二年的华文教育,以及在山里不间断的使用与学习,他的语文不但没有荒疏,反倒是精进不少。而岛国的语文环境,由于八十年代后完全一统为英文教学,英文规定作为通行的行政用语,加上社会大环境的变迁,使华文华语遭遇前所未有的陷落。在政府坚守单科母语的双语教育政策下,新生代的华族父母,看着孩子被华文成绩拖后腿,对孩子的“I hate chinese!”百般无奈,一筹莫展。

  治标不治本的华文补习应运而生。华文,抛给陷身泥沼的李岩一根绳索,成了他的谋生技能。

  作为一个“边缘人”,他使用被边缘化的语文——华文;身为补习老师,从事边缘性的营生。他总归把自己的生活安顿下来了。

  深夜静思,他尝试梳理其中的因果关系。

  当年父亲为什么选择把他送进华校?也许就只是一个偶然的动机。

  生活里那些预料中的,日以继夜都在重复着的事物,总是静悄悄的,如流水一般过去,不留痕迹。而偶然——尤其关节点上的偶然却总是扎眼,许多时候反倒是偶然影响深远。

  他不禁回忆起经历过的那些关键时刻,那些带着偶然性的,关键的选择。

  他和金兴是在一个中学同学母亲过世的吊丧会上偶遇。几天后,金兴来电话约他吃饭喝茶。

  都老了。李岩还像当年那般瘦削,他的体重基本和念书时相仿。但金兴却已挺着一个大肚腩。出奇的是,他发际线不变,还在一双稀疏的眉毛之上两寸的老地方。而两人都已鬓发苍苍。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通知你,你没有因此逃亡,事情会变得怎么样?金兴问道。

  那年李岩刚刚完成国民服役,在外头租一所小木屋居住,到建筑工地去体验劳动生活。内政部突然深夜去他家搜捕,抄走一些文件书籍。一夕之间他成了漏网之鱼。

  我常常想——金兴顿了一下,让胸中一口气舒缓,才接着说,我那时是不是做错了?!如果你被捕,跟其他人一样,至多关个一两年,有的不过几个月,就放出来了。你这一逃亡,却是十几年。谁比谁更长啊?

  不能相比的。他笑笑道。

  他成了漏网之鱼是个偶然。但逃亡却是选择,还通过联系地下组织,逃进了深山,这就不是偶然那么简单了。这需要外头进行多少细密的安排,又需要内心输送多少支持的力量!?

  人们可以有后见之明。但面对选择难免惶惑,艰难的不止是选择的瞬间,更是需要承担选择之后的漫长人生。到底谁的手上都没有捧着魔法的水晶球。

  但也是选择才使你和潜在的可能性打交道,来抗衡被给定的命运啊!生命不就是奋斗和抗争!?

  你可以设想倒回当初做决定的岔路口。而一经选定,生活就不会回到旧时模样。

  有人上了山后,无法坚持下去而想返回从前,另一次出逃。他的下半生却已完全从固定的链条上脱链,再无法回去原来的轨道。

  李岩淡然一笑,低头啜了一口奶茶。

  我约你其实想给你我一个机会。金兴诚恳地说,你总不能一直教补习吧?也不稳定。

  教补习确实不稳定。家长付了学费,没有立竿见影,当然会去另请高明;补习帮上忙了,成绩上去了,就考虑停补习课节省额外开支。到了年底,当打工族期待着第十三个月工资和年终花红,他却在年终假期两个月的空窗期里,为新学年的生源而焦虑。

  作为一家印刷公司老板的金兴,除了承接各类印刷业务,还出版按不同年级编印的几份小学生周报。公司计划拓展网络电子报业务,想延揽他加强目前的编辑团队。

  金兴支在桌面的两手交握,身体前倾,直视着他说,你的逃亡我是脱不了干系的。弯了这一大圈回来,我希望你能过得安稳一些。这次是一个机会。

  李岩明白金兴话中深意。他能逃进深山,也靠着金兴的关系。在关键时刻,金兴透露他是地下组织成员的身份,向他展示另一种人生道路的选择。

  那个年代,北方半岛的大森林里,突击队正在向南挺进,武装部队大力发展新兵。“革命之声”广播声浪磅礴。印支三国解放了,迈向社会主义……他被吸引了,他也被吸收了,一个带着血色的浪漫的辉煌,从他的生涯中冉冉升起。

  李岩上队了。留在地下的金兴不久后被捕,扣留了两年多之后,在报章公开发表悔过书出来。此后,脱胎换骨,在个人事业上打拼出一番成绩来。

  大概由于彼此日后迥异的遭逢,虽然同在一个小岛,但在李岩返回的前十余个年头里,两人却从无交集。甚或下意识的回避。

  现在金兴主动邀他,再把他推到一个选择的岔路口。

  他教补习已经十余年,难免因为重复的枯燥而有厌倦情绪;收入不稳定也让他感受压力;尤其叫他难受的,是学生的素质和认知——以前还能偶遇少数对华文有兴趣的,使他从教学中享有少许满足感。后来就只能听学生对华文发牢骚,埋怨,甚至诅咒。他曾经苦口婆心地鼓励,动之以情,劝说这是安身立命的母语;诱之以利,强调中国崛起带来的机遇。但是,回应很明确,有的说:老师,我知道以后我会做什么。A Level 毕业,NS(国民服役),读大学,出来工作,I am sure 不会用到华语。为什么 waste time。去学习这个以后不用,肯定会忘记的华语?也有的说:老师,中国强大了,那跟我什么关系,我又不想到中国工作或做生意!我的家在这里!I am not chinese,I am Singaporean 哦!

  学生提不起劲,他也提不起劲。即便是为了生计,那些话语,也是日复一日加深他内心的挫折!

  当一名学生周报的编辑,不必面对学生,若能通过迎合孩童的兴趣,运用现代科技,诱导和促进他们学习华文,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他加入金兴公司的编辑团队,第一次成为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他感谢在山里的日子,很好地锤炼了他适应与学习的能力。这不奇怪,当剥除了一个人身上几乎所有文明社会带给他的倚仗,置放在茹毛饮血的洪荒里,要生存,就得挖掘和释放自身全部的潜能。当他决意要生擒那头野猪,与它对峙时,野猪眼里的他不过是另一头野物。生存的本能何其强韧有力!

  现在他在一整年恒温的空调环境里,灯火通明,面对着灼灼闪亮的电脑屏幕,这就是他在编辑部里唯一的工具,如同当年他握在手里的腰刀。荆棘满途,他要为自己劈开一条活路。

  他很快就学上手:输入、修改、编辑、分类、存档、传输……甚至,与邻桌的同事,针对词语的商榷修订,也在电脑屏幕上交流。办公室里,除了午休,终日只闻键盘的敲击声。

  快到年底了。他不再像往年,被学生家长通知暂停补习,整整十个月积压的劳累,一朝松弛,他总要小病一场。现在他心情舒畅,天天照常上班。

  来临就是11月底的周末,经理通知编辑部全体同事十点半集合开会。

  经理就是金兴的大儿子,英文教育出身,掌管公司的行销和市场业务。他一进会议室,并没有在当中的座位坐下,而是站着说话:叫大家来,是给大家一个简短的通知,因为发展的需要,公司业务需要重组。从下个月起,学生周报的编辑部解散。我代表公司对各位一年来的贡献,表示感谢!

  没有掌声,只有惊愕!好像被一道暴烈的强光打在脸上,霎时张不开眼。一个关系切身的突发状况,如此重大,大家脑子混沌,一时无法反应。

  我们也深感遗憾。说着经理把视线拉低:公司会按照规定,多补给每人一个月的薪金,代替一个月的解职通知。会后请到我办公室签收。我们编辑部的工作,就到今天为止。下午你们收拾一下,下星期就无人在这里办公了。

  工作到今天为止!事前没有任何迹象,散会后同事们久久未能进入境况。一个不到十分钟的会议,猛地一个急转弯,把你甩到生活的拐角!突然失业了!失业了,迎面撞过来的各种问题,千头万绪。

  李岩稍稍迷糊,而很快从下坠中恢复。他心里冒出一朵苦笑,与身边一位同事四目交投,他微微牵动一下嘴角。

  大家分别签领了工资和补发的一个月薪金。心里尽管有重重疑问:为什么一年前还在扩充编辑团队,现在却解散编辑部?为什么补发一个月工资,而不是提前一个月通知?这是遣散,还是解职?……而公司看似依照雇用合约的规矩行事。“发展的需要,公司业务需要重组”,标准的口径,挡住所有的查问。事实上,他们想问,也无从问起。

  一位持工作准证的来自大马的女同事,留在办公室里不去吃午饭了。她刚刚和房东签了一年租约,失去工作了,公司又不答应帮她延长工作准证,她不知道接下去怎么办?说着红了双眼。

  李岩拨过金兴的手机,静音,没有回应。他猛然想起,十多天前吧,金兴发来短信,说他出国考察,将有一段日子不在国内。他打开来重看——呃,没有说明回来的日期。

  此前那十多位朝夕相处的同事,就这样各寻出路,只剩下手机里一来一往的短信,大家谈起了从各种渠道探悉的公司的业务重组。据知,有从大陆过来的新移民,全盘接手周报的编辑工作,由中国的在籍大学生们,来编写本地小学生的学习材料,轻而易举又价廉物美。公司只留下印刷和行销部分……用一个月薪金代替提前一个月通知,对公司最有利,因为那其实就是理应发给员工的第13个月工资……大家仓促离开,没有多少人还想到把未拿的年假,折成该补偿的现金……李岩翻看雇用合约,粗略计算一下,这个快刀斩乱麻的决定,为公司省下了不少于三万元。

  可是,员工的利益呢?那位不吃午饭的女同事在哪里?李岩脑际晃动着一双微红的濡湿的眼睛。

  李岩的住处就在武吉知马山麓,周末他常常一个人沿小路攀登。还曾经一组人从这里出发,在山野里徒步,一直走到麦里芝蓄水池。

  他喜欢独自一人,在山野里悠逛使他格外松弛,仿佛无羁的风,飘飘忽忽,一种难以言喻的自在。仰起头望着日落冬树的叶梢,阳光在那儿翩翩舞蹈。黄叶无声飘落,宁静地回归大地怀抱。

  当枪械销毁了,当部队解散了,当大多数人返回了自己的家乡,和亲人生活在一起,他选择接受几条限制规定返回出生的地方。做这个决定和当年决定上山一样艰难。就像在行走时,猛地拔出腰刀,把路上的藤蔓一刀砍成两段。前后两截再也衔接不上。

  因为不像组织得到一个“光荣的和解”,他知道将会面对一些鄙夷和责难。是的,他是幸存者,然而,对于战士,牺牲才是更圣洁,更丰盈的,一个永恒的定格!即便和解了,和平了,运动宣告结束了,也需要划清界限,坚守气节,如同一些年长的同志那样,立下正义和坚贞的标杆!

  而他坦然,他的选择就只是和其他同志所渴盼的那样,回到年迈父母的身边,多陪他们几年。岁月的风霜已使他们变得如此衰老。

  一个人在山野里漫步,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偶尔他会浮现弗罗斯特〖注2〗那首《未选择的路》: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涉足,我在那路口久久伫立,我向着一条路极目望去,直到它消失在丛林深处……也许多少年后在某个地方,我将轻声叹息,将往事回顾;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道路。

  选择对于短浅的人生,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没有选择,生活是不是只能是机械的,一切都是被规定好的宿命?选择不是在实验室里做实验,可以给你机会从头再来。在那些做决断的时刻,他曾经迟疑,彷徨,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第二次、第三次生命来比较不同的抉择。

  但也是选择才使你和潜在的可能性打交道,来抗衡被给定的命运啊。生命不就是奋斗和抗争!?

  当年上山,既是对外头社会的反叛,对罗网的挣脱,也是对心中理想的践行。他的青春含苞待放。十余年三四千个日子,他失去了什么?事业?健康?财富?好像都有,又好像都没有。只有时间,时间兑换成了经历。那是一张写满困顿、饥饿、疾病、伤残、意外……同时写上勇气、奋斗、奉献、无我、牺牲……的履历表。偶尔翻阅,交织着诗意的微芒。

  野径旁的小灌木,叶簇中盛开着小白花。他随手掐一张叶片,揉碎了放在鼻际,山月桂的芳香缥缈依稀,隐隐泛溢着酸楚。

  山麓下婆娑的南洋楹,被日暮时分的落霞,涂抹成浓郁的乡愁的色彩。满目苍茫,他得准备回家了。

  失业以后,他找了几组补习。由于学校逐步单班制,上午再没有学生留在家里上补习课了。日子清闲了,他变得爱做梦,梦里常回到大山。有一次他正在午休,突然来一阵狂风骤雨,像龙卷风一般,把营盘里的十余棵大树刮倒吹折!营房被横七竖八的树干枝丫掩埋。他从狼籍的叶片中立起身子,奇迹般的毫发无伤……

  那个早上,他在离开高速公路不远的地方,遇见一位种菜的老妇人,她正弯腰拔起一把翠绿的空心菜。他们站着闲聊。老妇人还送了一把青菜给他。她说,市理会〖注3〗并不反对居民开辟荒地做菜园,只要不是把收获的蔬菜拿去贩卖。

  在滚滚远去的车声中,他做了一个轻快的选择,他要开辟自己的菜园。

  他的脑海里充满了少儿时期生活在乡间的画面,以及后来那段迤逦无垠的山野风光。他想覆盖他生命的,就是这一大片拨不开的郁郁苍苍。

  今早李岩坐在这里,当然不是在等那头野猪。虽然野猪算得上也是他的“老相识”。

  他在等他的一位老友。他们在山里曾在一起,回来小岛国后,老友却不甘于蛰居,满世界去。据说去寻找一种宝玉般的矿石,只要找着了,至宝将带来至富!从东半球找到西半球,十几二十年一直在路上,未曾歇脚。从雨林归来后他们只在开始时见过几面,然后,听说他还在,却恍如在空气中消失。

  前一阵子突然听闻他回来了,在当一名 Grab 司机〖注4〗

  于是特地约了他,聊聊彼此的大半生。

  可惜他来迟了,那头漫不经心的野猪,那头满载着旧时心情故事的野猪,已经钻入小灌木林里,不见影迹。只留下咖啡店里的议论纷纷。

2-3-2018

〖注1〗:部队称妻子为爱人。
〖注2〗:20世纪最受欢迎的美国诗人之一。
〖注3〗:管理市镇的基层组织。
〖注4〗:指私召车。

(2018年获得第三届方修文学奖短篇小说组特优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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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21年07月03日首版 Created on July 3, 2021
2021年07月03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ly 3,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