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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雨林有知
——和平村日记(上)

── 海 凡 ──


一月十六日(一九九零年) 阴

  中学时写了6年日记,出来工作又记了好一阵子。直至进山上队前,把历年十几本涂写着青涩岁月的硬皮日记本子集中一起,难忍心中不舍,却也毅然决然的一把火烧了。看着青烟袅袅,灰飞烟灭,内心不无惆怅,像是在与昨日的种种诀别,当时想:这一辈子是再无机会记日记了!

  没料到现在又重提起笔来。生活来到另一个始料未及的转捩点,又是到了和昨日种种毅然决然的告别的时刻。然而,明日却迷朦一片,不知什么光景,路在脚下,四顾茫然,内心百感交集。再提笔记日记,是想留下在这段风雨泥泞的路上跋涉的足迹。

  根据合艾和平协议规定,我们必须于协议签订后的两个月内,离开森林营地,到事先选定的地点集合,开始和平村的建设。因此,一踏入90年代,队伍上上下下几百号人,都忙着收拾行装,准备大搬家。队伍搬家是平常事,我上队13年,算算都住过15、6个营盘,搬过十几次家,还不算那数不清的临时驻营点。尽管每次都有各自不同的原因及情况,但终究是在森林里转移,再没有像这次如此特殊了,大家心里都明白,这次撤离之后,是再也不回去了!

  我们走了5天,才抵达这片叉河岸边的缓坡地带。这里,将是我们离开森林,脱下军装后的第一个落脚点,也是将来勿洞和平村的所在地。

  我们是步行来到。有些12支队的民运队伍机车载送,从森林营地到这里,只消几个时辰。有的队员听闻,私下议论说:机关队就是保守,几小时路程要花几天。但议论似乎不起什么波澜,大伙只管默默行进。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生涯一朝走到尽头,也许大伙更愿意用几十个小时,在雨林里的大队行军来重温游击岁月的颠沛,流荡,让荒野生活那本是习以为常的,却即将一笔勾销的点点滴滴,最后一次在身上亲历、重温。队伍行进出奇的静默沉寂,有一种仪式进行似的肃穆、庄重。

  第四天下午骤然下了一场雨,大队就地扎营。我正好走在一道小水沟旁狭窄的半排陡坡,在我前面的是一位被地雷炸毁了脚板的同志,我急忙先帮他张挂塑料水布挡雨,陡坡实在太斜了,连站脚的平地都没有。我再帮他把单挂的吊床拉起,好让他能坐在吊床上歇歇脚。好一阵手忙脚乱之后,彼此都湿了大半个身子。坐在吊床上抹枪时,大家也不搭话,有时抬起眼来会意的一望,是沧桑、是忧患、是豁达?恰似这密雨中的丛林,混沌一片。

一月二十日 晴

  这几天忙着建造住所。

  我们被分配在指定的位置建临时小屋,两人一个单位:或者是夫妇,或者是单身同性两人凑合。

  材料由公家筹措,统一分发,有能力的自己动手建造,确实有需要的可要求协助。尽管是临时的塑料棚子,但也是上队十多年所从未住过的最宽敞、舒适的个人住房了——我这里是12尺乘14尺的空间,一张竹床两张枱,一个储物桶,一个水壶架。室外有一块小旷地,做上两张长竹凳,周围还养了些花。

  能够先于公共设施做好个人住所是件新鲜事。在部队时铁定的次序是先公后私:先大公家的厨房、礼堂、会议室,各部门的工作场所等,然后是集体的小队宿舍,最后才是夫妇的小屋。

  放眼四周,山坡上错落分布着一间间大同小异的塑料棚子,有些光秃秃的曝晒在炎阳底下,有些掩映在矮青丛里,约摸有两百间左右。

  眼下这个和平村的总人数可能已破4百大关。而据知从上面邦朗和平村还有人想迁下来,原因据说一是有亲属在这儿,二是对人事有不满。可是我们这儿呢?本地人争着往外涌,外出找工作。前天开了个出外找工的村民会,住在我屋前的春雷去参加,回来说是闹哄哄一片。而非泰籍的同志争着想先返回马国,报名想第一批先回的已超过150人,阿石同志在一次讲话中,不得不提个醒说:那是第一批返马,同志们如果还有疑虑,不妨先把名字撤回;也有去叫个别同志先逗留些时候,不要第一批先走的。是大家急于想脱离组织吗?看来并不是这样。只是重返故里,和久别的亲人团聚,并满怀开拓新生活的热望,以致归心似箭,这种心态却是不言而喻。

  一种时不我予,不容蹉跎的紧迫感,焦躁感深深地煎熬着我们。

  我23岁上队,属军龄最浅的新同志,至今也已快迈入中年。在队伍里,除了几个80年代上队的革命后代外,像我这样算是年轻的少数,大约有二、三十人,其余的大部分超过40岁。中年,又几乎是一无所有,却得在此时,在脱节已久而全然陌生及不可预知的情境下,去开始安顿未来的生活,内心的惶惑,焦虑,实在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清的。

一月二十四日 晴

  出发到外边农村,为12支队在67年——70年两次肃反扩大化中,误杀同志的平反工作小组,先后返回。都碰上大小不一的阻力、麻烦,有的甚至陷入僵局,被人群围起来辱骂。一些曾被逐出港门的坏分子和被处决的敌特的家属,以及闲杂流氓等串通一气,喊打、喊杀,情况一片混乱。为了完成任务,平反工作小组冒着人身危险,还要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终于把12支队先后被误杀的71人的平反协议书送达家属手中,为他们恢复名誉,并郑重向家属承认错误,赔礼道歉,每人发给二万铢抚恤金。

  上午看到阿元同志,他是平反工作小组的12支队代表之一,一脸的风霜,疲惫,满头的白发益显苍苍,我想这一趟任务他一定经历了无数个困难的时刻。

  不知怎的,我脑海里蓦地浮现几年前,阿元同志为我们上课时,曾不止一次,在讲台上朗声背诵晚唐杜牧写的《阿房宫赋》时,那洒脱、豪气的身影——从“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流畅一气的背诵至“呜呼!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身为支队的政委,他总是在为同志们上政治思想课,究竟是在什么情境下联系上了《阿房宫赋》,我也记不清楚了。台下同志大多听得一愣一愣的,也许还有的暗自嫌他掉书袋卖弄。而我却一直记得他那抑扬顿挫,铿锵有力的语调。

  后来,偶然得知他在流荡的游击生涯里,一直随身带着一本《古文观止》,深感兴趣。有一次,鼓起勇气开口向他借,他竟也爽快答应,只要求务必保管好。今日想起,他的诵读《阿房宫赋》,也许别有一番体悟。

  这期间,村里外出的村民,先后两人被外头群众围住为难,其中一人还被箍颈掏光腰包千多铢钱。泰国军方已介入处理,说为我方安全考虑,希望村民这段期间尽量少外出。

  和平村有不太平,转机里有危机。

  对于67——70年代的肃反扩大化,之前在部队时是谈论的禁区,除了亲身经历者,我们一大批事后才上队的新同志,几乎是一无所知,直到合艾和平协定签署后,陈平来到部队传达整个和谈的过程以及协定的细节时,20年前肃反扩大化的真相,才像一煲沸腾滚烫的热水,霍然揭开了盖。

  当年在场的人在陈平的主持下开了一整天的闭门会议。据说为了让大家大胆放言,他宣布:现在已不是武装时期,有什么问题都可尽量提出,再没有什么处分或死刑的。散会后,只见好些队员红着眼,噙着泪走出会场。过后我们听组织上传达,才约略知道事件的大概。同志间对事件的谈论也才不再是禁忌。

  有一次闲聊时,同一小队的春雷突然谈起,他的一个比他早上队的哥哥也是被误杀的。他原来并不知道,从民运单位上队时,一位老同志见到他,还连声啧啧:“你还来做什么?你在下面不好吗?”说得他一头雾水。

  我听了心头怆然。

  春雷在民运单位生活多年,工作得力。后来踏中地雷,炸毁了一个脚板,才被调回机关队第3中队,分配在军工厂工作。但他性格活跃,在工厂久坐不住,套上自制的义肢——铁脚板后,经常要求出发狩猎、巡山、种芭,日常生活中,他的乐观奋斗经常能感染身边的人。

  后来他和来自麻坡的红阳结为夫妇。婚后不久,79年红阳被派驻守芭场。那正是20个反“围剿”期间,战火正炽。10月25日,芭场响起枪声,敌人伏击在芭场工作的四人小组,当时一人(铁雄)牺牲,三人被冲散,带队中心分明返回大队报告情况,大队留人下来寻找下落不明的红阳与红凌两人后,队伍即刻向内围转移。

  当时我在行军队列中走在春雷的后面,到达马泰国界山龙,在一处最高的峰顶停下吃午饭,春雷说他要爬上树去看,大家都反对。能让脚有残疾的人爬树吗?我说我替你看。他摇摇头,执拗地一拐一拐朝一株最高的树走去,我连忙跟在后面,只见他以双手攀援,拉引身体上升,铁脚踩踏着树身横生的枝丫,艰难的一节一节地爬上树梢,朝芭场方向极目眺望。

  后来知悉,红阳和红凌在冲散后,又遭遇敌兵,在炮火下牺牲了。

  而春雷在树梢眺望,那情深款款的身影,那悲愤、苍凉的目光却永远烙印在我心中!

  关于67——70年内部的两次肃反扩大化,有一个统计数目引起我的注意:期间被整肃者总共90人,中央队处决17人,12支队处决73人。仅三人未获平反。也就是说被误杀者共87人,当时相关单位总人数共约七、八百人,就镇压了超出百分之十成员。而12支队误杀71人竟占被误杀总人数的百分之八十一。万万没想到我曾生活过十余年的部队,竟曾有过如此不堪回首的一页!

一月二十六日 晴

  今天是农历年的除夕,明日就是马年,庚午年的大年初一了。

  以前这正是队伍里最热闹欢腾的时刻,从外头农村背回来的劳军的物资,堆满了整个总务栈,被分派准备新年聚餐的烹饪好手已忙碌了几个昼夜;各个小队正加紧排练新春联欢会的节目,营房处处歌声、乐声……。除了耳目之娱,大伙更期待一顿丰盛饱足的团圆饭。

  为了坚持长期斗争,部队日常三餐,都是杂粮饭,佐以定量分配的一二种菜肴。完全的白米饭加上任选任吃的佳肴,一年里头可就这么三几次。风味独特的勿洞广西扣肉,更是让人齿颊留香,久久回味!

  可眼下和平村迎来的第一个新春佳节,却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氛。丰盛的聚餐还是有的,只是心境却大不相同,人人各怀心事,吃过饭闲聊几句,大多各回小屋去了,寂寥、落寞像苍茫暮色转瞬间当头罩下。

  我偏在这一两天病倒了,普通的感冒,但是使人终日恹恹,浑身疲乏。只好整日困守小屋。我这屋子四周空旷,一无遮挡,眼下正是旱季,午后的阳光直射,塑料水布晒得快融化,小屋里热得简直像个烘炉,那天向林军提起,要求在屋顶上再搭一个棚架,铺上树叶以挡阳光,只等病好后就动手。

  忽然忆起年前读过的一首七律,欧阳修的《戏答元珍》,随手抄下来贴在竹桌旁:

  春风疑不到天涯,
  二月山城未见花。
  残雪压枝犹有橘,
  冻雷惊笋欲抽芽。
  夜闻归雁生乡思,
  病入新年感物华。
  曾是洛阳花下客,
  野芳虽晚不须嗟!

二月三日 阴

  此刻,真正能带给村民喜庆的是联系上家乡的亲人,能使村子顿时欢腾起来的,是喜迎亲友进村。春节前后,同志们纷纷外出探亲通电话,进村探访的亲友也来了一拨接一拨。每日三餐,吃饭碰头,满面春风,笑声响亮的,就是刚刚与亲人团聚后的同志,好像一节充了电的灯管,通体发亮!

  我在为他们庆贺之际,却不能不陷入深深的焦虑与怅惘。从去年11月初,我就开始尝试联络家人,至今一百多个日子过去,寄出的信,宛如石沉大海。我确信家人一定是搬了家,不然绝不可能没有回音。上队13年,期间只于83年9月按上队前的住址寄过一封信回去,也不知收到吗?当年毅然决然地离家上山,虽说是出于理想的召唤,但内心对家人仍是深深地抱愧。森林岁月,尽量迴避思念,强化决绝的姿态,只在心里对父母私语: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儿子吧!然而一朝重获和平,久经压抑几近麻木的情感,顷刻间鲜话起来,涌动着、奔泻着,无从阻拦。多少回在心底暗自呼喊:家人,你们在哪里?爸爸妈妈,你们知道吗?你们的孩子还活着,想着要回家呢!有时竟会痴想,他们会不会从报上看到合艾和平协议,千里迢迢寻过来,突然在一个早上,出现在我面前!?

  每回有探亲人到访,我都难忍心底的希翼和妄想,一定要抽空过去看看。

  今天听说同乡的阿青的姐姐到访,我心中重燃起一丝希望之光。跑过去一看,万万想不到,她居然是当年剧场的同期成员,更想不到的是她与当年我熟稔的阿中、阿兰关系密切!阿中、阿月、阿婉这些梦牵魂系的名字,从她口里透露好些全新的情况:阿中和阿兰多年前结合,阿中替人补习;阿月早从狱中释放,已婚;阿婉现任记者,刚出一本新书……。我随即要求她帮我带信给阿中,再请阿中设法转交给弟弟,并希望阿中与我联系。

  家书:

二弟:

  你好!

  十多年来断绝音讯,时常都在想念家里的情况。去年底曾寄一封信回家,不知有没有收到?后来再写一封信给阿兴,也不知他收到吗?考虑到家也许已经搬迁,因此现在这封信专请朋友按地址、人名去寻访,并附去我的彩色近照一帧,以便确认。

  如果这信能顺利到你手上,请尽快给我回音,告诉我家里的近况,并给我通讯地址(或电话),以便继续联络。千言万语,容后再叙。

  请代我向爸爸、妈妈和弟妹们转达问候。

  顺祝

万事如意

(附通讯地址)

大哥手笔

九零年二月二日

二月六日 晴

  上午又有来自老家的村民家属进村,一听说我即刻赶去探看。却只半路就折返——原来来的是红征的家人,据说是姐姐,正由林军在会议室接待。

  红征,是我上队十余年中,亲历的三个遭处决的队员之一。另外两个是与我同为第七期学员的红旗和志明。

  红征是第六期学员,经突击队上队。据知早年受英文教育,好像曾参加过文艺团体活动,舞蹈跳得挺好。

  一段时日下来,教全队上下不满的,却是她强烈的优越感,嚣张自大,倨傲不驯。在队伍里人际关系极坏,也许在小队长期孤立,郁郁不得志,形成心结,终至患上癔病,有过多次发作。

  和她虽然来自同一个地方,上队后也一直隶属同一单位,但男女有别,在各自小队生活,情况其实相当隔膜。我又经常出勤在外,许多有关她的事,多半是从他人口中听头听尾。有一次和她一起搞文艺活动,确实觉得难与相处。但她会被党委勒令解除武装,安置在大课堂里,由同志们集体监督,事情的发展,委实让人震惊。

  当时,她一人在空荡荡的大课堂里,由另一位同志日夜在一旁看守。大课堂本是营盘的中心,餐前饭后,出发往返,同志们多在这里聚集;夜晚也时有上课或电视观赏活动。是队伍里最喧腾,热闹的所在。那些天却是异乎寻常的寂静、冷清,透着几分肃杀、森然。大家吃过饭,路过时偶尔投去复杂的一瞥,心里感受难以言表。

  几天后,有同志抱怨地问:事情要拖到什么时候,大课堂空着什么也做不了!当时我想,这会只是一个短暂的过程,红征已然生死一线!如果她在党委会传达的:违抗指令,辱骂领导的严重错误面前,幡然醒悟,真心表示悔过,那就能回头是岸。可是她终究亏欠了自己这么一个机会。那些天,她在大课堂里,旁若无人的“生活”,仿佛有恃无恐,冷傲地睥睨周围走动的人影。有时阅读,有时书写,有时蒙头大睡……就是没有丝毫反省,悔过的表示。

  终于来到决定她命运的全体大会。同志们静静地聆听党委会的传达:“红征自绝于革命”,“违抗指令,辱骂领导”,“内部矛盾已转变为敌我矛盾”。由于对事态并没有多少具体的了解,基于对组织的信任,大家听取领导上的剖析,在引导下统一认识。会场上没有多少异议。

  当晚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唯独老杨站起来,几次发言,征问除了处决红征之外,是否还能考虑其他的处置方式?

  并非没有允许退伍的先例。党的历史上曾有过“退伍政策”;这些年已知的也有“沸腾”和“达胜”两个队员,因无法适应游击生活,或斗志消沉而安排退伍。

  然而,那个晚上虽有过一番热议,但终究没有出人意表的结局。也许,当事情被大张旗鼓的,先集体监督,再经全体大会公开处理,一切都难以扭转。倘若要做“退伍”,那是只能悄悄地,私底下进行的。

  红征终于被处决了!在她生命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意识到悲惨的结局吗?她不眷恋青春年华,大好生命吗?她感觉身不由己而不愿濒危自救吗?她曾自愿选择了革命,难道让革命革了她的命亦是她最终的选择?她的绝不低头,意图坚守的又是什么?淡淡的阳光从她身上跨过,白昼和黑夜争夺着对她的控制,她听到了死亡的跫音吗?谁能透视她的内心?

  组织上没有对她网开一面,是出于怎样万不得已的考量?是对她忤逆的性格、她的出身背景,或能不对集体造成伤害没有万全的把握?捍卫革命集体的利益与尊重一个叛逆个体的生存权利之间,到底有多大的选择空间?

  悲剧发生了,事后鲜少有人再谈起。有一天,一位参与处决红征的队员,不知怎的,竟提起红征在行刑前,曾高傲一如既往地留话,说:终有一天,你们会来我坟前献上鲜花!

  …… ……

  会议室里,林军面对满怀希望到来寻访的家属,该如何讲述,才能传达当年的实况?又该如何措辞,才能抚平骤然痛失亲人的家属心头的悲恸?

二月八日 晴

  今晚本来有个会,阿石同志(吴一石)要和村民们讲话。八点左右大伙集合在村子中央位置的一个旷地上。

  等了大半个时辰,却还不见领导出来,大家从原先的交头接耳,渐渐显得不耐烦起来了,有人叫高佬明去看看怎么回事?原来是有外边群众找阿石讨论事情,一时走不开,叫大家稍等。又过了大半个时辰,村民中鼓噪声蔓延开来,还夹杂着些不大客气,冒犯性的口吻。高佬明又往返了几回,最终说:取消了,会改天再开了。好些人悻悻然地散去,有的还满嘴巴抱怨。

  这种现象在部队时是绝无仅有的!那时,领导同志的一行一止都代表着革命的最高利益,合理性,正确性不容置疑!

  小小的骚动,不禁教人联想:领导的权威在一些人心中已渐次的步下高台。

  村民们的衣着在逐渐的变换中。合艾和平协议与泰方的谅解备忘录里,提到人民军成员将避免公开穿着军装或携带武器。但前一阵子,村民在村里穿着军装仍普遍,一来便装短缺,二来做工时宽松的军服方便,三来一下子换上便装看着别扭。

  随着联系家属,探亲活动一日日频繁,村民们身上的衣色也一日日的蜕变,从成片划一的草绿色变得五色斑斓。

  五角红星军帽更少见人戴了,惟独李兵常常还是军容严整,出现时总教人不经意地多看一眼!

  托人上街买了个 "SONY" 收录两用机,主要为学习英语。价钱1650铢,折合约新币100元。这一花费竟用掉了个人积蓄的一半。一算之下才猛然惊觉,个人全副身家只有新币两百元!

二月十五日 晴

  整天都被喜悦震荡着。

  昨天阿川迎姐姐和一位同乡朋友进村,早餐时互相招呼致意。因为阿川老家在麻坡,于是我随口问道:有个人叫阿华……。他们立即接口答:知道知道!真是应了句老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原来阿华是大马南洋商报的记者,结识的人不少。他们从阿川口中知道,我至今还未联络上家人,热心地答应帮我带信给阿华。我于是赶忙写信。当我交信给他们并交谈起来,跟着就讲到阿琴。阿川姐姐竟也认识阿琴,她多年前被捕后获释,在麻坡做补习老师。于是我又赶忙写信致阿琴。正写着,接到阿兴从老家来的电报,简单交代:信收到了,并付上通讯处和电话号码。

  晚餐时,阿荣说又来一份我的电报,正叫惠民弯路去领。

  一路绿灯,太舒畅了!

  明亮的阳光下,养的花第一次绽开一朵小红花。

  薄暮时分,从惠民手里接到今天来的第二份电报,是五弟发来的:来信已经收到。我们的新地址是:***,电话:***。我们怎样才能和你见面呢?我们都在想念你。

  见报后,思绪飞扬。真是在我意料当中,他们搬家了。新家在哪儿呢?地址上看不出来,我不期然望向屋外的云天,哎哎,晚霞怎么竟变幻的如同曙光!?

  赶忙写信给弟弟谈关于会面的事,具体时间由他们约定再通知我。

  明日阿川姐姐返回,信让她带回马境寄发,一切都拜托她了。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我这不是3个月,也不是13个月,而是13个年头!生死未卜,音讯杳然的13个年头!一朝捎来家书,尽管只是几十个字的英文电报,也教人翻来覆去,一看再看,还要强忍着不听话的泪水,怕一不小心就跌出了眼眶。

二月十八日 阴

  几日来下些阵雨,天气较阴,但午后却有酿雨前的闷热,吃着晚饭都冒汗。

  由领导主持分别开了好些个会议。有出外找工的村民会,有准备回马的村民会,有留居参与和平村建设的村民会。一为动员积极因素,二为咨询各方意见。

  昨日上午再召开全体会议,因阿石要暂时离开村子几天,特意找村民们讲话,反映前几次会议的情况,并表达领导对当前村里情绪的意见,目的在于鼓劲!

  对于即将举行的村管理委员会的遴选工作,我注意到他提出两点:一是原领导班子若有人不欲参选可以允许;二是希望新组成的管委会中有原领导班子的成员,因为他们有经验,管委会要新旧能衔接。(村临时管委会即原部队党委会)

  阿石离开后,几天前来到这里的另一位领导干部——阿成留下主持工作。

  阿成,即阿海,原名单汝洪。许多如我一般军龄较浅的成员都感到陌生,据知他是和陈平一起长期住在北京的中央领导同志。在六、七十年代的肃反斗争中,他是持不同意见的少数中央领导,他始终不信服队伍内会被渗透进如此大批的敌奸特务,他认为那是不寻常,不可能的!但他终究无法阻止悲剧的发生。即使如此,单就这一份胆识和睿智,即让人备感亲切和敬重。

  在所知的中、高层干部中,老胜也是另一位被看成是不赞成大规模肃反斗争的领导,他从亲身的接触当中,不相信六十年代许多从泰境上队的所谓“半新老”同志是敌特。在率领第16突击队南下(71年底)之前,他曾担负前3中一—12支机关队5分的领导职务,但他亦无力扭转局面,他只能全力担保自己的另一半——秋红,逃过了被处决的厄运!难怪“半新老”同志与他格外亲近,他的小屋总常见有人串门闲聊。

  由泰方发给的临时通行证,已叫村民们去签名,然后再交由泰方军区司令部签发。对于通行证上的个人相片、手捧号码牌拍摄下来的尴尬样子,大多有气、有火。并且,通行证需要每年更新签发,某种形式的约束,正使我们身不由主。

二月十九日 晴

  选举村的工程建设小组和生产小组,晚上计票。

  选举工作处理十分草率。先由临管委推举若干人,再由同志们推举若干人,共每组20个候选人。同志们推举,一人提议,三人附议就成为候选人,然后交由全体村民投票选择,每组得票最多的7人当选。

  十分草率的地方在于选票完全没有必要的领取程序,一大叠空白纸放在总务处,任由村民们去拿,写下中意的人的名字投进票箱就是“神圣”一票了。谁拿?谁没有拿?谁多拿?完全无法得悉。计票结果总共得205张,投票率多少亦无法估算。如果按每人一票计算,刚刚过半数。

  供村民阅读的报章,还是出来的慢,买回来的报纸总是积压在边委领导手里。有村民问李兵:我们没有新报章看,到现在还只看十天前的旧闻。李兵答:我是第一个没看到的。

  问题在哪里?!

  阅读报章了解时局,向来都是大伙儿关心的,然而作为精神粮食,它也像物质粮食一般,在部队时期,总让人处于一种半饥饿的状态。

  记得初上队那三几年,部队里除了领导及个别负责文教的干部有机会阅报,普通战士一概与报章无缘。这使我们一大帮上队前,几乎不可一日无报的新同志,觉得很不自在。一段日子下来,非但不能慢慢地习以为常,反而是更加心痒难耐,毕竟离别家乡亲友一段时日,牵挂情深,内心时刻惦念着家乡的变化,亲人的动向。当年,我们对时局的了解仅仅是通过革命之声电台,中国中央电台以及组织上的政治与时事课。在还没有有限的开放阅读本地报章之前,我们知道的有关中国的时局远远多于自己的国家。感觉上社会主义中国离我们还更近些,让人不免感到缺憾。当时对报章有一种莫名的饥饿感,任何一小片偶然获得的报章碎片,都会在新同志当中被津津有味的传阅。记得一次军事操练中,正在轮次复习战场运动技术,下操的同志里有一阵小小骚动,像小石投湖心,涟漪很快扩散到我这儿——原来是一小块巴掌大小,边缘撕得很不规整的旧报纸碎片,内容却立即抓住目光,是一则通缉地下同志的新闻,附图的人头肖像,赫然就是正在操练中的一位新同志!

  八十年代后,我们在部队的大礼堂开始可以阅读到由文教组作的剪报,就是把一两个月前,购得的国内报章,经过筛选剪贴后发放出来,尽管是明日黄花,但也余香缕缕,总成为新同志最关注,最抢手的读物。

  而眼下,要了解国内时局有了加倍的紧迫感,大家都想在更短的时间内,通过读报,把已隔离了几十年的家乡看出个轮廓,为重归家园做好心理准备。

  但报章偏偏还是姗姗来迟,大家心里不免嘀咕:都什么时候了,还需要检查,筛选什么吗?

  2月12日南洋商报报道了11日当天在勿洞牙隆区二百余名群众的集会,说是声讨马共滥杀无辜。今天或昨天光明日报又有有关部队肃反问题的报导,被别有居心的人拿去复印当传单派发。保平一早出到街上广西会馆就有人塞给他看。在群众中事情被讲得很“衰”!

  而我们许多村民却蒙在鼓里。没报读,没传达,对事态一无所知,仿佛日子还停留在山中岁月。

  再写一封信,托人带回马境寄回家。

二月二十一日 阴

  现在和平村村民可基本分为三部分人:一,外出找工作做的人;二,暂时居留和平村,等待返回马境的人;三,准备落户和平村,又无外出找工做的人。彼此间的利益难免发生矛盾。眼下是第一类人与第二、三类人的矛盾明显。外出做工多为本地人,他们做工,收入全归自己,泰方发给的每日22铢生活补贴,留做他们将来建设和开芭的费用。这样,他们外出找工,几乎不为集体带来什么看得见的好处,看得见的却是现阶段一大堆村的公共建设,全压在没外出做工的村民身上,而村里的工作是无偿的。权利和义务的承担显现出不平衡。外出做工的村民偶尔回来办理通行证,大家见面心里都不大舒坦。

  外出工作的绝大部分是以前的“半新老”同志,他们大都有二十多年军龄,年龄四十上下,以前长年在森林生活,皮肤白皙,看起来不显老,现在外出打工,也不过短短一两个月,却已在炎阳的曝晒下,干瘦,憔悴,一个个像只烤焦的火炭鸟,仿佛是在印证什么叫生活的煎熬。见着他们,人人不免要联想到明天的自己。一种感同身受的悲悯,使彼此在寒暄几句后,就静默无语了,没有人忍心多说一句语气较重的话。

二月二十二日 晴

  阿石回来,今晚召集村民全体大会。主要谈两个问题:

  1。销毁武器:根据合艾协议,我们要在2月中旬以后销毁全部武器。四个和平村分别进行,我们这里是最后一批,订于2月24日进行。将采用烧和炸两种方法毁武。

  2。关于外出做工与和平村关系问题:根据与泰方谈商,具体的做法是在和平村建设时期,凡是和平村村民都要留村参与建设工作,才可接受泰方给予的每日22铢生活补贴,以及15莱地和建屋津贴。如果选择外出做工,则没有权利获得这一切利益,也即脱离和平村。

  看来许多泰籍同志必须做出抉择。前一阵子那种两头挂的现象,以及由此造成的权利与义务分担不均的矛盾就此消除。而可能出现的新的矛盾是:选择脱离组织的人,在外头不会有多少好话,不得已留村的人没有工作积极性。

  在谈到返马的时间问题时,阿石谈到特殊的会滞留两年才回!这是在协议中没有论及的,怎么会“无中生有”呢?什么才属于“特殊”呢?

  对于履行协议,我们一步步在做,就剩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着:销毁武器了。而泰方答应的开路、发衣服,发第一个月的生活补贴费……在他们三方会议时,据说还在支吾,阿石说:不知在哪个环节上出问题?

  实在不能不有前途未卜的那种困扰与茫然。

  连日来都看到军工组在清点武器,平日小心翼翼保管,片刻不离的枪支,现在成堆成堆的交叠在地上,像批废铁那样毫无光彩。接着还要在火光中和爆炸声中真正地变成废铁。

  “是离愁,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关于销毁武器,曾听到不少传闻及议论。根据合艾和平协定,我方将按照人头计数,自行销毁总数超过一千两百件的各类武器及剩余弹药(解散的人民军成员总人数1188名)。可是,先是有人把“自行销毁武器”,说成是形同集体投降的“放下武器”或“缴出武器”!就连英国广播电台(BBC),也曾报道说:“1989年12月2日马共和马来西亚政府签署和平协议,放下武器投降”。其后,在我方严正的指正后,他们对错误报道及时作出“更正”及“道歉”。

  其次,是有猜测说,我们只是销毁小部分旧武器,大部分精良武器收藏起来,以备他日东山再起,就像抗日战争结束后的和平时期一样。这当然也是毫无根据的揣测。事实是,我们除了每名成员各拥有一支随身携带的武器之外,也有一部分的收藏,这些埋藏的枪械要如何处置正待讨论。前一阵子却有负责埋藏武器的成员,为了某些好处,径自向泰方透露并掘取一小批枪械,使得事态顿时复杂和紧张起来。

  然而,和平得来不易。我相信,组织上会珍惜,每一个成员更会珍惜。任何精良的枪杆子不过铁器一件,要有人使用才成为力量。而在深刻了解到,战争已不再符合今日社会的情况之下,即便深山里藏有更多的枪械,问一问昔日的成员,还有谁愿意重返林海打游击?反应未可逆料!

  傍晚选举工作小组:林青、振新、我三人第一次开会,谈关于接下来选举和平村第一届管理委员会的事项。

  我为何被挑选为选举工作小组的成员?难道是那天我向林军提出,选生产与工程小组时的草率之处而被注意到吗?

  在其位谋其政,尽责做好就是。

二月二十四日 晴

  今天是销毁武器的日子!

  阿石郑重其事,亲自过问许多具体事务,他一再强调不好出岔子,以免对方看笑话。

  马泰双方来见证毁武的官员不少。直升机飞了三架次,较低级别的官员则由陆路坐电单车进村。马方还有部分人员被挡驾在中途的陈坤车头。南洋商报报导了他们无法进村的不满。

  期间来了一个勿洞电台的记者,也是光华日报驻勿洞通讯员。根据合艾协议,毁武不准新闻从业员在场,他在进入村内就被阻拦了,双方争执一阵,他说他是泰方邀请的,以国家新闻媒介的观察员身份参与,对于被阻拦愤愤不平。后来经由上头同意,让他参加了销毁武器的仪式。

  记者要搞个观察员什么的看来不难,协议只拦记者,却拦不住不挂记者招牌的记者。看来正是这事件的新闻性、耸动性,使他们如此的千方百计、挖空心思,以图一探究竟!

  烧毁枪械的火光我没看到,炸毁地雷弹药的爆炸声却震得人心颤栗!

  一个用武器支撑起来的理想: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在此时此地,无论如何是幻灭了。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

  陈平与太太随直升机来,听说她叫阿健。

二月二十六日 晴

  由于向林青发了一通牢骚,说我们这些慢性病号:肺结核病、肝病患者,在部队医疗器材缺乏的条件下,无法确诊。可现在出来都超过两个月了,怎么还未安排我们到外头医院去做身体检查呢?她帮着催问了上头,终于通知我和另外14人,今天到勿洞政府医院检查身体。

  第一次出街。

  军武载我先到街上兜转一番,许多以前听闻的地名:拉乞学校、机场关卡、广西会馆、大钟楼等都——从身边掠过。这一切在之前是万万不能设想的。望着倒退的街景,使人对于距离远近的相对性,无论是空间的,还是时间的,都有一种微妙的体悟,从森林到市镇,最远亦不过几天路程,可现在一步跨越,其间用了数十年!不禁又有恍然如梦之感!

  还记得13年前我从泰马西部边陲的巴当得腊关卡过境,直抵勿洞进山上队。行车大半日,来到勿洞镇上已是黄昏,没在街上做丝毫逗留,直接入住靠近街角边的一所房屋,当时天色昏暗下来,瞥一眼这入夜的山城,灯影幢幢,疏疏落落,透出几分神秘诡异。住的屋子特别高,没有天花板,从地板到屋顶一览无余,足足有外边房屋的两层楼高。光线散射,显得格外晦暗幽深。空气中飘泛着生胶片那股特别的气味。

  我还记得那位带路的青年叫阿水。沉稳、不多话,一起草草吃过晚餐,就打发我去睡,说好明天起早摸黑就得上路。

  到了床边,他交代几句:半夜有什么响动,都不管它。前一阵子有个刈草的泰工,喝醉了酒,一个人大半夜在街上呼呼叱叱,突然一声冷枪,就被打瘫在街心上。说着,他又笑笑补充一句: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的,这里外号不叫“小延安”吗?

  勿洞医院处理我们15个和平村慢性病患,大体上可说草率,怀疑肝病者发胃药,肺结核者不照Ⅹ光,只答应验痰,连续四天然后做判断。医生询问病情十分马虎,没问上两句就转问道:你们里面有地洞吗?他对地洞的关心更多于对症状,叫人啼笑皆非!

  随后到街上吃粿条汤当午餐。逛街。午后两点钟坐小货车返村。

  一路十多公里柏油车路,十多公里黄泥山路,尘土飞扬,烈日暴晒,颠簸劳累,整车人昏昏沉沉,有人直想呕吐。

  回到村里,已是晚饭时间。

  晚上参与选举村委初选点票。投票率普遍低,有一单位竟仅一人投票。当选为候选人的得票数也普遍低,如果不是以多数票计算,而规定以过半数票选出,那么可能初选就只能选出9人或多一点罢了,复选都可免了。

  是同志们不大习惯这样公开民主的选举尝试呢?还是对建村信心不足,所以对公共事务提不起劲?

二月二十七日 晴

  村管委会候选人名单出炉,共38人。原领导班子即党委会有若干人获得候选人资格。值得注意是边委仅林军得票居榜首,其余阿元、老黄、马民都落到后面去。党委仅林青一人获选,其余退的退,不退也被淘汰。

  印好选票后,第6分队的田民,党生坚决要求撤除候选人资格,他们有什么考虑呢?

  其间林青来通知,选票上注明只选9人。原先选举小组决定的是推选人数不拘,以得票最多的9人当选。我问为什么改变?她说他们(临管会),特别是阿石都这么说,那就这样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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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2月12日首版 Created on February 12, 2017
2017年2月14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February 14,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