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咒 语

── 海 凡 ──


  如果今天达达也来,他会怎么说?还是,又会念咒语?

  刚一转过包皮青树的板裙根,三人立即被眼前的情景慑住!

  不过半个月前,英扬也在那次的装吊小组里,这块河湾平地,几棵大树,几丛乱竹,密密匝匝的都是眼下开满橙黄色花朵的无忧树。

  那时它浅紫白色的嫩叶密密合拢成片,一挂一挂的垂着,乍看像披着白丝巾的丽人。

  达达停下,低头用手捡开地上的枯叶,似要在这里下吊。

  大家不解。

  这里虽是河边平地,但四周没有野果,不见烂芭,野兽的脚印几乎绝迹,怎么挑这里?

  一只山蛭一耸一耸向他的小腿前进,英扬伸手指抄过来,捏着首尾一扯,断成两截随手抛弃。

  “达达!”英扬喊一声。

  达达是阿沙同志,阿沙小队里的长辈,黝黑,精瘦,十一二岁孩子的身高,卷发花白,不知岁数。“达达”是阿沙话里对老人的尊称。他当然有名字,但同志们都跟阿沙同志一样叫,把“达达”叫成了名字。

  蹲着的达达抬眼瞥一下,低头继续翻看落叶,仔细打量四周,还咻了咻鼻子,嘴里喃喃念起咒语。然后,抽出腰刀。

  那天一早来到装吊区,在歧路前,达达也念过咒语,还抓把枯叶揉碎了撒地,指示他们往左边去。达达一心一意,大家互看一眼,也随了他。

  什么咒语谁也没听懂,英扬只记住达达当时的神气。少川也在,咧着嘴笑得不知所谓。

  达达从他们身边越过时,嘟哝了一句:“BOLEH LAH”(马来语:可以。)

  他走路姿势很特别,蹑足只用脚尖着地,轻巧的晃过,像小跑多过像走。很快就拖回来一根手腕粗的瘦长而结实的山猪吊棍。

  没人看好这地方。原本装吊是成组联串的,猎物不经过则已,一陷入万难侥幸。当天却谁也不跟在周围下吊。英扬帮达达做好伪装,就是孤零零的一枚!

  就是这枚吊,吊棍斜垂几乎贴地,棍尾的铁索缠绕着无忧树大腿般粗的树干,一头大野猪的后腿被铁索结结实实的绞紧,靠着树干不能动弹,“赫嗤赫嗤”地喘气,吞吐着一股浓浓的野骚味!

  “哇!大猪牯!”少川忍不住喝了一声。

  孔武双眼暴光,双脚立定,下意识伸开手拦住他们两位。他是部队里的总务,很少出发,巡吊一年未必有一回,今天带队出发,竟然那么走运让他碰上绑到大猪牯!

  “达达真的厉害!”英扬脱口赞叹,脸有点发烫——那天他帮忙伪装地上的机关,心里嘀咕:“这样搞得到吃,我的背可以拿来做砧板!”——幸好没有说出来!

  英扬又忆起达达当时的神气,不禁暗忖:咒语真和捕猎有什么关联吗?

  他曾到过阿沙棚,在竹筒击地的“嘭嘭”声中,他和同志们混在阿沙群众里跳集体舞,扬手顿脚,摇头扭腰。不久往往有阿沙青年神志陷入癫狂痴迷,身体失控地抽搐痉挛。达达被请出来了,附在青年耳朵边吟诵咒语,要把迷失的魂魄唤回来!

  也有一直不成功的,那时才轮到部队的医务员,一小块“阿摩尼亚”朝鼻端一挨近,癫狂的青年倏地苏醒!

  “怎么样?”少川问孔武,转头盯住野猪,手里的猎枪上肩,“放倒它?”

  野猪骤然见人想立起来,但后腿已被紧紧缠在树干半拖在地,只有前半个身子勉强向上昂。硕大的猪头摇晃着,嘴里“嚯嚯”做声!它的眼睛露出彪悍的凶光,直立的耳朵微微抖动;鬃毛随着“嚯嚯”声竖立;嘴角的獠牙外露,一大串唾液垂下来。脚下被刨翻的泥地一滩稀烂!

  “它被树干缠紧不能动,腿也绑得牢,正好活抓!”毕竟是管日常伙食的总务,算得精细,“打死了就少掉一大盆猪血。”

  “这么大!怕有整百公斤吧!怎么背得起?”个子瘦小的少川有点疑虑。

  “三人轮流背,换驳接替。”孔武望望英扬,看看少川,“同志们多久没喝过猪血汤了?”

  孔武比他们两人,年纪大一截,还是老病号——多年的糖尿病。他都这么说了,他们还怎么不可以?

  平日运粮,大家背个五,六十公斤米粮稀松平常;前几年反“围剿”期间,英扬还曾背过96公斤的食油。回来洗澡时直累得踞坐着洗衣擦身体,第二天早上醒来照样生蹦活跳。

  整百公斤的野猪没试过。没试过,怎么知道不可以?他不介意挑战自己。

  于是少川砍来一节尺把长的硬木棍,脚大趾般粗细,一头将尼龙绳绑结实了。

  向英扬使个眼色,两人便分别左右包抄向野猪靠拢。

  野猪挣扎晃动,“嚯嚯、嚯嚯”叫得更紧!树身簌簌摇颤!

  少川欺身向前,木棍径直向野猪嘴巴伸去,野猪张嘴“咔”一声,把木棍咬住!

  早已一手握着绳索的少川霎时逼近,绳索快速地越过猪嘴的上方,在木棍另一边绕一圈,交给英扬;英扬接过绳索,飞快地往猪嘴的下方盘过去,绳索交回少川手里;少川在这边的木棍上绕一圈,再依样画葫芦从猪嘴的上方绕过去;一上一下,一来一去,两人配合无间,一眨眼就将野猪嘴巴捆绑得严严实实,纹丝不动。野猪察觉不妙,前肢乱蹬乱踢,英扬闪避不及,挨了一腿!

  孔武则曲着膝盖,用全身重量压着野猪腹部,紧靠树干使它无法动弹,只剩一只后腿蹬得泥坑里的泥粒飞喷。“嚯嚯”声没了,剩下喉底低沉的咽气声。

  直起身来,三人都不禁长吁一口气,额头汗水津津。

  他们都不会忘记,部队老同志李健的右手臂,手腕下缺的整个手掌,就是被野猪硬生生咬断嚼碎,吞了下去!

  微风掠过,热汗腾腾的气息里,除了那股野猪骚,还飘浮着无忧花郁郁的香气。他们这才发觉,脚边散落许多橙黄色的花朵,被他们一阵践踏都碾成了泥。

  三人分头工作,英扬和孔武合力把野猪的前后肢合拢绑紧。野猪被制服后,凶悍消退无痕,横躺着隆起像一大团灰褐的土墩,半边脸的眼珠转动,似服输又似乞怜?

  少川开竹破藤,编好一个简易的竹搭,拿过来把野猪箍紧,方便上肩。

  他用鞋尖点了点野猪胯下的阴囊,“哗!像两个大芒果!”促狭地朝英扬眨眼,“喂,总务在这里,讨一个今晚炖了补身体。”

  然后转头扬声对孔武说:“英扬新婚咧!组织上有条件要照顾照顾。”

  装到雄性的大猎物,比如野猪水牛鹿等,睾丸生殖器等大厨房是不煮的,要的人就来索取。

  “胡说八道!不说话没人叫你哑巴!”英扬又窘又急,一张方脸涨得通红。

  “没问题!很可口的。今天还要花大力气呢!”孔武眯着眼,满脸温熙的笑意,“有吃有补啦!”

  孔武的糖尿病有年月了,还在渔港讨海时就检查出来,据说是遗传。上队后注射胰岛素天天自己动手,手臂,大腿处处针孔。皮肤稍有损伤又很难收口,露在军衣外的手臂,枯瘦干瘪,外表像皲裂随时会脱落的老树皮。

  有时胰岛素接应不上,整个人萎顿乏力。但他不让人看出不妥,有任务做动员时,更是抢在前头。一回打到大象,他也兴冲冲跟同志们赶去背象肉,途中,虚弱的竟要啃生肉补充体力。

  他经常说:“干革命,牺牲都不怕,还有什么不可以?!”

  现在又来抢先背野猪!

  那头上尾下,齐胸高的野猪身体,圆滚滚的不知究竟多重,屁股像个树桩紧压在地,孔武曲腿弓身,一再发力竟然都无法拔地而起!

  英扬,少川一左一右帮忙又拱又推,终于让孔武背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一路小树干被拉扯的哗啦乱晃!

  不过十来步,他停住,双腿才稍弯,背后的野猪立即往地上直坠“噗——扑”。他的身子也被拖曳着,不由得跌坐在地。野猪绑紧的嘴里,一串含混的“嚯嚯”声。

  轮到英扬时,他觉得比那食油的96公斤只有多不会少,没有背后两人的拉抬,他也完全无法起身!那圆圆一大筒肉远超他的体重,稍一摇晃都使他脚步凌乱,无法平稳行走,好像被来自后背的压迫推搡着前行。他坚持了二十几步,停下来,背后的野猪恍如被巨大的地心吸力抽吸,拖着他一起摔落!

  他们嗅到臭味,野猪的肛门,被顿出了一大坨墨绿色的粪便。

  交替背几轮下来,三人都全身湿透。额头涔涔的热汗漫流,使孔武那老旧的黑框眼镜架不住,从鼻梁直往下滑落。

  他们手上都扶了根木杖,像摆渡人手中的桨,每一步都靠它支撑稳定。然而每一步跨出去,脚还是不住地打颤……脊背上的重负,使背带紧紧扯压着双肩,汗光闪闪的一双手臂涨得紫红,浮起的静脉似要窜破皮层。

  开始要上坡了。少川将野猪靠在小树干,从背带下脱出肩来,胸口一突一突的,嘴巴翕动:“不……不行,够了!超过我们体重整倍,什么时候才背的到家?”

  “杀了吧,分开背一个人不过三,四十公斤。”英扬望着孔武,汗水打湿了睫毛,双眼蒙蒙。

  “我也知道,”孔武脸色紫黑夹着惨青,“可猪死了就没有猪红了。再辛苦也只是我们三人,喝汤的却是整个部队。”

  “我,我不知道能背的到家吗?太,太勉强会伤身吧!扭伤脚了怎么办?”少川声调低了,搅混在喘气里含含糊糊的。

  “我们做过多少看来不可能的事情呢,那么长久的一场斗争!考验不单只在战场,平常任务也在锻炼斗志和吃苦精神!”孔武说,意味深长地望着少川。

  少川正在入党的预备期,张着的嘴只能兀自吁吁了。

  他上队超过15年,在突击队经历过不少严峻的考验。同时期上队的战友不是牺牲的,都已先后入党。而直肠直肚的他,常常就是衰在一张嘴。

  那年刚刚从突击队调回边区,他身上稍好一点的装备都换给了战友们,尤其是腰刀,带回的那把已经短的不足半尺像是玩具。可半年下来还不见替换补充,而行走中央机关队的交通员们,新腰刀却不止一把!他直接把意见提上整风会,说:“按需分配”的原则出问题。

  前一阵子学习党史,讨论会上,他发表意见:二战后虽然是因为莱特而执行错误路线,但就算不这样,以当时中央的组织和水平,是否又能顺利执政呢?

  他不知从哪个高级干部那里听闻,陈嘉庚先生就曾说“马共是‘囝子’”呢!

  他是畅所欲言,但那些看法却听得大伙儿屏气发怔。

  过后支部干部不止一回找他,语重心长地督促他要努力学习,坚定立场,加强对党的信心。

  信心?他从不觉得自己失去信心。只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没能看见清晰的前景。

  眼下真是累了,即便歇着,双脚还在不停地微微颤抖,颤动中,力气一分分的抖落、衰竭。

  他有点怨自己,不比英扬年轻魁梧;他又愧对孔武,缺了那股吃苦的蛮劲。

  只觉得频临崩溃,却又真不知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他别过脸去,朝身边一大丛棕竹狠狠地“啐”一口唾沫,仰颈把水壶里的开水一饮而尽。

  孔武望着幽深的丛林,垂着双肩端坐着,等待恢复气力,“有时,我们还真需要相信精神的力量!”他喃喃自语。

  英扬还在兀自喘气,空落落的脑子,不知怎的竟一再闪现达达念咒语的情景。

  达达的咒语,能不能也唤回他们流失的力气?

  孔武颤巍巍地上坡,每一步都伴着豆大的汗滴。少川,英扬紧紧跟在身旁,汗滴“嗒、嗒、嗒”直敲在他们心底。

  他脚上的塑胶鞋早被汗水浇湿,突地他踩脱了一段树根的外皮,打横一滑,身体失控霍然向前扑倒,后背的大野猪如崩落的岩块,轰然压下!

  少川英扬抢上前,将野猪掀过来直立。再扶起五体扑地的孔武,他的一边眼镜脚断做两截,一根细绳系着,垂挂在填塞着泥垢的耳朵边。

  “来,换我!”英扬蹲下身,要替孔武解下背带。

  “不,帮我扶正,我不过走五六步,还可以。”

  “嗨!不行,你的额角割伤流血啦!”少川发现一道浓稠的血渍沿着孔武的脸颊,混夹着泥污淌下。孔武抬手以衣袖抹去。

  “咦,咦——”英扬像发现了什么,“山猪牯的眼珠不动咧!”

  他双手紧握竹搭摇晃几下,声音不觉加大:“喂!猪牯好像死了咧?”

  少川伸手去揉野猪的眼球,使劲拔下一撮鬃毛:“噢,死了!真的死了!死了!”

  然后,三人就近的树根坐下,许久不想动。

  隐匿在灌木绿叶间那黄豆般大小的含笑花,淡青色的肉质花瓣半张着像在窃笑,甜腻的花香幽微飘袅,似有若无。

  孔武用手掌压住伤口止血,怔怔注视手里残缺的眼镜。

  少川第一回掏出卷烟,点着了,眯着眼深深吸一口。

  英扬狠狠蹬了野猪屁股一腿,叱道:“妈的!太重了!怎么也无法控制轻放,活该被顿死——只可惜了一锅猪血汤!”

 10-8-2015
(刊载于 2016.03.28《星洲日報·文藝春秋》)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6年5月6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6, 2016
2016年5月6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6, 20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