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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截历史的战争之一
——读龙应台的《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 怀 鹰 ──


当我把《大江大海一九四九》的最后一页、最后一行、最后一个字读完,我不能抑制眼泪,虽然之前我边读边流泪。它称不上“巨著”,据龙应台说只有区区的15万字,她觉得她应该用150万字来表现那个特殊的时代、事件和人物,才能显示出它那有如大江大海的深阔的气势和魅力。其实,所谓的“巨著”不是由字数来决定,我们也读过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字的小说,可是,读完之后,脑子里剩下什么呢?一堆记不起来的名字和一连串支离破碎的情节。当然,龙应台的这部书并非完美得无懈可击,只不过与一些长篇小说或报告文学来得优秀。

众多的人物,有条不紊的出现,包括那些已不在人世的,迁居海外的,散落在海峡两岸的,有名无名的,都在这本书里有个恰当的位置。每个故事都有时代的连接,1949年或1945年或之前之后,虽然有些部分衔接得不够紧密,无损于这本书的价值。1949年到2009年,刚好是60年,一个甲子年。选择在中国60周年国庆当儿出版,不能不说是一个微妙的“巧合”。如果说这本书只是“纯粹”的反映那个时代的“逃难史”,而不涉及政治上的考量,那是说不过去的。战争的爆发就是政治行为,不管最后谁消灭谁,谁夺取政权。这里面有对错,胜败吗?历史总归是历史,看你是站在什么立场,用什么样的政治眼光来看?龙应台是土生土长的台湾人,在那么浓厚的“反共”政治环境底下成长,又曾经担任过政府的文化部长,这些背景无疑干预了她的写作,书里多多少少透露出一丝模糊的反共意识,这是我们可以理解并接受的,而这其实不是本书所欲阐述的主调。

本书的主调是什么呢?正如龙应台所说的,那是一个大迁徙,大流离的时代,中国近代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难民潮,移民潮都在这个特定的历史的交叉点上展开,迁徙流离的结果都导向最终的死亡,那都是源自于兵祸;战争,不管是抗日战争还是国共内战,战争打到哪里,哪里就会出现难民潮。一方面是中共席卷整个大陆,一方面是国民党退守台湾,那些不愿意呆在大陆的,誓死效忠国民党的,那些被哄骗的被强迫退守的,以及被抢被骗当兵的,都用各种各样的方法离开祖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似乎一夜之间几十万人整百万人离开了家园,在中原大地上像流水一样流来流去,除了一部分人清楚知道他们要去哪,大部分人(包括那些边逃边读书的中学生)只是因为战争爆发,家乡再也无法立足,不得不远走他乡;在逃难的过程中,出现了一幕接一幕惨不忍睹的事件。人的命运根本无法掌控,生命不堪一击,在各种各样的痛苦的肉体折磨中死去,包括被打死、病死、饿死等,死是惟一的选择。

所以龙应台的这本书,讲的就是一部中华民族在大迁徙大流离的动乱历史中的人的死亡史,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也许还不够真确。龙应台是个有良心有理想的愤怒的作家,这本书是她对那个时代的奉献,我们表示万分的崇敬。

本书共分8部,73个章节,每一部都有个主题。1949年是个分水岭,不管承不承认,中华民族正是通过战争结束了千百年来不断发生的战争,中华民族的历史从此进入一个新的纪元。在大历史的浪潮中,出现了这股前所未有的难民潮,这只能说是半截历史。龙应台说过,历史是没有声音的,换言之,真正的历史只存在于回忆中,而不是在文字或文献里,有文字的记载也只能算是半截历史,所以龙应台的书刚好填补了另半截。这半截历史的可信度如何?相信是读了这本书的读者所关注的。我相信龙应台是以一个作家的责任、血性、感性来审视整个事件,虽然有经过若干文学手法的修饰。当然,龙应台有她的主观和感觉,毕竟,这半截历史是近代中华民族的苦难史和灾难史的一部分。

战争的惨烈,让我们没经历过战争洗礼的人难以想象,龙应台用大量的“史料”——包括访问、传记、图片等来叙说历史,写下被打死、折磨死、病死、饿死的惨状,甚至出现连日本人吃日本人的事,对战争进行了无情而血淋淋的控诉。

让我们回到本书。基本上,龙应台是以小说兼报告文学的手法来写,或者我们可以把它称之为小说式的报告文学,当中还穿插了一部分的访问稿,以及必要的散文修饰手法。我把它分成上下两部,上半部为前四,下半部为后四,为什么这样分呢?这是从故事的发展和结构上来看。上四的写法较严谨,有较多的文学意味和人物刻划,是属于文学性的写法;下四则比较接近报告文学的写法,也较松散。本文主要谈的是上四部,占了全书328页中的174页,下四为154页,显见上四所占的分量较重。

第一部《在这里,我松开了你的手》,分为14个章节,写的其实是自传。这是一个中篇小说,完全可以独立成章。

这一部采用了时空交错的手法,时而以现在式进行,在现在式的叙述过程中又穿插了过去式的回忆,造成波澜壮阔的场面。也许写的是一家人,感觉行文蛮亲切,没有什么血淋淋的场景,以这作为开篇,比较容易切入读者的心弦。龙应台的小说才华在这里获得尽情的发挥,让我们在回溯历史的当儿,也充分的享受到龙应台叙述故事、刻划人物的艺术手法。龙应台的文笔不仅老练,而且运笔自如,描写细腻,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往往寥寥几笔就营造了环境气氛,把人物给写活了。龙应台也没经历这场战祸,这场刻骨铭心的战乱,是来自母亲的回忆,父亲的“自传”以及自己的文学想象把它串连起来,既有史实的部分,也有文学风采的部分。在龙应台笔下,应美君(龙应台的母亲)是个多么有智慧有胆略的“新女性”,具有不同凡响的“历史人物形象”和鲜明的文学形象,这是并存的。

美君是在1949年1月离开淳安的,那年她才24岁。“烫着短短的,时髦俏皮的发卷,穿着好走路的平底鞋”,这是龙应台对母亲外表的描写,正因为这与众不同的装扮,才显出她作为驻常州的宪兵队长的丈夫的妻子的“派头”,毕竟不是一个“平民”,是个有见识的有文化根底的新型女性。她17岁就会“独自押着一条船的货,从淳安沿水路送到杭州城里去做买卖”,会做买卖的女人同时又是精明的。

龙应台还写了一个小故事,说明美君是如何“智退”缉私队的士兵,她的临危不乱,大胆而智慧的化险为夷,读者可参看第一节《美君离家》,里头有很详尽的介绍,这里不赘述。

淳安是个有1500年的历史古城,美君离家时,龙应台这么写:“人会死,家会散,朝代会覆灭,但是一个城,总不会消失吧?”虽然是模拟美君的语气来说,实则是龙应台自己的语言。事实的发展证明了这是龙应台一厢情愿的想法,为了经济的发展,1959年建水霸,古城的最后命运是沉埋水底下,历史所制造的悲剧,不是人的力量可以转移;历史的可悲就在于,我们在历史的浩劫里,是无能为力的。正如美君的离家,投奔大海,投奔的过程中,不得不选择骨肉的离散,这一选择,亲人永远分隔两地。

美君不仅时髦,会做买卖,这对她将来的生活提供了保证。她“投奔”到高雄后,就利用她这个天赋的才能展开新的生活,开始独立生存。像她这样的女性,在那个时代里是凤毛麟角的,谁会想到逃难之后该如何规划未来?她不仅具有商业眼光,还是个非常感性的人,在她的心灵深处,任何地方都比不上淳安,任何最美丽的河都比不上新安江水。1995年9月,她终于回乡了,阔别50年,她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父坟,可家乡已沉埋湖底。一个亲戚对她说:“我们这儿是可以遥祭的,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祭拜,大姐你遥祭也可以吧?”美君的回答是:“我在台湾遥祭了50年……我是淳安的女儿,找父亲的坟是天经地义的。”家乡,在她心目中是多么具有分量。从这里又引出余年春这个与她同龄的人,他靠着记忆把淳安的一山一水一屋一瓦画下来,淳安古城已成了永远的祭魂。这张图简直可以称为淳安的“清明上河图”,凭着这张“清明上河图”,美君终于找到父坟。

这一段细节写得精采生动,坟在中国人心目中是最后的归宿,入土为安,代表传统的思想和感情的归向。从逃难到安家到回乡,漫长的50年里,美君的记忆衰退,甚至认不得自己的女儿——龙应台,老把她当客人,但惟一不变的,便是淳安古城,新安江水,父坟,这些都是属于大地上的东西,对美君来说,是生命里不可磨灭的印记,人与大地的关系、感情,牵系着乡情、族情。而这,其实就是中国人世世代代的精神延续,不管你到了何处。

龙应台塑造了一个很完整的母亲的形象,对父亲龙槐生反而着墨不多,父亲的身份是个军人,但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的,更多的是“文人”的气质。龙应台也写了当年被安置在衡山的哥哥龙应扬,应扬已是个农民,淳朴、善良的中国人。回乡之旅带来的是一种淡淡的哀伤。

第一部不是用平铺直叙的手法来写,时空交错的幅度颇大。60年来的隔离、遭遇、变化,通过短短的三万多字,确实不能写出那种惊天动地,生离死别的境况。龙应台写得很简洁,充分利用时空交错的特点,把大场景一再的浓缩,只集中在那些富有表现力和“戏剧性”,张力的情节上,从而使到整个小说更趋于统一,完整,人物也更饱满。采用这种时空交错的手法有个缺点:那就是漫无边际。龙应台做到的是,控制自如,该换景的时候就换景,绝不拖泥带水,给人一种干净利落的感觉。

第二部的《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单看题目就够吸引人。从这部开始,就进入了报告文学的范畴。这一部共有10个章节,占了50页,也有三万多字,最精采的部分是两批中学生,一是来自山东各个中学的学生,一是来自河南南阳的16所中学的学生,前者八千多个师生,后者五千个师生,因为战争爆发,不得不离开家乡和学校,长途跋涉的“故事”,确实是“断岸千尺”,惊心动魄,令人既震撼、痛心又惋惜。

龙应台在这部“报告”里,写了“外省人”的遭遇,还有两篇访问稿,一是管管,一是痖弦,两人都是当今台湾著名的诗人。由诗人自己来现身说法,更充满了悲怆的色彩。在访问管管时,管管情不自禁的哭泣,龙应台说了三句“管管你不要哭”,相当的动情,令人也“情不自禁”的掉泪。龙应台也借用她的好友英格丽特祖母的话说:出了村子就是永别。这句话具有普世的意义,只要有战争,不管在中国、在海外,甚至德国,这句话就像魔咒一样,永别即永恒。在长途跋涉的过程中,任何事都会发生。龙应台说:“很多人死在跋涉的半路上”,侥幸活下来的人,异乡就是故乡,再也没有回头之路。

1949年6月2日,这一天正是传统的端午节,解放军已经包围青岛,10万国军撤离行动开始,目的地是台湾。

14岁的张玉法和八千多个山东的学生,组成联合中学,跟着校长和老师们,离开山东家乡,走了一千多公里的路。别小看这一千多公里路,一路上的惊险、饥饿、死亡,如附骨之蛆。这批浩浩荡荡的师生行行走走之间,并没有忘记读书。“到了没有战争的地方,停下来,放下板凳,就上课。”这对现代学子来说,是不可思议的。家没有了,学校没有了,随时随地都会丧命,还上什么课?这正是中华民族优秀而强韧的生命力、民族性的体现;乱世出枭雄,可也出文人啊。他们并没有放弃读书,这是多么顽强、凄酸、可爱而又可敬的学子啊。他们决定往南到广州,但广州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相信大多数人都没离开过家乡,在湖南接近广东交界的地方,粤汉铁路上有个很小的车站,叫凄(心字旁)风渡。张玉法和17岁的二哥就在这里分手,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命运就此错开。像这样的“别离”,不止在这里上演,在中国的其他地方也在重演,颠沛流离是当时的境况。

八千个学生从1948年的济南战役、徐蚌会战时就开始翻山越岭、风雨苦行,1949年到达广州时,大概只剩下五千多人。也就是说,三千多个学生在跋涉的半路上死掉了,这些学生姓甚名谁,大约也无人去理会,死的人太多太普遍。1949年7月13日他们到达澎湖,以为从此可以过新的生活,不料又遇上了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所有的男生都在机关枪的威迫底下集中到操场,一个勇敢的同学在队伍中大声说:“报告司令我们有话说!”当场就被卫兵用刺刀活生生的刺死!他哪里知道,逃离了大陆的战争,却死在澎湖国军的刺刀下!

另一批从河南来的学生,1948年11月4日,他们将步行千里,到暂时还没有战火的湖南。当这五千多个中学生在雪地里跋涉的当儿,徐州战场上,几十万国军在雪地里被包围,弹尽援绝,连战马的骨头都重新挖出来吃,战争的惨烈,不是我们可以想象的。河南这五千多个学生,每走到一个有车站的点,就会失去一部分学生。

龙应台说:“南下北上,一上车就是一辈子。”这是一句很经典的句子,与她的好友英格丽特祖母的那句话:“出了村子就是永别”,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如那批山东的学生,这批河南的学生也没放弃学习和读书。当时有个叫马淑玲的女生,留下带在身上的一本《古文观止》,这本书成为他们的课本。校长要全校学生分页相互抄写,人手一份,然后严格要求:每个人背下三十篇。

“有一次,夜里营房失火,一团惊慌中,学生们看见校长从草房里急急奔出来,怀里只抱着一个东西,就是那个海外孤本《古文观止》——他还穿着睡衣,赤着脚。”——第21节105页“江流有声,断岸千尺”。战火纷飞,朝不保夕,学生们仍能“静”下心来学习,确实无法想象。我想,这正是中华民族泱泱的民族魂!

五千多个孩子,到达广西的,剩下一半,他们还得继续出发,跟着云南的二十六军残部撤到中越边境的“十万大山”。龙应台对“十万大山”有这样的描写:“数十万大大小小的山,如雄狮挡关,一字排开,形成难以跨越的天然国界。原始丛林,瘴疠蔓延,浓密处,阳光射不进来。……十万大山藏着毒蛇猛兽的原始丛林。”从南阳出发的五千个孩子,一年后抵达越南边境的,剩下不到三百人。

第三部的《在一张地图上,和你一起长大》,只有5个章节,27页,一万六千多字,算是全书里“分量”最单薄的,但龙应台设计情节和对文字的掌握、运用,挥洒自如。她的“笔”有如魔术师手中的魔术棒,或如音乐会指挥家的指挥棒。

龙应台把台北形容成一张“历史地图”,这可不是一张普通的平面图。“以南北向的中山路、东西向的忠孝路划出一个大的十字坐标,分出上下左右四大块。”这四大块其实是中原大地的版图的缩影。每一块的街名代表某个地区、方位,从这里辐射出去,龙应台带领我们游览了大江南北。这个写法很有概括性,有浓厚的地方色彩。“每天在这地图上走来走去……地图大大的张开着,而一切竟然是历史的意外布局”,这个布局为的是“光复河山”,但也只能当成一场梦了。在这张地图上,可以说四处烽火。

龙应台不仅跟我们介绍那些街名,还借街名回溯历史,比如台北有一条德惠街,从小在这里长大,或经常溜达的人也许并不知道,1947年2月的国共内战,就在德惠这个东北城市进行。这是“国共内战第一次严重交火……死在德惠战场的士兵,破碎焦烂,而且全非的程度,看来令活着的士兵也觉得不忍卒睹……当天气温是零下17度……城外野地里,堆积起来的共军尸体像座小山,细看一下,一具一具硬得像冰冻的死鱼一样。因为是冰冻的僵尸,所以看上去没有血迹。”

同样的“惨状”一再发生,战火延烧到辽宁省的锦州。“1948年10月10日,国共在锦州外围激战。范汉杰所统帅的国军调动了11个师,和林彪、罗荣桓指挥的东北野战军5个纵队,相互厮杀割喉……”,“三月,东北白雪皑皑,炮火暂歇时,东北农民探出头来看见的是,原野上仍是一片白雪,但是炮火烧过、炸过的地方,是一块一块的焦黑;人被炸得血肉横飞,留下的是一滩一滩的腥红。”

北方的崇礼和一般的农村很不一样,18世纪就已经是天主教向蒙古传教的基地。龙应台说:“共产党从日本人手里抢先接管了这个小镇,但是共产主义无神论的意识形态与崇礼的文化传统格格不入,民怨很深。15个月后,国军进攻,崇礼人组团相助,但是当国军退出时,崇礼人就被屠杀……国军在1946年12月收复了崇礼之后,特别邀请南京的记者团飞来塞外报导最新状况……记者团被带到一个好的位置,终于看清了广场上的东西。那密密麻麻的,竟是七、八百个残破的尸首……有的残手缺脚,有的肠开腹破,有的脑袋被活生生切掉一半,七、八百具尸体,显然经过残酷的极刑,竟然没有一个是四肢完整的……共军蹂躏了村民之后,国军把尸体扣留下来,让悲恸欲绝、苦苦等候的家属在记者面前以高度‘现场感’演出,戏码叫做‘共军的残暴’”。我在前面说过,由于龙应台特殊的身份,她具有若干反共的意识是不奇怪的。这一大段描写,主要的目的是“控诉”共军的残暴,突出国军的“仁慈”,龙应台有另一段描写:“满面尘土的国军士兵从地堡中钻出来,冰冻的荒原上还冒着一缕一缕的黑烟。抬走自己弟兄的尸体之后,算算敌人的尸体有几百具,新一军的将领孙立人,陈明仁巡视战地,看着敌人的尸体也不禁流下眼泪。英勇退敌的50师师长潘裕昆走在尸阵里,默默不作声,只沙哑地说了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眼睛就红了。”

我有几个想法,提出来跟大家切磋一下。

龙应台没经历过这场战役,这一大段文字完全是靠资料加上自己的文学想象写出来的,这都是些什么样的资料?相信大半是“一面之词”。南京的那些记者肯定是亲国民党的,当然会竭尽所能的涂黑共军,此其一。

第二,日军占领崇礼,对崇礼人如何?不会礼遇有加吧?除非日本国是个天主教的国家,在这点上,龙应台没有告诉我们,崇礼人在日本统治期间遭遇了些什么?共军接管了崇礼后,民怨很深,所以当国军打回来时,他们组团相助,等共军回来却被屠杀,如果事实如此,崇礼人早就死光了,毕竟这是个小镇,人口不多,这是凸显共军的残暴。

第三,记者所看到的广场上的尸体,究竟是平民,共军或国军的尸首?龙应台不也说里头有不少军人,可见是国共交战留下的尸首。龙应台重墨渲染这些残破的尸体,主要的目的还是凸显共军的残暴。那些受过“极刑”的究竟是共军还是国军,也是值得商榷的。

第四,龙应台把国军将领写得如此菩萨心肠,形象如此的高大,相比之下,共军的确是残暴的。试问:国军为何兵败如山倒?全国大多数人民为什么会站在共军这边,如果共军真的如此残暴,不会只是出现在崇礼这个小镇,全国人民早就起来造共军的反,为何共军最后能一统天下?

国民党将领真的如此仁慈吗?如此仁义、英勇英明之师,为何得不到民心?我想,龙应台对历史的反思,有太多主观的色彩和想象。在第35节《一万多斤高粱》中,“18军军长杨伯涛被俘虏后,在被押往后方的路上,看见一个不可思议的景象……通过村庄看见共军和老百姓在一起,像一家人那样亲切,有的在一堆聊天说笑,有的围着一个锅台烧饭,有的同槽喂牲口,除了所穿的衣服,便衣和军服不同外,简直分不出军与民的界线。我们这些国民党将领,只有当了俘虏,才有机会看到这样的场面。”这就是军民团结的明证。

当然,战争本身是残酷的,不管是国军还是共军,惟一的目的就是消灭敌军,战场上什么事都会发生。重现历史现场是有一定的困难的,隔了那么长的岁月,很多事、很多人,包括人的回忆和史料,距离真实也许还有一段距离。史料不一定可靠,人的记忆尤其是,战争的伤痕经过时间的磨合,已慢慢的脱离原来的轨道。

最后要谈的是第四部《脱下了军衣,是一个良善的国民》,这部分八个章节,38页,二万多字。

我感到兴趣的是龙应台对长春那一段被刻意遗弃的历史。

苏联红军以“解放者”的姿态进城,龙应台引用台北人许长卿到沈阳火车站送别朋友,一转身就看到了这一幕:

“沈阳火车站前一个很大的广场,和我们现在的(台北)总统府前面的广场差不多。我要回去时,看见广场上有一个妇女,手牵两个孩子,背上再背一个,还有一个比较大的,拿一件草席,共五个人,有七、八个苏联兵把他们围起来,不顾众目睽睽之下,先将母亲强暴,然后再对小孩施暴。那妇女背上的小孩被解下来,正在嚎啕大哭。苏联兵把他们欺负完后,叫他们躺正列,用机关枪扫射打死他们。”跟着,龙应台又写:“所谓‘解放者’,其实是一群恐怖的乌合之众,但是,人民不敢说,人民还要到广场上他的纪念碑前,排队、脱帽、致敬。”

老实说,我对许长卿的这一大段的说词是存疑的。要知道那是个火车站,不是在野外,中国人已麻木到那种状态了吗?我注意到,凡是台湾人写中共历史,一定是贬低他们,反之亦然。所以我认为许长卿编造故事的成分比较高。

“长春围城,应该从1948年四平街被解放军攻下因而切断了长春外援的3月15日算起。到5月23日,连小飞机都无法在长春降落,一直被封锁到10月19日。这个半年中,长春饿死了多少人?……为什么长春围城不像南京大屠杀一样有无数发表的学术报告、广为流传的口述历史、一年一度的媒体报导、大大小小纪念碑的竖立、庞大宏伟的纪念馆的落成,以及各方政治领袖的不断献花、小学生列队的敬礼、镁光灯下的市民默哀或纪念钟声的年年敲响?”

于是龙应台“开始做身边的‘民意调查’,发现这个活活饿死了30万到60万人的长春围城史,我的台湾朋友们多半没听说过,我的大陆朋友们摇摇头,说不太清楚。”,于是她到了长春,帮她开车的三十多岁司机小王说:“真有这回事吗?”小王是土生土长的长春人,他从来没听说过这回事。后来小王帮她联系上曾当过解放军的大伯,他参与了长春围城战。小王跟他在电话里谈了40分钟,我奇怪的是,既然联系上“大伯”,为何不直接去拜访他,而是通过电话,尚且又是通过小王的转述,而不是龙应台自己接电话?接下来,我们所看到的是龙应台自己的语言了。当年“参与”长春围城战的人不只小王的大伯,有些人还活着,为什么没有人谈起这件事?那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大伯可以通过电话向龙应台这个陌生人谈述,可见这已不是秘密,为什么小王竟然一无所知?用“他谈往事的时候,我们小孩子都马上跑开了,没人要听”(小王)来作为开脱,是说不过去的。

龙应台也提到林彪的部署,其中一条是:……要使长春成为死城。同时又“转录”林彪等人给毛泽东发了一个长春的现场报告,照说这些都是密件,外界根本无从知晓,资料如何曝光的呢?而且从林彪的报告里,我读的感觉不像一份军事报告,而是报告文学了。“……不让饥民出城,已经出来者要堵回去,这对饥民对部队战士,都是很费解的。饥民们对我会表不满,怨言特多说,‘八路军见死不救。’他们成群跪在我哨兵面前央求放行,有的将婴儿小孩丢了就跑,有的持绳在我岗哨前上吊。”这是报告吗?还是小说散文的描写?跟前面提到的戏码“共军的残暴”如出一辄。我想,龙应台是被台湾人写的所谓“秘闻”误导。长春围城这么耸人听闻的事件,不会悄无声息,国际人权组织到哪儿去了?

我不是说龙应台在编造历史,而是要对所谓的史料进行确实的考证。

第34节《盛猪肉的碗》,是第四部里写得最精采的部分。龙应台通过一个叫林精武的口说:“……在几天几夜,不眠不休的战斗之后,嘴里都是泥土。眼球涨得通红,跟弟兄们坐下来在雪地上开饭——好不容易炊事班煮了一锅猪肉。正要开动,一颗炮弹打下来,在锅上炸开,耳朵顿时失聪。再回过神来,睁开眼,同伴的头、腿、手和脚,被炸成碎块,模糊的血肉,就掉进盛猪肉的碗里。”这一幕叫人无法磨灭。而类似这样精采的描写,在本书里比比皆是,龙应台的文字功力是不容置疑的,这也是令人激赏的地方。

限于篇幅,后面的四部就此打住。虽然这本书还有些令人置疑的地方,但总体来说,还是一部相当杰出的报告文学,对我们这些没经历过战争或逃难的人来说,该是一部很有警惕性的书,让我们更珍惜生命,维护和平。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11月22日首版 Created on November 22, 2017
2017年11月22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November 22,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