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硕果仅存的老战士

── 怀 鹰 ──


一个穿着沙笼的老人,推着四轮的办公椅,从房里颤巍巍出来。他叫孙增奎,村里人亲昵地唤他老孙伯。他今年94岁(2014),也许能成为村里的人瑞。一般人到这个岁数,可能卧病在床,口齿不清,眼力、耳力都成问题,但他表面看来仍是那么健壮、硬朗,满面红光,只是双脚浮肿,双手抖动,也不显老态。这大概是长期的丛林生涯锻炼出来的吧。

因为要撰写一部长篇抗日小说,我们来到泰南勿洞的和平村(第十村),拜访一位经历过殖民地时代、抗日战争、抗英战争、国内战争、和平协议乃至今天的五朝元老。村人告诉我们,这位老人家行动不便,只会讲一点华语,他主要的用语是客家话,于是在一位懂得客家话的老江带领下,我们走进他的屋子。

一走进屋子,我们强烈的感受到那种革命家属的气息。屋子正中是“神位”,挂着祖先的遗照,左侧贴着已故马共总书记陈平的相片,右侧是他穿军服的相片和一张与妻子合照的相片(解放军制服)。右侧板壁是贴满森林战士的照片,各种剪报,底下的平台放着恩格斯、马克思、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相片;左侧的板壁上也贴满战士和家庭的活动相片。

看来,他对他所从事的革命活动,怀着深深的感情和永不磨灭的回忆。不论雨天晴天,他都只能呆在屋子里,每当有访客,他才会打开电灯,让客厅充满一种战斗和温馨的气息。大部分时间由老江代为转述他的故事,偶尔会问他,他很少沉思,很快就把故事接续下去,令人感到惊讶,为什么他能记得那么清楚,有条不紊?他说话时不断的抬头、转头、扭动脖子,视线落在剪报和相片,脸上自然流露一丝自豪的神色。

话题从他的青少年的岁月开始。

他是吉兰丹某小镇的人,靠近泰国边界。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小镇,一条大街,两旁都是亚答屋,外围还是亚答屋,然后是胶园、树林和山。整个小镇像个“井”字形;这里的人世世代代务农、割胶为生。

这种清贫的日子,终于被一股来自泰国的“土匪”打破了。这股土匪原是国民党的残余部队,由六个头领率领,有600多人。他们闯入这个小镇,抢钱、抢粮、抢女人,无恶不作。他们把镇民赶到大街上,要他们交出钱粮,但镇民已被抢空了,哪还有金钱奉献?於是土匪们放火把亚答屋烧个清光,镇民们忍无可忍,纷纷拿起各种武器,鸟枪、火枪、铁锹、棍子与他们对抗,但寡不敌众,武器不如人,履打败仗。就在这时候,马共来了,抗日军来了。

在这个关键时刻,日本侵略者从泰国长驱直入。抗日军连同镇民再一次卷入与日军战斗的洪流里;他们一方面要打日本鬼子,一方面要打土匪,这是一项很艰巨的任务,但他们顶住了,消灭了一大批土匪和鬼子,最后把土匪赶到泰国边界去。这群土匪以华侨抗日军的面目出现,继续在边界为非作歹。马共队伍开到那儿去,但因为彼此都是华人,边区人民并不信任他们,拿他们当土匪看待,造成很大的阻扰。他们并没有退却,打华抗军的同时,做好群众工作,维持地方治安。在马共的追击下,六个头目被打死了四个,剩下的转移阵地,边区终于平静下来,双方的关系大为改善,以致於后来很多华族、马来族和泰族的家庭,纷纷把子女送上山,增强马共的实力。同时,泰共退出泰南,让马共在泰南建立根据地。

您为何加入马共队伍?

老孙伯说:“我别无选择,不是活活饿死、病死,就是被土匪、日本鬼子杀死,只有一条路:上山打游击!”

他是民运队的,负责买粮、背粮上山。一般上,民运队背的粮少则30公斤,多则5、60公斤,但体格健硕的他,往往能背负超过60公斤的粮,甚至达到100公斤。这真吓人,别说5、60公斤,就是30公斤,走在崎岖阴森的树林里,对我是一种严酷的考验;我无法像他们那样,只能表示万二分的敬意。

随着日军投降,马共由于执行以莱特为首的党中央右倾机会主义的路线,宣布解散抗日军,放下武器,走出山林,但还藏了大量武器。没再背粮了,他回到故乡,与乡亲们重新把家园建立起来。大家都知道,如果没有马共,没有抗日军,他们早已在这个世上毁灭了。故乡仍有他们的组织,他们仍然进行各种各样的活动,包括文化生活。“小时候没读过什么书,都是在组织里学的,但学得不多,因为局势越来越紧张,英帝的爪牙渗透入农村,公开组织一个接一个被封闭,直觉告诉我,另一场战争即将爆发,而我们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其实,大家都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他沉浸在回忆中,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我知道他内心如海洋般奔腾;这一段一段的回忆怎么能从他的脑海消失。

1948年6月20日,英殖民者颁布了“紧急状态”,封闭左派团体,逮捕左派人士和地下人员。马共从山里挖出武器,组织了抗英军,一场历时八年的抗英战争终于掀开序幕。孙增奎响应了组织的号召,又负起运粮的任务。英殖民者实施了“新村”策略,把农村人口逼迁到“集中营”,形成许多广阔的无人地带,阻隔人民与马共接触。“断粮饿毙”是英殖民者消灭马共的法宝,但不论“新村”内外的人民,依然想尽各种方法接济抗英军;这其中的险峻、艰辛、曲折,不是我们这些局外人所能想象和理解。

民运队有武器吗?

有的,我们会带上枪,不仅保护粮食,也保护我们的生命。

跟英军打过仗吗?

有的,不多。我们走的是秘密通道,把粮食背到一个交粮点,由那里的同志背到下一站,几经周折和跋涉,最后才由部队背上山。他们想拦截我们,谈何容易!但由于叛徒的出卖,有时我们会陷入英军的埋伏点,大家只好拿起武器跟他们战斗!实在打不过,只好撤退。

受过伤吗?

没有,在森林40多年,从没受过伤。

从这句话猜想,他是个很机警的人,身手该也不凡。

八年的抗英战争,他一直都呆在民运队,没提升为战斗员。

“民运也是很重要的,部队要生存,不得不靠民运队。广大农村和边区人民都很支持马共,一些马来农村的村民跟我们的关系很好,用鱼水情来形容也不为过;他们把省下来的粮食拿到集合点,等待我们来运粮。他们会送一些糕点给我们吃,甚至留我们在家里用饭,不是一户二户,几乎是全村的村民都是如此。没有这些村民的帮助,恐怕我们的战斗也无法持久,一些部队经常处于挨饿中。不怕你笑话,部队饿死了好多战士呢!”

他的眼里闪着泪花。

英殖民者终于承认,他们是这场战争的失败者。要知道,他们出动40万大军,而抗英军只有区区的8000人。随着英军退出,我们又面临另一场国内战争。不过,英殖民当局还是在幕后主导,条件越来越艰苦。我们没办法,只好在57年后陆陆续续撤到边区;有些部队经过好几个月才走到边区,死的死,病的病,抵达边区时剩不了多少人。边区是我们的根据地,面对马泰兵的夹攻,我们还是生存下来。60年代,我们的突击队南下,打了好多场仗,牺牲很多,始终无法打开局面……一直到89年合艾和平协议谈判成功,我们才告别山林。

之后的日子怎么样?

我在和平村住了25年啦,今年94岁了,可以说,我是全村最老的一个人,也是硕果仅存的经历抗日、抗英、国内战争及和平协议的人。

他并没有流露出什么自得或自豪的表情,连笑声都很少。也许,这些陈年旧事已成了一帧帧的相片,随着岁月的递增而变得模糊了。

请原谅我提一个敏感的问题:你后悔此生不?

他爆出一阵朗笑,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浏览着板壁上的剪报和相片,似乎又陷入了沉思。我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一种沉毅、坚贞的色彩。谈话结束了,他要求老江把客厅的电灯关了,自己推着办公椅慢慢走回房间。

和平村的暮色来得早,电灯一关,客厅变得一团昏暗。走出屋,一阵山风吹来,拂在脸上凉凉的。村里非常的宁静,远处的山峦,升起一层薄薄的轻纱似的雾。

另据《黄信芳回忆录》中,有两处写到孙增奎的文字:

1948年6月20日,英帝在马来亚宣布紧急法令,企图一网打尽马共组织和它领导下的所有进步左派团体,并大事逮捕左派领袖。就在这种白色恐怖形势下,牙拉顶广大人民在共产党领导下拿起武器和英帝展开武装斗争。当时,老孙伯只有20出头,就联同党员陈贵华和老胜同志带领武装队伍向英殖民军展开战斗。在抢攻毛生警局中,经过剧烈战斗,全部红毛军警投降,并夺得警局中的25枝枪,带领队伍向市区游行示威,群众热烈欢迎,解放毛生市一个星期之久。

老孙伯北上边区后,又带领长途交通护送大批粮食南下支援突击队。当时,参加南下的一批边区战士如李田、红芳、明明同志等就背上五、六十公斤或七、八十公斤的米粮南下,跋涉十分艰苦的路途,有些同志背上已被磨损出血,但没有人会叫苦。老孙伯说:在回程时,遇上敌兵边打边撤,经过种种困难和饥饿作斗争,只靠吃野菜和野果坚持,终于回到边区。

老孙伯上到边区,长期在三中当一名指挥官,有时也带大队出发运粮、藏粮和率领交通队。

他长期受胃病折磨,只吃烂饭和服药。他说,当值日指挥官时,如果是大部队集中几百人,为了安排好人力,有时不得不牺牲睡觉时间进行工作。(152-153页)

反围剿斗争已经结束有一段时间了,外围民运队也向指挥部报告,农村完全没有敌军活动。整个大森林又恢复原来的宁静,听不到敌机轰炸的声音。但是,敌机投下300到500磅的炮弹炸开的有十多米阔的大洞,到处都可看到。我们三中部队又恢复活动,巡山小组出发,查地雷组也出发,装吊猎兽,或到芭场背木薯副粮等,繁忙起来。

这时,指挥部也派出一个精干小组,由老孙伯带领,还有山精李田同志和分队长健民同志等几个人,出发到接近外围民运地带找地点建新营房,住在三中的月饼营房的我们,就要搬家啦。

老孙伯是牙拉顶人,在牙拉顶和英殖民军打过许多战斗,他也是一位很好的指挥员,同时又是山精,对于山形水势河流兽路都很熟悉,对于选营地的基本条件也都能掌握。一般上说,选择营地应该避免多面受威胁,考虑战斗时队伍进退的灵活性和可能性,应有树木做隐蔽,使平时敌机不易发现等等。这些,老孙伯和健民同志都很清楚的,内行,所以他们出发没几天就回营向指挥部报告说,已找到合适建新营房的地点,新地点只要跑一天路程时间就能够到农村民运队。(182页)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9月12日首版 Created on September 12, 2017
2017年9月12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September 12,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