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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之如果

── 怀 鹰 ──


龙应台的《如果》是一个假设,假设父亲还活着,她会做什么呢?

这种假设,存活在很多人的心里,因为已经没有机会再回到从前,所以只能用这样既简单、朴素而又无奈的方式寄托自己的情思。

龙应台写《如果》的触机,是因为她在从台北往香港的班机上,看到一位“留着平头,发色灰白,神色茫然,有点像个走失的孩子”的老伯伯,他的笨拙和迟缓,引起龙应台的注意,她是认识这位老人家的。他曾经是“母亲疼爱的少年,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轻快欢欣,期盼自己长大,幻想人生大开大阖的种种方式”。但战争却轰毁了他美丽的幻想,最后流落在台北;时转势移,“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乡里,已无故人”。他不是衣锦还乡,而是看父母的坟,但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我们可以想象这么一个寂寞、孤苦零丁、凄凉无助而又茫然的老人家,面对父母的坟时,流下两行凄苦的泪的形象,多么的牵动人心啊。

简单的叙述,几乎是老一辈从大陆“逃难”到孤岛的“难民”们的生命写照,这不仅仅是个人,也是时代和历史的悲剧,是无法扭转的人生舞台剧。

龙应台从他的身上,仿佛看到她父亲的缩影。

父亲离世已三年,一切的可能已变成不可能,只能用“如果”这样的一种回忆和假设的方式来追思,如果时间能倒流,龙应台会做些什么?

深埋在父亲心里的,恐怕就是回乡祭祖,再看一看亲亲的土地到底变得怎样?再握一握乡里的手。

如果能回到从前,回到父亲仍健在的年月,龙应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陪着他坐飞机,一路牵着他瘦弱的手”。

“牵手”,是一种很亲密的肢体语言,表示一生一世的爱,包括世上一切值得爱的爱。

而且,不仅仅是牵手,龙应台还会“一路听他说话,不厌烦”。老人家一般都比较爱唠叨,因为一生的经历太多,积累的回忆太多,而所剩的日子不多,总希望后辈能耐心的听他叙说前尘往事,但在后辈的耳里,却成了唠叨和罗嗦,很多时候是不愿意,没耐性的倾听,甚至表现出一副漠然或厌烦的样子,这是很犯老年人大忌的。

龙应台会很恭敬的听父亲讲他的过去,过去是很漫长的,不可能矩细无遗的讲个清楚,只能挑那些重大,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来说,从龙应台的“回忆”来看(这回忆是以现时现地方式进行),她父亲的遭遇其实是上一代“逃难”到台的人的共同命运。

龙应台会拿出笔记本,“用一种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态度,仿佛我(指龙应台)在采访一个超强大国的国家元首,聚精会神地听他每一句话”,这些都是很应时的描写,读罢掩卷一想,“如果”龙应台的父亲仍健在,龙应台会不会这样做?那倒是令人感动兴趣的题外话。

回忆的部分只是象征性的,人已不在,一切细节无法查询,龙应台的遗憾大概就在这里吧。当她的回忆从往事跳回现时,仿佛看见她和父亲坐在机舱里,“然后把一条一条面包浸泡牛奶,让他慢慢咀嚼”,“下机转机的时候,我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然后排队、办手续等。当飞机着陆时,她会亲吻着父亲的额头,跟他说:“爸爸,你到家了。”

这纯粹是龙应台的幻觉和心情,充满了温馨、辛酸和期盼。

然后,飞机真的着陆了,一切的回忆和幻觉全都消失了。这时,她看到了一幕没有温情的画面:“那位老伯伯突然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我听见空服员恼怒而凌厉的声音:‘坐下,坐下,你坐下,还没到你急什么!’”这一把恼怒而凌厉的声音相当刺耳,龙应台该“醒觉”——现实世界并不如她所想象那么完美!

这篇散文其实写得并不怎样出色,有点像“找话题”,不过她那丝丝入扣的回忆,倒还很能勾起人心头犹存的亲情,整个写法也还有借鉴之处。

《如果》,啊!最终还只是如果,人间空遗憾事绵绵。

〖附录〗

如果 龙应台

他一上来我就注意到了。老伯伯,留着平头,发色灰白,神色茫然,有点像个走失的孩子。裹着一件浅褐色的夹克,一个皮包挂在颈间,手里拄着拐杖,步履艰难地走进机舱。其他的乘客拖着轮转行李箱,昂首疾步往前,他显得有点慌张,低头看自己的登机证,抬头找座位号码。不耐烦的人从他身边用力挤过去,把他压得身体往前倾。他终于在我左前方坐下来,怀里紧抱着皮包,里头可能是他所有的身份证明。拐杖有点太长,他弯腰想把它塞进前方坐椅下面,一阵忙乱,服务员来了,把它抽出来,拿到前面去搁置。老伯伯伸出手臂,用很浓的甘陕乡音向着小姐的背影说:“要记得还给我啊。”

我低头读报。

台北往香港的飞机,一般都是满的,但是并非所有的人但是去香港的。他们的手,紧紧握着台胞证,在香港机场下机、上机,下楼、上楼,再飞。到了彼岸,就消失在大江南北的版图上,像一小滴水无声无息落进茫茫大漠里。老伯伯孤单一人,步履蹒跚行走千里,在门与门之间颠簸,在关与关之间折腾,不必问他为了什么;我太知道他的身世。

他曾经是个眼睛清亮,被母亲疼爱的少年,心里怀着莺飞草长的轻快欢欣,期盼自己长大,幻想人生大开大阖的种种方式。唯一他没想到的方式,却来临了,战争像突来的飓风把他连根拔起,然后恶意弃置于陌生的荒地。在那里,他成为时代的孤儿,堕入社会底层,从此一生流离,半生坎坷。当他垂垂老时,他可以回乡了,山河仍在,春天依旧,只是父母的坟,在太深的草里,老年僵硬的膝盖,无法跪拜。乡里,已无故人。

我不敢看他,因为即使是眼角余光瞥见他颓然的背影,我都无法遏止地想起自己的父亲。父亲离开三年了,我在想,如果,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仅仅是一次机会,让我再度陪他返乡——我会做什么?

我会陪着他坐飞机,一路牵着他瘦弱的手。 我会一路听他说话,不厌烦。我会固执地请他把他当年做宪兵队长的英勇事迹完整地讲完,会敲问每一个细节——哪一年?驻扎在镇江还是无锡还是杭州?对岸共产党劝你“起义”的信是怎么写的?为什么你没接受?……我会问清每一个环节,我会拿出我的笔记本,用一种认真到不能再认真的态度,仿佛我在采访一个超强大国的国家元首,聚精会神地听他每一句话。对每一个听不懂的地名、弄不清的时间,坚持请他“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三点水的淞?江水的水?羊坝头怎么写?宪兵队在广州驻扎多久?怎么到海南岛的?怎么来台湾的?坐什么船?船叫什么名字?几吨的船?炮有打中船吗?有起火吗?有没有人掉进海里?多少人?有小孩吗?你看见了吗?吃什么?馒头吗?一人分几个?”

我会陪他吃难吃的机舱饭。我会把面包撕成一条一条,跟空中小姐要一杯热牛奶,然后把一条一条面包浸泡牛奶,让他慢慢咀嚼。他颤抖的手打翻了牛奶,我会再叫一杯,但是他的衣服不会太湿,因为我会在之前就把雪白的餐巾打开铺在他胸口。

下机转机的时候,我会牵着他的手,慢慢地走。任何人从我们身边挤过而且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故意给我们看,我会很大声地对他说:“你有教养没有!”

长长的队伍排起来,等着过关,上楼,重新搭机。我会牵着他的手,走到队伍最前端,我会跟不管那是什么人,说:“对不起,老人家不能站太久,您可以让我们先进去吗?”我会把他的包放在行李检查转轮上,扶着他穿过电检拱门。如果检查人员说:“请你退回去,他必须一个人过”,我会坚持说:“不行,他跌倒怎么办。那你过来扶着他!”如果不知为什么,那门“逼”一声响起,他又得退回,然后再来一次,我会不管三七二十一,牵着他的手,穿过。

当飞机“碰”一声触到了长沙的土地,当飞机还在滑行,我会转过身来,亲吻他的额头——连他的额头都布满了老人黑斑,我会亲吻他的额头,用我此生最温柔的声音,附在他耳边跟他说:“爸爸,你到家了。”

“碰”的一声,飞机真的着陆了,这是香港赤腊角机场。我的报纸,在降落的倾斜中散落一地。机舱仍在滑行,左前方那位老伯伯突然颤巍巍站了起来,我听见空服员恼怒而凌厉的声音:“坐下,坐下,你坐下!还没到你急什么!”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8年5月29日首版 Created on May 29, 2018
2018年5月29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May 29,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