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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奔向高山

── 清 水 ──


白色的传单像雪片一样,从飞机上撒下来,撒得漫山遍野好似落了一场雪。有些掉在树上,有些掉在营地里。等飞机的吵杂声静息,战友们纷纷从隐蔽处跳出来,捡起传单,有些摇着树枝,让挂在树叶间的传单掉下来。人人脸上现出喜悦的表情;在纸张匮乏的当儿,传单成为人们的习字纸。

“好啊,好啊,上天给我们送来免费的礼物,不拿白不拿。”阿丹兴奋地说,一边手舞足蹈,好像碰上了一件天大的事。

“越多越好,越多越好。”晓红说,她怀里已抱了一大叠传单。

“喂,阿兰,阿兰,瞧!”扎着小辫子的阿霞兴高采烈地奔过来,扬了扬手中的传单,并递到我的面前来。“快看,你妈妈的相片呢。”

一瞧,果然是妈妈,一脸的憔悴,眼窝深陷。她怎么会出现在传单里的?再看旁边的几行字:亲爱的阿兰,我是妈妈,你出来吧,在森林里是没有前途的,饿着肚子,随时还会丧命,出来吧,妈妈煮了番薯粥等你……

我忍住欲夺眶而出的泪水,冷冷地看着传单。

“你妈妈怎么会写这样的劝降书?”阿霞说。

我摇了摇头:“不,不是她写的,她目不识丁,别说写,看都看不懂。”

“这肯定是那些特务写的,还蛮有文采的,哈哈,可惜投错对象。看了就生气,撕了它!”

“不!留着,给我。”我把手伸出来。

“留着干嘛?明明是劝降书——”

我瞪了她一眼。

她扮了个鬼脸,乖乖地把手上的传单给我。

阿清跑过来了,手里拿着一叠传单,人未到声音先到:“阿兰,阿霞,哈哈,你们的妈妈都在这儿呢。”她把一叠传单给我,一叠给阿霞,手里还有一叠。她说:“嗐,我妈妈也在,我留着作纪念,好久没看到妈妈了,拍得还顶不错,想妈妈时就拿出来看一看。”她把一张传单折叠好,说:“真可笑,以为这样就可以骗我们出去。我只留一张就好了。”她把手一扬,几十张传单展开了翅膀,借着强劲的山风,向四面八方飞去。

“我也只留一张。”阿霞也将传单撒出去。

“喂,你怎么还舍不得丢,真的想出去啊?”阿清说。

我摇摇头,什么都没说,静静的走开。

我们——阿霞、阿清、阿丹和晓红五个女孩,都来自同一个农村。我们都是十五岁,同一天离家出走,同一天上队。算起来,我们离家已有八个月了。上队之前,我们对森林生活一无所知,但也知道跟农村生活有天渊之别。初来的时候,很不习惯。在部队里,一切都得听领导的,领导说什么就是什么,一句话,我们过的是纪律化的生活。

我们都是新兵,因为年纪小,没有分配到枪械,只拥有一把小刀。我们也参加军训、上文化课、政治课等。每天的作息都很有规律,生活单调了点,但不觉得闷。这八个月来,英殖民军和马来华人特警天天在几座山之间巡逻,枪炮声从早响到晚,甚至半夜也能听到。只是,他们摸不着我们的营房,只能胡乱的向几座山头发炮。开始时听到这些枪炮声,确实有点害怕,听多了,也就习惯了,要是哪一天枪炮声不响,我们反而会觉得不正常。

其实,山上山下的生活没太大分别,唯一令我们操心的不是战斗和死亡,而是饥饿。山上的粮食不多,都靠民运队的接济,经常有一顿没一顿的,还好我们都是年轻的女孩,饿几顿没觉得什么辛苦。

夜色静悄悄。

过了晚饭时间,妈才把菜肴端上桌,比平时多了一些,还有我爱吃但很久才能吃到一回的鸡肉。这只鸡是我们家养的,原本是养来拜天公。面对满桌菜肴,我却没有胃口。爸坐在一旁抽闷烟,在昏黄的煤油灯映照下,他双眉紧锁,好似化不开的冰雪;平时爱吵闹的小弟,静静坐在爸爸身旁。

“吃饭了。”妈低沉的说,声音像是从闷罐里发出来。

但没有人回应。

“你们这是怎么啦?老豆(丈夫),别只顾着抽烟,快吃吧,时候不早了。”

爸将烟蒂丢出窗外,挪到饭桌旁,坐下。小弟阿荣也坐了过来。

“爸,妈,吃饭。”我轻唤着,捧起饭碗,一滴热泪在眼眶里打转。

爸和妈同时夹起一块鸡肉放在我碗里,妈说:“吃饱了才上路,以后恐怕没机会再吃到鸡肉。”

爸皱了皱眉,说:“别再说这些了,阿兰,快吃吧。”

我“哦哦”两声,低头吃饭。

饭桌上沉静得很,每个人都顾着吃饭,都吃不多。我吃了一碗饭,不知饱不饱,便把筷子放下。妈说:“跟我到房里去。”

我跟妈进去卧室。

“坐。”她淡淡的说,然而声音听起来有点悲凉。

我坐在床侧。

她拿起一把梳子,轻轻的梳着我的头发。我的头发不长,都是妈妈帮我剪的。她梳了一下又一下,力道很轻,似乎怕触疼我的头皮。

“妈,为什么要跟我梳头发?”

她叹了一声,说:“这是妈最后一次跟你梳头,以后……”她的声音变得有点哽咽了。

我从小就不爱哭,听她这么一说,忍了好久的泪,再也无法控制,簌簌地掉下来。妈把我搂在怀里,轻拍着我的背,说:“别哭,以后妈不能在你身边,一切靠你自己了。”

我点点头,抹了一下眼角,说:“妈,对不起,我不能照顾您……”

“傻孩子,还有你爸和小弟,你放心走吧。”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玉镯,说:“妈妈没有什么东西给你,这个玉镯是妈结婚时,你外婆给妈妈的嫁妆,你带在身边,它会保护你的。”

“不,不,这是外婆给妈的,我怎么可以要。”

“拿着。”妈威严地说,把它放在我的手上,说:“妈用不着,如果你想家,就拿出来看一看,无论你走到哪儿,都不能遗弃它。”

我只好收下,说:“谢谢妈。”

妈笑了,虽然在昏暗中,我仍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充满无限的无奈、凄怆。

爸妈和小弟送我出门,我只有一个简单的包袱,几件衣服,一些日用品,一个小本子。

夜色溶溶,我们走在乡间小路上。路上看不到其他人,很静,谁都不说话,脚步放得很轻,每一步却似山一样沉重。

到了林子边,我们停下脚。

“爸,妈,阿荣,你们回去吧。”

“你……你自己保重。”爸说,在月光的辉映下,他眼里闪着泪花。

“阿兰……”妈唤了一声,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像两道山泉淌下来。

一刹间,我很想倒回头,扑进她的怀抱,但克制住了。

“爸,妈,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嘴上这么说,心里一点也没底。这一去,也许天涯海角,山高水远;也许是永别,谁也不知道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我向前走了几步,在进入林子的瞬间,回头张望了一下,他们仍然站在那儿,身影显得异常的凄清寥寂。我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便快步走入林子。

身后响起凄厉的风声。

一九四八年六月二十日,英殖民当局宣布紧急状态,在全马展开大逮捕行动。

我十二岁,还在念书。

我住的这个农村是个小地方,我们必须到镇上去读书,离开住家不太远,骑脚车只须半个小时。哥哥比我大五岁,他念的中学也在镇上,我们每天都一起骑脚车上学。哥哥在家里很少说话,一有空就往外溜,爸妈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但我知道,他告诉过我,他参加了地下活动,虽然我不懂“地下”这两个字的意思。他要我守秘,我答应了,从不跟爸妈提起。其实,我不说,他们也是有所感觉的。

我们这个村子算是老革命根据地,日本鬼子打进来后,村里很多人参加了抗日军,也有很多人被杀害。我不知道爸是否加入抗日军,他从不跟我们讲这些战争故事。日本鬼子打进来的时候,我五岁多一点,什么也不懂,整天听到枪炮声,妈妈会抱着二岁的弟弟,拉着我和哥哥躲进橡胶林里。爸爸不知去了哪?三年零八个月,爸爸好像在空气中蒸发掉了,直到日本投降,他才又出现在家里。

六月二十日这一天,我到了学校,感觉气氛很不寻常,似乎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往常,上课前我们都会在操场集合,听校长或训育主任讲话。但一踏进学校大门,几个老师神色慌张的说:“今天不集合了,快去课室。”我们只好急匆匆的走去课室,上课钟声响了,老师并没有来。

同学们议论纷纷,噪音四起,身为班长的我,不得不代老师维持秩序,我喊他们安静,坐住,把课本打开,等老师进来,但没用,隔壁班的情况也一样。

几辆吉普车开进学校。

我们的课室在三搂,从窗口看到十几个荷枪实弹的英军和马来特警跳下吉普车,冲向校舍。

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同学们引起一种骚动。

“这么多军警,他们来干什么?”

“捉人!”

“捉谁?”

“当然是老师啦——”

我的耳边嗡嗡地,充塞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忽然感到害怕起来,倒不是怕自己被捉,而是担心老师们。果然,不久后,我们看到几个老师双手被手铐扣住,从校舍里走出来,英军用枪托顶着他们的背部,一个个被推上吉普车,走了。

整座校舍突然沉静下来。

校长宣布放学,叫我们回家,会通知我们学校开课的日期。

我们五个死党推着脚车走出学校。金黄色的阳光刚好照在校舍的屋顶,泛起刺眼的亮光。学生们一群一群沉默地走出校门,几个惊魂甫定的老师站在校门口,向大家一一挥手道别。这一挥手,也许永远画上休止符。

我们慢慢的朝前走,谁都不说话。我无法猜测她们四个人的感受,心里压着一块巨石,非常的郁闷难受,很想朝天空吼叫一声,但这时,我们看到街上停着一辆兵车,十多个英军站在街边,检查来往的人,长枪上的刺刀闪闪发光,令人毛骨悚然。一些人被推上卡车,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这是没有答案的,英军嘀嘀咕咕地对我们说了些听不懂的英语,挥挥手,我们赶紧绕过有刺的铁丝网。

一回到家,就听到隔壁阿月嫂的哭声。妈进门来,眼眶泛红。

“妈,阿月嫂的家发生了什么事?”

“她男人被捉走了——哎呀,你爸呢?你哥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外面乱糟糟,到处都在捉人——”

“我们学校的几个老师也被捉走了。”

“天杀的红毛鬼!不行,我得看看去。你看好小弟,别到处乱走。”她一阵风似地冲出家门。

傍晚时分,爸和哥回来了。

“你们到底去哪里?害我一整天都在提心吊胆。”

“没事,不用这么紧张。”爸说,点起一根烟。

“不紧张才怪,隔壁阿月嫂的男人被捉去了。”

“我知道。”爸闷闷地说。

“唉!家里就只靠他割胶为生,这下子怎么办?两个孩子要吃饭。”

爸摇了摇头说:“我们能帮多少就多少吧。”

“我警告你们,没事呆在屋子里。”妈铁寒着脸说。

“不做工,等着饿死啊,我有分寸的。”

隔壁又传来阿月嫂抽抽噎噎的哭声。

“我过去看一下。”爸说,迈出家门。

整个夜里,听到阿月嫂断断续续的哭泣声,心里很难受。虽然年纪小,还没尝过什么人间艰辛,但这哭声确实很揪心,她把我的心也哭得一片潮湿。太多的疑问浮上心头,“局势”的确变了,看来我们这个小小的农村没有太平日子了,灾难即将降临。隔壁房的爸妈也是彻夜未眠,他们低声谈着话,每翻一个身都发出一声叹息。

夜,变得令人惊惶不安,连村狗的吠声,也格外地悲凉凄冷。

爸还是照常去做工,哥变得乖巧了,一整天都在家里,但有一两晚,他瞒着爸妈溜出去,三更半夜才回来。日子好像发了霉,做什么都没劲,我也不敢随便出门,最多是在屋前屋后悠转。学校停课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校园,我很想去做工,好帮爸妈减轻生活担子,但要去哪儿找工?像我这样的年龄,谁也不敢请的,再说,现在是兵荒马乱的时代,找工作简直难如登天,爸妈也不会同意的。

英军闹腾了一阵子,也许收到阻吓的作用,静悄悄的撤走了,留下一批由马来人和华人组成的特警队,严密的监视着各个村子的动静。学校复课了,可我们都没有心情上课,那几个被捉走的老师从此没有回来,谁都不知他们的命运如何?阿月嫂的男人也一样,听说他被押到吉隆坡的监狱去了。

市面似乎平静了,时不时仍有兵车驶过,人们纷纷躲闪,藏在墙角或树后小声儿地咒骂着。总有人无缘无故的失踪,有人说他们上山去了,当时我并不懂得“上山”的意思,但隐约知道他们是投奔“人民军”去了。其实,关于人民军的传说,在我们这个穷乡僻壤里倒也不少,哥哥跟我说了一些。感觉那些人很神秘,很勇敢,红毛兵最怕的就是碰到他们。我们这个村子周围有人民军吗?他们穿什么衣服?吃什么东西?说什么样的话?要怎样才能找到他们?我相信一些人说的,人民军是我们的亲人、救星,只有他们才能把我们从水深火热的生活中解救出来。另一些人说,失踪的人都被捉去蹲监狱了,他们为什么会被捉?包括我们的那些可亲可敬的老师,是不是因为跟红毛鬼作对才被捉去坐牢?他们为什么反红毛鬼?虽然没有答案,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早已播下对红毛鬼的憎恨。我特别想念那几个失去自由的老师,他们并没有犯罪,或许像我哥那样,参加一些活动才被捉的吧。他们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被折磨?可怜的老师,怎么受得了折磨?

妈变得神经兮兮的,每当看到兵车驶过,她会像发了疯似的冲回家,人还没进门就大呼大叫起来,一旦看不到爸和哥,就会满屋子乱转,不断的叫着他们的名字。我真怕妈会发疯,她喊人的声音比铜锣还响,两眼发出慑人的寒光。

很快就到了年底,绵长的雨季来临。

一天夜里,对面山响起了枪声。距离很远,但哔哔剥剥的枪声倒听得很清楚,爸和哥走到屋外去观望。周遭暗沉沉的,除了天上那一轮月儿。远远的树林披上一件神秘的外衣,山那边传来的枪声,时而密集,时而稀疏,大约响了一个钟头,才归于岑寂。

爸显得很兴奋,长久地伫立着,凝望着山,仿佛与夜色溶为一体。

我在他背后说:“爸,那是什么声音?是不是枪声?”

他没回头,缓缓的说:“我们的部队回来了,回来了,打起来了。”

“部队?什么部队?”

“抗英军,我们自己的军队。”哥说。

我好奇的说:“什么是抗英军?”

“和红毛鬼打仗的军队!”

妈也出来了。“阿祥,刚才那枪声……”

“咱们的军队回来了。”他握着拳头,朝天空挥了一下,说:“看那些红毛鬼逃去哪?嗐!”

“可是……人家有的是洋枪大炮,打得过吗?”

“打得过,打得过,一定打得过,日本鬼子时期都这么打,现在更能打!”

“万一打到我们这里来……”

爸没说话。

哥说:“那我们只好拿起武器跟他们干了!”

妈怒斥道:“小孩子,懂什么打仗。我跟你说,别学那些人,打仗是他们的事,轮不到你。”

“妈——”

爸转身进屋。

哥在树墩上坐下来。

妈不再说什么,进屋去了。

月光照在哥的身上,他的身影显得有点孤清。

“哥——”

他摆摆手说:“也许有一天,我不在你们身边,这个家你要多用点心。”

“你要去哪里?”

他没说话,抬起头来望着黑黝黝的山。

这一仗震动了四邻八乡,翌晨,当人们还窝在床上,街上已响起轰隆隆的车声。几辆大卡车扬起漫天的沙尘,在街头煞住。随即,一大批如狼似虎的英兵冲下卡车,一字儿散开,还拉起铁丝网,一边吆喝着一边检查来往的行人。这等大阵仗对村民来说是少见的,但他们并未被吓倒,悄悄的传着讯息:昨夜那一仗,消灭了数十个敌人,缴获一批武器,难怪英兵一大清早就来扫荡。

英军无法获取有用的情报,耀武扬威一番也就灰溜溜撤走了。他们一走,整个街场又恢复了活力。人们眉开眼笑,互相祝贺,仿佛昨晚的战斗,他们也有份参与。

这几天都在下雨,在滂沱的大雨中,哥哥走了,没有留下一句话。

家里似乎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云。

妈妈失去了往日的神采,成天呆坐在门槛上,要不然在屋外无目标地走着。她的脸颊深陷下去了,眼里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头发散乱,最糟的是,她常常忘了该做的事,煮饭时把整锅饭煮焦,还差点酿成火灾。

爸看在眼里,除了安慰,实在找不出其他的方法开解她的“心结”。他常常坐在树墩上,遥望远处的山,长吁短叹的,烟抽得更凶猛,时不时引起一阵咳嗽。

面对这“僵局”,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陪着爸叹气。

妈结婚之前,参加过妇女组织,她不是一个很积极的人,没念过书。婚后没再参加活动,一心一意当个家庭主妇。爸在日据时代进山打游击,这是我后来才知道,我也因为拥有这样一个爸爸而感到自豪。妈并没反对他成为抗日军,但总是提心吊胆。小的时候,我常看见妈点了香,站在门外的泥地上向天祷告,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感觉她的心情是沉重且忧戚的。三年多,爸音讯沓然,全靠妈一双手帮人家洗衣服、缝缝裤子,偶尔到矿湖淘锡米来维持生活。那段日子过得很寒碜,要什么没什么,吃饭成了头等大事,直到爸爸下山回来,生活才有了一点转机。如今哥走了,爸应知道他的去向,可他不敢说给妈听,怕她担心吧。

我和哥哥的感情很好,从小他就很疼我。遇到被人欺负时,他总帮我出头;有零食,他会分一半或更多给我。我们不仅仅是兄妹,也是朋友和师生关系,除了学业上的帮助,他经常讲些抗日军(后来是抗英军)的故事给我听。我没正式加入团体,但他们组织上的一些活动,我都尽量争取机会参与。妈表面上反对,实际没有采取什么行动阻止我。我们这个农村人口不多,但大部分都是支持抗英军的,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人加入抗英军的行列。

哥走后,家里变得很沉寂,爸妈不像以前谈心,总是四眼相对,默默无言。我从他们的眼神中看到一种深深的忧愁,我的心情也不好受,仿佛生命中失去什么最宝贵的东西。每晚都无法入睡,只要一合上眼,就看到哥那张俊秀坚毅的脸,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却只是看着我。他走后的第二个星期的半夜,外面正在下雨,忽然响起一阵阵急遽的敲门声。爸妈第一时间冲出卧室,我和小弟也跟了出来。几个凶神恶煞般拿着长枪的英兵和一个华人特警冲进来,我认得这个华人特警,叫阿谢,他是街上洋货铺的少东,平时游手好闲,爱欺负弱小,想不到现在成为英殖民当局的特警。他一见到爸,就大吼起来:“你儿子阿文去哪里?”

妈和我、小弟吓得浑身发抖。爸镇定地说:“他不在家。”

“哼!他为什么不在家?”

“这我怎知道?”

阿谢踏前一步,掏出短枪来,指着爸的胸膛,阴恻恻地说:“你是他老子,怎会不知道他的行踪?快说实话。”

“我真的不知道,哎呀——”

阿谢扬起手来,掴了爸一巴掌。“你再不说实话,别怪我不客气,他是不是进山做了山巴佬?”

爸咬了咬牙,说:“我不知道!”

“姓何的,别在我面前装蒜,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以前当过抗日军!”

爸瞪着他,两眼似要喷出火来。

“妈的!你这家伙真顽固,嫌命长是吗?”他的枪托砸在爸的头上。

我们惊呼了一声。

“走!跟我们回去调查。”阿谢从腰间掏出一副手铐,扣在爸爸双手,推着他向门外走。

“爸——”

“阿祥——”,妈凄厉地叫了一声,扑上前去拉着爸。

阿谢飞起一脚,正中妈妈的腹部,妈惨叫一声,软瘫在地上。

我和小弟同时扑向妈。

在淅淅沥沥的雨中,爸被捉走了。

湛蓝蓝的天空,只见到半弯残月,载浮载沉地弓着。刚下过一阵小雨,树叶上的雨珠发着点点滴滴的光。已是下半夜了,整个营房静悄悄。阿兰毫无睡意,轻轻翻身下“床”,那是竹枝拼凑的床,起初睡得很不习惯,背部像顶着什么似的。旁边睡着阿霞和阿清,她们都穿着军服,而且有蚊帐,山上的蚊子多得要命。她掀开蚊帐走出来,放眼望去,除了月光,周围暗得伸手不见五指。不过,这样的环境她已习惯了,可以摸黑走到“厕所”去,但她此刻并不想上厕所。

尽量把脚步放轻,走到一棵树下,坐在凸隆的树根上,从怀里摸出妈妈给她的玉镯。玉镯带着她的体温,在黑暗中反倒成为一丝微亮的光源。她凝望着白中带青的玉镯,心里涌起波涛。她想起了妈妈跟她说的:如果你想家,拿出来看一看,无论你走到哪儿,都不能遗弃它。这八个月来,她与家里完全断了音讯,不知道爸妈和小荣生活得怎么样?那些残暴的英军和特警还会不会来骚扰他们?她把玉镯放在耳边,仿佛可以听见妈妈在呼唤她的声音,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

忽然,她听到了脚踏枯枝的声音,提高了警惕,站起,循声音的来处看。

一个人影迅速地走过来,是上级同志黄河,他此刻正在巡山。

黄河与她打了个照面,“咦”了一声,说:“是你,怎么在这里?”

“睡不着。”她呐呐地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低下头来。

黄河一眼瞥见她手上拿着的玉镯,说:“这个玉镯是你妈妈给你的?”

她点点头说:“我离家的时候妈妈给的。”

“坐吧。”黄河坐了下来。阿兰也依言坐了下来。

“想家了吧?”黄河说。

阿兰微微地点了个头。

“我理解你的心情,我们都是被迫上山,每一个人都是想家的。”

阿兰跟黄河没什么接触,他二十七、八岁的样子,却已是上级领导之一。

“想家又怎样?我们是有家归不得。”

阿兰意外地看了他一下,沉默寡言的黄河,竟然跟她说了那么多,但她无法插话,只能听他说话。

“红毛鬼扫荡我们村子,把我爸给打死了,我爸只是个普通的菜农,但他支持抗英军。我妈发疯了,最后投井自杀……他们只有我这个独子,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加入抗英军!”

阿兰惊呆了,原来黄河的遭遇这么悲惨。

“这个仇一定要报,我们一定要把红毛鬼赶出去,自己当家作主,我们才有好日子过。”

她点点头。

“好了,不跟你多说了,早点睡吧,我还得去巡山。”

他挥挥手,走向昏昏冥冥的黑暗中。

爸被捉去关了两个星期才释放出来。他回家的时候,还是穿着被捕的那套衣裳,但已破烂不堪,而且沾满血迹。妈一看就知道他在牢里受尽折磨。这些日子来,她到处打听爸爸的下落,没有任何的线索。

爸脱掉上衣,胸前背部都是一道道蜈蚣形的伤痕。妈帮他揸药酒,他勉力咬住牙,哼都不哼一声。妈一边揸着一边低声地咒骂起来。

阿兰看着他的伤痕,心如绞痛,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休息了几天,爸的伤势总算复原了,便出门去做工。

那些特警,仍时不时上门来搜查。

学校成绩放榜了,阿兰考到全校第三名。她不想报读中学,家里的经济越来越差,她宁愿弟弟多读点书,便跟爸妈说起要辍学去打工,爸只是轻叹,妈没有意见,说:“你这么小,能做什么呢?”

有什么就做什么,她说。实际上,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哪有什么工等她去做?还好,家里还不致于断粮。这期间,她跟阿霞她们见面,大家的境况差不多,心情好不到哪里去。

一天,阿霞兴致勃勃的跟她们说:“抗英军来了,打了一场胜仗,街上的红毛兵都吓得溜走了。”

“你怎么知道?”阿丹说。

“我听人家说的,哈哈!那些耀武扬威的红毛鬼,还有那些狐假虎威的特警,一听到抗英军的枪声,就吓得尿滚屁流,恨爹娘少生两条腿,能跑多快就多快!”

“你见过抗英军吗?”阿兰说。

“你们说呢?”

“卖什么关子?”晓红说。

“我……当然,没见过,你们想不想见啊?”

“开什么玩笑,你都没见过,我们又怎么能见到?”阿清说。

“只要你们跟着我,就能见到了。”她得意洋洋的说。

“快说,要去哪里见他们?”这回是阿霞说话了。

“别急,今晚我们就去见抗英军!”

太阳已经下山,桃红色的余晖撒在胶林里。这一带的胶林,仍然有人在割胶,其实离开她们的村子并不远。她们都没有骑脚车,晚饭后,就集合在一起,徒步走到胶林。胶林的草已有一段时间没清理,长得很旺盛。五个小丫头,再加上一个阿霞的邻居大姐,向胶林深处走去。

天色越来越昏暗,胶林里虫声唧唧,小径陷入无边无际的暗黑中。那位大姐扭开胶工用的头灯,在闪烁的灯光中摸索着前进。终于走到一处空旷的地方,眼前突然一亮,旷地上燃着一堆篝火,三十多个穿军服的人站在篝火后,周围有五、六十个看来是平民的人。啊!她终于看到抗英军,眼窝一热,很想冲上前去一个一个的看着他们,也许哥哥也在里头,但没有,那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

“欢迎,欢迎,欢迎各位乡亲的到来。”一个国字脸的中年人走过来,跟大家打着招呼。“小妹妹,欢迎你们。”他一一的跟她们握手,力道很大,她的手有点痛。那些群众她都不认识,他们带来了食物和饮料,大家围着篝火坐下来。

“各位乡亲,我代表马来亚XXX,代表人民军向各位致以万二分的谢意和敬意!”刚才那位中年人说。

四下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掌声一扬起,阿兰的心就像鼓一样擂响了,多么威武的人民军,多么激动人心的夜晚,大家享用着群众带来的食物,和人民军战士交谈,之后,他们唱起了歌,跳起了集体舞,整个会场变成一个欢腾的舞池;皎洁的月亮从云层里探出头来,带着微笑看着旷地上的人群。

人民军的形象化成一阵春风,吹开了我紧闭的心扉;那晚的欢腾场面,经常在我梦里出现。我很想成为他们中的一份子,但我那么小,他们能接受吗?我没把这件事告诉爸妈,这是我的一项秘密。 五个女孩组织了起来,轮流在每个人家里开会,学习新的知识,有时也在胶林里。爸妈不干扰我们的活动,甚至煮汤水给我们喝,这种“秘密”活动在农村里很盛行。每隔一段时间,我们总会跟民运组织的人见面。

不久,抗英军忽然撤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们撤走的原因。民运组织里的人也守口如瓶,对我们来说,好像少了根精神柱子,整日患得患失的。由于抗英军撤走,红毛鬼和特警又静悄悄的潜回,开始时,他们不敢太过明目张胆,渐渐,当他们确定抗英军已撤走,便又嚣张起来。大街上开始出现兵车,他们又到处乱捉人,阿霞隔壁的大姐被捉去了。一时间,人心惶惶。

很快,雨季过去,炎热的夏天来临了。

我正在屋子里打扫,忽听一阵脚车铃声,赶紧走出屋外。阿霞骑着脚车,风一样冲过来,人未到声音先到:阿兰,快!快骑上铁马!

“干嘛这么紧张?”我边说边牵脚车。

“出大事了!”她把车头掉转,朝来时的路踏去。

“出什么大事了?”我跨上脚车,边踩动边喊。

她没回头,大声的说:“别问这么多,到大街就知道了。”

我们俩一前一后踩动着车踏,风风火火地赶到街市。好像是真的出了大事,群众里三圈外三圈地围拢着。另一边,则有十多个端着长枪的红毛兵和在人群中巡逻的特警,气氛有点紧张。我和阿霞把脚车泊好,像两尾泥鳅钻入人群,眼前这一幕把我吓呆了,干燥的路面上,躺着五、六具尸体,凝固的血块东一块西一块散布在地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我闭了闭眼,一个熟悉的面孔闪入我的眼帘,我几乎要惊叫起来,不、不,那不是他,我看错了!我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噢!不!不!那不是他,不!不!不是他!我睁眼,踏前一步,看清楚了,是他,正是他——

“哥——”我惊恐地叫了一声,正想扑上前,阿霞拉住我的手。

“阿兰,别过去——”

我拼命挣扎,手被她紧紧扣住。“放开!放开我!”我嘶喊。

几个街坊回头来看我,眼里满是怜悯和悲哀的神色。

我大声地哭了起来。

哥死得好凄惨,两眼仍睁得大大,满脸都是血,衣服上也是血迹斑斑。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死?不!不!我不信,但眼前的事实却是那么残酷,把我的心给轰碎了!

这时,阿谢的声音传来:“各位乡亲,这几个抗英军的下场,你们都看到了……反大英帝国的人就是这样……”

我的耳朵嗡嗡营营,充满各种声音。我恨!如果手里有枪,我一定冲上去和红毛兵、特警拼命,哥不能这么平白无故的被杀害,我一定要为他报仇!哥啊!等等我,我一定为你报仇——眼前一黑,软瘫在阿霞怀里,恍惚中听到阿霞的声音:阿兰……阿兰……

“砰!”

“砰!”

“砰!”

响亮的枪声,划破夜空的岑寂,在街上回荡。

平时戒备森严的警察局的窗口,全被子弹打碎了,大门被手榴弹炸倒,一支12人的抗英军,摸黑攻打警察局,可他们一冲入警局,却发现空无一人,才知道消息走漏,赶紧撤退,但已陷入敌人的包围圈,敌人把烟幕弹抛进来,烟雾腾腾,分不清方向、敌友。

阿文喊着:“同志们往后门撤退,我打掩护!”

说着,他率先从前门冲出去,一排子弹扫来,他整个人飞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阿兰从睡梦中醒过来,心仍在扑扑的跳着,全身流着冷汗。隔壁房还传来妈妈的啜泣声。妈妈一知道哥哥已死,哭得死去活来,没有人可以劝得住她。英殖民当局不准家人领尸,把他挂在树上示众;他的血已流干了,绿色的苍蝇绕着他的尸体飞。

阿兰一家四口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心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群众也站在远处观看,尸臭味随风飘过来,令人作呕。

阿兰把嘴唇咬得紧紧,口腔里似有一丝血在飘浮。爸扶着摇摇欲坠的妈,脸色如同一块凝固了的铁板。

“养到这么大,就这样没了,为什么?为什么……”妈抽泣着说。

爸依然没说话,牙齿咬得格格响。阿兰从他的眼里,看到一股比火还炽热的火。

妈把哥哥的相片放在观音塑像旁边,又放了一套哥生前穿的衣服,点了香,把香插在牛奶罐,口里念念有词。阿文,你放心去吧,我们的母子缘到此为止,只怪你命短……你做鬼也要找那些人报仇啊……

她放出一阵天崩地裂的哭声,把阿兰的心哭得湿淋淋。

她走出屋外,一眼瞥见爸坐在树墩上,默默地抽着烟。这几天,爸没合上几眼。她走过去,唤了声:爸!

他仍像木雕一样坐着,说:“天还黑,多睡一会吧。”

“不……”

“你哥光荣牺牲了,爸没有怨言,只可怜你妈,唉……”

她忍住欲夺眶的泪水,说:“我怕……妈会受不了。”

“不如,你带妈去阿姨家住几天,让她暂时离开这个伤心地。”

阿兰带妈和小荣到阿姨家住了几天,爸又被捉走了。这一次,竟然关了两个月,一只脚被打拐了,很难再找到什么工作做,一家人的生活陷入困境,虽然有阿姨和邻居的资助,也举步维艰。后来有人来叫妈去矿场拾锡米,收入微薄,总好过在家里坐以待毙。阿兰央求妈带她一起去拾锡米,妈起初不肯答应,经不起阿兰的纠缠,只好让她去了。这一带盛产锡矿,需要大量的人工,很多未成年的女孩都去做了;阿霞她们也在这矿场做工。

做了两三个月,一切都很平静。这家锡矿公司是英国人开的,工资偏低,工友们早已窝了一肚子火,但没办法疏导,矿场里又有武装的特警队把守,谁也不敢带头闹事。上次抗英军打来的时候,矿场老板逃之夭夭,后来又回来,对工友的压榨变本加厉,也许自持有武装特警保护。

阿兰她们也知道矿场里有民运组织,但苦于无法与他们接触;每一个工友都可能是组织里的人,也可能是内奸,她们不敢随意的跟人说什么。上工时,她们跟年长的工友结伴走向矿场,有时在半路上,看到他们交头接耳,小声儿地谈着话,似乎在谈论着什么秘密的事儿,等她们走近了,他们都停止谈话,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有些工友明明带着饭盒上工,走着走着却像鬼魅一样消失;也有些工友在半路中忽然溜进树林……

十一

岁月忽忽悠悠的过去了,哥牺牲已是一年。他的尸体原本被吊在树上,不知被谁偷走,葬在一座山上。山不高,周围都是树林,外人很难发现。爸接到神秘人的通告,带着我们上山。

这座山没什么人爬过,淡淡的阳光照在高过人腰的茅草,风吹来,茅草像苍绿的波浪摇来摆去。爸带着镰刀,一路劈开绿浪。他的腿伤刚痊愈,走路仍一拐一拐的。终于走出茅草芭,来到一块较平坦的旷地。旷地不大,一端连接另一条上山的路。这座山并不是峰顶,后面还有几座更高的山;一端是另一面倾斜的山坡,坡下是一条细细的小河。在一堆乱石中,我们看到了一个新填的坟茔,立了个木牌,上面写着“何小文烈士之墓”。一看到这个木牌,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妈妈一边抹着眼眶,一边把供品、鲜花、水果和一块三层肉放在木牌前。她点了两支蜡烛,分别插在供品两边,点了香,分给我们一人两支。大家默默地站着,凝视着木牌。

山风凄厉地叫着,似一首了无秩序的哀乐。

“阿文……我们来看你了,这是你最爱吃的三层肉……”妈的声音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爸说:“别再说了,他会知道的。”

跟着,我们在木牌前烧冥纸。山上风大,把冥纸吹起来,一张张正在燃烧的冥纸像蝴蝶一样向四面八方飞去。

只要一有空,我都会到山上来。我不止一次的跟哥说:“哥,你放心,你的血不会白流,我一定会为你报仇!”那时,我十四岁多,就会说出这些话。其实,我的政治水平不高,还不能分析局势。这些话都是从我的内心深处涌出来的。有时,阿霞她们也跟我上山,我庆幸遇上这四位同学,她们都很懂事,而且大家的想法一致。

可是有一回,当我们上山时,发现坟茔已被破坏了,坟里只剩几根白森森的骨头,头颅和木牌都不见了。这里多么偏僻,平时少人来,会不会是野兽呢?看来不像,我们谈来谈去,只有一个结果,是被敌人破坏的,他们连一个坟茔都不放过,这个地方再也不能来了。我把几根骨头捡起来,拿回家,爸在屋后挖了个坑,把骨头放下去,再把坑填平。

在矿场里,有个女工叫阿燕的,比我大十岁,我叫她燕姐。我们很谈得来,她带饭盒上工,有时会给我一些饭和菜。我问她:“燕姐,你住在哪儿?”

她指了指山的方向,说:“就在哪。”

“你住在山上?”

“山的后面。”

“哗!这么远,你爬过山头?”

“傻妹,爬过这座山最少要两三天,我住在表姐家。”

燕姐受教育不高,似乎懂得很多,我从她身上吸收了不少知识。有一回,她跟我说:“阿兰,我认识你哥。”

我瞪大了眼睛,说:“你怎会认识我哥?你们是同一个组织的人?”

她点点头说:“后来他上山,我留在民运队。”

“啊!你是民运队的人!”

“嘘,别嚷嚷,我观察你很久,发现你不是一个多嘴的人,才让你知道,你要守秘密。”

“燕姐,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想加入民运队。”

“非常欢迎,我不能作主,我还得跟上级同志讨论。以后行动要小心点,我们矿场最近多了几双眼睛。”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些眼睛都是红毛鬼的鹰犬,他们混在矿工里,时不时用那一双双眼睛扫描着,我们都不动声色,默默的工作。

十二

一个月后,燕姐带我去见二位民运同志。那是胶林里的一间小木屋,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一个叫洪生,一个叫周林,都是三十多岁的人。洪生说:“我们都很清楚你的背景,你哥是我们英勇的战士,他牺牲了,希望你能继续他未完成的革命事业。”

我不知道什么叫“革命事业”,还是点了点头。

周林说:“我们这个组织是民运队,是为了配合人民军,收集粮食和医药品,还有一些日用品等送上山去,你能吃苦吗?”

“能,我什么苦都能吃。”

周林满意地点点头说:“我们的行动要保守秘密,要服从上级同志的指示,要发展新的同志,要交月捐。”

“什么是月捐?”

“每个月交一点钱给组织,我们用这些钱跟群众买粮食。”

“要捐多少?”

“你能捐多少就多少,按照你的经济能力。我们现在给你一项任务,就是跟你认识的人劝捐,记住,要小心观察,不是每个人都要劝捐,要靠你这双眼睛了。”

“保证完成任务!”我向他们三个行了个军礼,惹得他们都笑了。

带着一颗热乎乎的心回家。难题来了,要怎样跟爸妈开口?想来想去没一个办法,只好保持沉默。在饭桌上,妈对我说:“阿兰,今天怎么这样静?”

我叹了一声说:“妈,这个月我缺钱用。”

妈皱了皱眉,说:“你要钱干嘛?是不是想买一件漂亮的裙子?”

“不,不,我不穿裙子。”

“那……”

“我……想交月捐。”

爸和妈对望一眼。妈说:“什么月捐?”

我鼓起勇气来,把参加民运队的事跟他们说了。我想,我不应该隐瞒他们,何况我还需要他们的资助。以为他们会责骂我,我已做好充分的准备,谁知妈并没有骂我,淡淡的说:“是应该交月捐的。”

“妈——”

她起身走进卧室,出来时手里握着几张钞票,塞在我手里,说:“拿去交捐吧。”

我很感动,热泪涌上眼眶。

“傻丫头,想哭啊,把眼泪收起来。”

爸说:“你既然选择这条路,就要勇敢的走下去。”

“谢谢爸、妈,我一定会走下去,像哥一样。”

妈一听到“哥”这个字,脸色马上变得暗淡。爸向我打了个眼色,我知道这又触动妈的伤心处,带着一丝歉意看着妈。

“没事,没事,快吃饭,菜凉了不好吃。”她转过头去。

我却看到她两眼噙着泪水。

十三

由于阿兰是新队员,组织上并没有给她太多的任务,只是叫她买一些药品,如盘尼西林、消炎针等。这些都是受管制的药品,只有西药店才能买得到,而且是限量购买,还要登记。

阿兰一个人买不了多少,她想到阿霞她们。她把她们召集起来,跟她们说:“你们得帮帮我。”

阿清说:“买这么多药品干嘛?你家要开药店啊?”

“不是,不是我家用的,而是帮人民军买的。”

“人民军?”晓红叫起来:“你太不够意思,跟人民军做事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跟你绝交!”

“我跟大家赔礼啦,老实跟你们说,我现在是民运队的一份子。”

阿丹捶了她一拳,说:“你好自私哦,自己静悄悄的加入民运队,把我们撇在一边。”

“别误会,我会跟上级同志说,让你们也加入,怎么样?”

阿霞她们发出一声欢呼。

在阿兰的引荐下,四个同学都成为民运队的成员。她们的生活开始忙碌起来了,为了不引起特警队的注意,她们在矿场上装作互不认识,下工后会在某个地点聚会。通常,都会有一位上级同志与她们会面,传授新的知识或传达新的指令,布置工作细节。

这一天,她们又与周林见面了。

“你们将会有新的任务。”周林严肃地说。

一听到有新的任务,她们都雀跃起来。“什么任务?请分配。”阿兰说。

“矿场给的工资太低,压榨我们的血汗,组织决定发动一场罢工,抗议雇主的剥削,展示我们工人的力量。你们的任务就是,分头去拜访工友,把他们组织起来,争取他们参与罢工行动。”

这个任务说难不难,说易不易。矿场有好几百个工人,不是个个都认识,而且恐怕里面有内奸。“所以,你们的行动要格外小心,不能走漏风声,要掩护好自己的身份。”

阿兰回到家后,把罢工的讯息告诉爸妈,他们是她最坚强的后盾。妈说:“矿场的一些工友我也认识,我帮你跟他们说。”

“谢谢妈。”阿兰脸上绽放一朵笑靥。

“姐,我也要去。”小荣说。

“不行,你太小,还是呆在家里做功课。”

“我已经十二岁了。”小荣抗议。

“十二岁,小不点,做不了事。”

小荣撅了撅嘴。

组织工作进行得很顺利,大部分工友都被争取过来。这年头,生活艰难,人们入不敷出,矿场给的工资越来越低,矿主还巧立名目,要他们捐这捐那,七除八扣,到手的钱更少,早已窝了一肚子火。与此同时,矿场的“保安”似乎加强了,阿谢更是三不五时出现在矿场,戴着一顶鸭舌帽,外套敞开,可见到他腰间插着的短枪。他动不动就叱骂工人,斜着眼盯住那些年轻的女工,尤其是对阿兰她们。阿兰被他瞧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有时真想冲上去狠狠的掴他一巴掌!

早上的阳光只露了一下脸,就被层层叠叠的乌云遮蔽住,狂风呼噜噜的吹,把地上的沙尘都吹到半空去。也许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阿兰她们加快脚步走向矿场。就在特警楼前面,阿谢和几个特警站在那儿,检查每一个矿工。当她们走到阿谢面前,阿谢伸出手来拦住她们,说:“把你们的身份证拿出来。”

“为什么?”阿霞说。

“最近有很多捣乱份子混进来,我们要检查。”

她们没法,只好把身份证交给阿谢。阿谢逐一的检查身份证,说:“放工后到特警楼来拿回你们的身份证。”

“不,为什么要去那儿拿,快还给我们!”阿兰说。

阿谢沉下脸来,说:“少罗嗦,不去的话,就在这里强奸你们!”

晓红喊了起来:“你敢!死不要脸,禽兽!”

阿谢脸色一变,说:“闭嘴!再说我就打你——”

“禽兽!禽兽!禽——”她们齐声高喊起来。

他忽然拔出腰间的佩枪,指着她们说:“谁喊我就毙了谁!”

这时,一大群矿工围上来。

“什么事?”燕姐说。

阿兰指着阿谢,说:“他扣留我们的身份证。”

燕姐直视着他说:“为什么扣留她们的身份证?”

阿谢从鼻孔里“哼”出一声说:“你是谁?要跟她们出头?”

“我是这里的工人,你有什么理由和权力扣留她们的身份证?快还给她们!”

“呸!你竟敢命令我,活得不耐烦了!”他把枪口掉转,指着燕姐的胸膛。“你敢说一句,看我不毙了你!”

“你敢!”燕姐毫不畏惧,大声的说。

几个男矿工跨前一步,挡在燕姐面前。一个严厉地说:“姓谢的,你敢开枪,我就跟你拼命!”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走开!”

另一个挥舞了一下拳头,咬牙切齿地说:“走狗!滚开的是你,来啊,开枪啊,不开就是乌龟王八!”

阿谢的脸色一连数变,颤声说:“好!好!我记住你!”他把手中的身份证丢在地上,与几个特警队员灰溜溜地缩回特警楼。

人群爆起一阵笑。

她们把身份证捡起来。

燕姐环顾着众人,说:“谢谢各位大叔拔刀相助,这个走狗心狠手辣,大家要小心点。”

十四

临放工前,燕姐找阿兰她们,说:“刚才看到有一队红毛兵开进特警楼,他们可能会有一些动作。”

“那怎么办?”阿清说。

“我们要提高警惕,走的时候不要分散。”

终于挨到放工了,燕姐和她们走在一起,一路上都很平静,快走到橡胶林时,忽然从林里闯出七、八个持枪的红毛兵,十多个特警,阿谢也在里头。一看到她们,大家都知道麻烦来了,赶紧快步的朝前走。

阿谢疾冲过来,拦在她们面前,说:“想逃?没那么容易,站住!”

她们只好停下脚步。

燕姐说:“你想干什么?”

“哈哈哈!干什么?你们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准备罢工,你们都是抗英份子,给我捉起来!”

那些特警一涌而上,手里都拿着手铐。

“砰!”

“砰!”

“砰!”

几声枪响,带着愤怒的火焰,从不知名的方向扑过来,最前面的几个特警应声倒地。阿谢的腹部中弹,惨叫一声倒在地上。

“快伏下!”燕姐喊道。

她们纷纷跳进路旁的草丛,伏在地上。英军开火了,子弹在她们身前左右开花,但都没打到她们。

“砰!砰!砰!轰——”

子弹横飞,手榴弹爆炸,一时间,硝烟四起,尘土飞扬。

她们第一次听到这么密集的枪声,这么澎湃的巨响,耳膜几乎被震破了,心房鼓一样擂响起来;一方面是害怕和紧张,另一方面却是兴奋。不知过了多久,枪声渐渐平息。

“没事了,起来吧。”燕姐说。

她们一个个从草丛里站起来。

苍茫的暮色笼罩着胶林,仍有一丝烟雾在浮动着,晚风送来阵阵硝烟味。

地上躺着几具英兵和特警的尸体,阿谢不知什么时候溜走了,到处都是斑斑的血迹。

这时,一队十多人的人民军,从另一个方向走来。

她们看到这些人,手里拿着枪,不禁后退几步。

燕姐说:“他们是人民军,我们的亲人,不要怕。”

人民军?啊!真的是人民军!她们睁大眼睛看着这些人。

一个像是领导的走前来,伸出手来,说:“我叫黄河,我们是人民军,子弹无眼,幸好没误伤你们。”

她们跟黄河握手,感觉他的手掌温热、有力。

燕姐说:“你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我们会在这里开辟新的根据地。天色不早了,你们快回家吧,敌人可能会带更多人来反扑。”

十五

阿谢虽然腹部中枪,但只是轻伤。果然,他带了更多的特警和英兵来扫荡。五个女孩子和阿燕都躲去别的地方了。他们扑到阿兰家,见不到人,把家里搞得天翻地覆。

几天后,阿兰潜回家,她跟爸妈表示要上山参加人民军,一来得罪了阿谢,随时随地都会被捉去,二来人民军来了,可以投奔他们。

爸没表示什么,妈说:“你这么小,能吃得起苦吗?森林的生活,没那么轻松。”

“我就是准备要吃苦,无论如何,这是我唯一可以选择的路。”


阿兰拿出妈送她的玉镯,她凝视着玉镯,轻轻的说:“妈!我每天都在想念你们,你们听到了吗?森林里的生活确实很苦,但我很快乐。我会好好保护自己,即使不能见面,我也会想念你们,永永远远,你们要等我,等到胜利的那一天……”

玉镯在她手上挣动了一下,她看到玉镯上有一滴晶莹如雪的水珠。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11月10日首版 Created on November 10, 2017
2017年11月10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November 10,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