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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疯婆子”

── 明 芳 ──


妈越来越不可理喻了。她是个胶工,一件衣服可以穿好几天,虽然不至于破破烂烂,可也是一个补丁接一个补丁。人们不太敢接近她,一来她身上的胶味刺鼻,二来她的神情举止像个疯婆子,常常无缘无故骂人,甚至捉起树枝追赶街上的猫狗,兴起时还会把路边的垃圾桶、花盆踢翻。好在她不打人,人们最多站在远远的地方看她。

在家里,她也是骂这骂那,有时会乱摔东西。打从爸“意外”死亡后,她就变成这样。我们三姐弟也习以为常了,但总感到一种难以启齿的羞耻感;有这样一个疯疯癫癫的妈妈,我们在人前人后都抬不起头来。

我在一家茶室帮忙收杯收碗洗碗扫地,赚取微薄的收入补贴家用,偏偏这家茶室就在菜市场对面,而妈妈经常在那儿出现,这使我感到又耻辱又伤心。每当有人指着那个披头散发,拿着一根树枝边跳边吼叫的背影说:“那不是你妈妈吗?”我就瞪起眼,只要他讲多几句,我准会冲过去跟他拼命。

妈妈再怎么疯,毕竟是妈妈。

三姐弟凑在一起商量。小弟说:“有这样一个妈妈真痛苦,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

小妹也说:“是啊,姐,你知道人家的眼光多可怕吗?”

“但她是我们的妈妈。”

“妈妈又怎样?太丢人了!”小弟忿忿地说。

“姐,不如送她去‘笑人间’(精神病院)——”

“不!不!一进去那边,一辈子都不用出来了。”

“这不行,那不行,怎么办?”

我叹了一声,这问题无法回答,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妈妈也有不疯的时候,每当爸爸的生日,他们的结婚纪念日,爸爸的忌日,她都会把爸爸的遗照放在桌子上,煮了好多菜,她平时是很节俭的。她在爸爸遗照前的香炉插香,也要我们点香。倒了一杯酒放在香炉前。

“老的,吃吧,这是你生前爱吃的。”说着说着,她眼眶泛红,没等我们动筷,她自个儿溜进房里,随即放出一阵山崩地裂的哭声。第二天,割完胶,她又上街疯癫去了。

关于爸爸的死,我们都不太清楚,妈从来不说。我们从邻居,街坊那儿倒听了不少。原来爸爸是地下组织的人员,在一次为组织送信时被英军打死,子弹从胸腔进入背后出来。他们把他拖到街市,吊在灯柱下,成群的绿苍蝇在尸体周围嗡嗡地飞。

这几年来,我也参加了地下组织的识字班,很想上队打游击,组织也同意了。当然,我没跟妈妈说,说了她也不懂,我只能跟弟妹说,要他们料理这个家。到了约定的那天,妈竟然意外地没出门,不吵不闹,拿一双深沉的眼神看我。我怕她会阻拦我,便把包袱丢到窗外。走出房间,妈已不知去向。我飞快的跑到窗下,拾起包袱,便没头没脑地往约定的地点跑。

那儿是某处胶林,曾经走过,但还不是很熟络,竟然迷失了方向,等我抵达约定地点时,已迟了半个钟头。胶林小路静悄悄,我心里慌起来,来接头的阿菊走了吗?正在观望之际,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提高了警惕,正想找棵胶树躲藏,一高一矮的人影出现在眼前,我的心猛跳起来,叫了一声:“妈!”

她慢慢的走过来,把我拥入怀里,说:“傻丫头,你带的衣服够吗?”

我的眼窝一热,抬起泪眼看她,说:“够,妈——”

“别说,妈知道,你不在妈身边,以后一切自己照顾。”

我点点头。至此,我才醒悟,妈妈为什么老的变“疯”。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10月26日首版 Created on October 26, 2017
2017年10月26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October 26,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