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他已很久没给父亲上香了，究竟多久，他也说不上来。父亲离开这个世界，大概有20年了吧。早几年，他还跟母亲到蔡厝港坟场，一年三次，清明、七月和他的忌日。

那时，他是伤感的，他认为父亲不该这么早离世。50多岁人，正值壮年，怎么说走就走，一句话也没留下，大概他也没料死神到会这么轻松地找上他。

不过，他知道父亲是忧郁的，很少看到他的笑容，眉宇间总浮动着一丝愁云。他到底忧郁些什么呢？他不是太明白，家里的生计主要靠母亲，她一天打两份工，好歹把他和妹妹拉扯大，并且进入名校读书。

他和父亲很少说话，妈和妹妹也一样，家里静得如一潭死水。

家里有很多书，但除了父亲，没人对书感到兴趣。父亲沉浸在书的海洋里，看完这本又看那本，有时重复的看。他印象最深的是《红岩》、《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两本。说来惭愧，他从未翻过。父亲读书时的表情是严肃的，有时还会悄悄的抹着眼角。他不知道这两本书对父亲的影响那么深，但令人费解的是，书就摆在眼前，他完全没想到去翻它。

他很想知道，父亲以前坐过10年牢，为什么坐牢？父母从没跟他说，仿佛这是不存在的事。他是偶然在图书馆翻阅一份六十年代的报纸时，赫然看到父亲的名字，心里有些惊骇。外貌这么庄重，斯文的父亲，怎么会变成颠覆份子，难道他拥有武器？

回家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和父亲“对质”了。

“我们那个时代，是一个乱糟糟的时代，任何人都有可能会在一夜之间失踪，或者被送进监牢……”父亲在叙述往事时的口气很平静，仿佛10年的牢狱并没给他带来太大的冲击。

“但您为什么坐牢？难道真的是……颠覆份子？”他强迫自己说出这些话。

父亲笑了，笑得很悲壮，凄切，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自那时起，父亲就不再提起这段“故事”，他的表情越来越深沉，有时比一口井还要深。

他不放弃追索答案，从各方面去探听。

然后，父亲死了！母亲并没有恸哭，只是咬紧嘴唇。

母亲是知道真相的，但她也不说，在父亲出殡当天，她把那两本书烧了，在刺眼的火光中，他仿佛看到父亲那瘦瘠的身子在火中跳跃。

最初的三年，他都跟母亲和妹妹去拜祭父亲，之后他到外国去读大学，回来后进入一间银行当高级职员。有一年清明，母亲病了，他和妹妹去坟山，他们找了老半天都找不到父亲的坟头，很发了一顿牢骚。

母亲临终前跟他说：“你父亲是在1963年2月2日的冷藏行动中被捕，坐了几年牢上电视，从此就不再出门……我死了以后，你把我和父亲的骨灰放在一起，放在自度庵……”

隔了那么长时间，他才又一次出现在父亲的坟头，还亏道士帮他找到坟头。道士诵完经文，挖掘工作开始，天竟然下起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