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杂识

这世间大概没人喜欢跟“小人”打交道、称兄道弟，除非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或被宵小彼辈所蒙骗，误将小人当君子。小人之交甜如蜜，那三寸如簧之舌，可以将你“弹”得团团转，不知天上地下，人生几何了。

小人确实难防，他不会将这两个字刻在额上招摇过市，也不总躲在暗角算计你老兄。他有时在你面前装得正义凛然，同仇敌忾，让你的警戒线松驰，他好趁隙而入，收集你的一切。他掌握你越多，你越有坠入地狱之险。故有人形容小人乃“阳里一套、阴里一套”，比两栖动物还更两栖。

“小”，是对比和形象性的说法。既有小，就有大，小人得道，身价暴涨，猛然不可一世了，君不见咱们可爱的汉字的大和小合起来便是上小下大，怎一个“尖”字了得。尖与奸不仅同音，而且有同义之嫌矣！古来皇帝老儿身边的谗臣、奸臣之辈总是自谦为小臣、微臣、奴才的；其实骨子里早就有“冒尖”的意图。史书上管这种奴才叫弄臣，搬弄是非、陷害忠良是也。

话说乾隆这风流天子活到八十几岁，眼看撑不住局面，只好把皇位让给儿子嘉庆。乾隆在位时，起用了一个叫做和坤的弄臣。和坤凭着乾隆的宠爱，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人敢得罪他，比乾隆还要乾隆。除了耀武扬威，他还到处搜刮民脂民膏，搞得人憎鬼厌。有人看不过眼，来跟乾隆投诉，和坤种种的贪赃枉法，你管不管他？乖乖，你道乾隆老皇帝儿怎么说？他说：我知道他坏透，但我老来寂寞，满朝文武又全都是正人君子，总要留个人陪我解解闷嘛！皇帝也有些“不宜公开”的私生活，只有像和坤这样的狗奴才才能帮他办，而且还会做得天衣无缝，了无痕迹。看来，历史上的弄臣倒是皇帝炮制出来的。等乾隆翘了辫子，嘉庆马上抄了和坤的家，抄出他家的财富，比皇宫里的珍藏还要大、还要多，堂堂一个满清的统治者，尚且比不上一个狗奴才，嘉庆不抄他的家才怪。

“小臣”要攀龙附凤，一定得找权高位显的大人物，而且要投其所好。大人物什么都有了，别人也无法跟他争高低，惟独寂寞难遣，又碍于体面，不敢以身作则玩一玩新鲜刺激的，于是乎找个小人供差遣，或消遣；君子绝对不好玩，老是板着一副正经八儿的面孔，动不动就劝啊训啊的倒足了胃口。小人之所以得令天下，实在是大人物赏识提拔出来的。小人了不起的地方，就是懂得“长官意志”，懂得“上司心态”，只要能让大人物高兴，自己就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了。

唐明皇也因为起用了李林甫这个弄臣当宰相而搞到国破山河陷。在逃难到四川的路途上，骑在马上连连叹气；当时跟在身边的高力士说：“皇上，干嘛叹气呢？怨来怨去还不是怨你自己，要不是你起用李林甫这个混球当宰相，也不会搞到今天这步田地！”如果唐明皇大权仍在握，高力士纵有十个脑袋瓜子，也不敢说出这番忤逆不道的话来。

唐明皇说：“我知道他坏，可是你懂不懂，要找个像李林甫那么坏的人还不容易呢！”

说的也是要找个像包青天那样的忠臣也许不难，但真正的小人确实难求，为什么难求？就是要抛弃自个儿的灵魂，一切要合皇帝老儿的胃口。天底下的“小人”说少不少，真正有本事的恐怕没几个，这寥寥几个，变成“人才”，难求了，所以才会名留青史。只是，小人终归是小人，最后的命运也并没有善待他。

大虽然屈居在小之下，却能忍辱负重，不与小争短长，争也争不过，这是所谓的“君子风度”。我们不是听过“大人不计小人过”吗？“大人”（君子）自以为这种泱泱大度能感化小人，使其回归正途，殊不知小人之所以是小人，乃利之所趋，利字挂帅，小人不作乱世界便枉为小人了。要小人放下“屠刀”，无异于缘木求鱼，这是君子们一厢情愿的想法。

小人好当，君子不易为，自古已然。虽然君子不易为，也还是有人甘当戆人；在小人眼中，这样的君子其实是不折不扣的大傻蛋。傻蛋就傻蛋，君子仍甘之如饴；有没有这样的君子呢？

有！

安禄山造反，唐明皇逃难那时，四朝元老郭子仪郭大将军一手把唐朝江山扶救起来。但这时，朝廷的弄臣就来跟唐明皇进谗，要迫郭子仪交出兵权。好个郭子仪一声不吭，带了几十个老弱残兵，回乡种菜养鱼。等到西姜造反，皇帝请他回朝，他也不吭一声，带着老弱残兵出征，一路走一路收容散兵游勇，编成了部队。当他把敌人打走了，皇帝又要他交出兵权，他也仍然一不吭声的带着那批老弱残兵返家园。

郭子仪的心态那么清明，对名利地位那么淡薄，照说皇帝如果有点头脑的话，别说赏赐他什么金银财宝，只消说些感激之类的话，相信老郭还会在朝廷危急之时挺身而出。皇帝什么都没说，装聋作哑，倒是皇帝身边的弄臣忍不住了，就挑拨皇帝下令把郭家的祖坟都挖了。人到了这种极度受辱的地步，想不造反都几难。但郭子仪仍是郭子仪式的一声莫吭。后来，唐明皇的孙子唐代宗见了郭子仪，为当年祖父的昏庸和莽撞向郭子仪道歉，郭子仪坦荡荡的说：“陛下不要难过，也不要说对不起，我带兵几十年，我的部下也不知挖了人家多少的祖坟，我想我这个是报应，不要管他是谁挖了谁的。”

这是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人间那得几回见。没有那样的胸怀那样的气度，历史怎会为他落泪喝采！现代人莫说被人家挖了祖坟，只消被人比比中指，就会操起刀子找人拼命。郭老活到八十多岁，福禄寿考，可篦美南极仙翁，历史上似乎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像郭子仪这样的君子（忠臣），也是世间难求的。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远远的仰望，心生敬畏，学也学不来。小人（弄臣）的迫害，对他丝毫无损。他的存在，使小人的嘴脸更加“小”了。

浩浩的君子和渺渺的小人世间难求，多的是平平无奇的君子和小人，因为大家都太普通太平凡一点棱角一丝闪光都没有，有时看起来真假不分，大约介于君子和小人之间的中间状态吧。

东汉王符王节信说过这样一些很有意思的话：“……人们常说的贤人君子，原来并不一定享有高官厚禄、富贵荣华，这些东西是贤人君子应该有的，但却不是成为贤人君子的条件。人们常说的小人，原来也不一定处于贫贱冻馁，辱厄穷困之境地，这种处境是小人应该有的，但却不是小人之所以为小人的原因。纣是夏、殷的君王，崇侯、恶来是天子的三公，可他们却是不折不扣的小人。因为他们以其心行其恶；伯夷、叔齐被饿死，傅说受了刑罚，井伯、虞公被人虏执，世人依然把他们当成君子，只因为他们有着美好的志节……，所以君子未必富贵，小人未必贫贱，或潜龙未用，或亢龙在天，自古皆然啊！”（《潜夫论。论荣》）

望节信说得很中肯、切实，小人之所以是小人，自有许多复杂的因素促成，并非他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走小人之道；君子也一样，这大多是周围环境营造出来的，是利益相争、利害关系。有些君子原本很君子，吃了几次亏后逐渐软化为小人，反过来陷害君子，也有些伪装为君子模样，目的也在于掩饰他灵魂里的“反骨”！有没有先当小人后当君子的呢？君且看看商场上尔虞我诈的战斗即知。

奉劝君子们一句：君子不是不可为，而是要活出自己的个性，要像个真正的君子，特别是在这个浊世里，要有特别清醒的脑袋，特别坚强的意志，特别特别不一样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