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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夜 3

── 怀 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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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吴——吴振春的家远在三巴旺,幸好赶得上最后一班夜车。他在大路旁下车,还得花半小时走那条泥泞的乡间小路,到家时已过了午夜。屋子里没一点灯光和声息,家人大概都熟睡了。他脱下雨衣,披挂在屋外板壁上的铁钩,蓦地,那只大黄狗吠犬了几声,欢快地扑上来,用舌头舔着他的脚趾。他朝大黄狗“嘘嘘”几声,大黄狗倒很听话,耷拉着脑袋退开了。但屋里却传来一声苍老的咳嗽声。一听这声音,他心里马上作出被挨骂的准备,硬着头皮推门而入,果然见到老爸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站在房门口,两眼发出寒光似的盯着他。

“爸……您还没睡?”他轻声地说。

“现在什么时候了,你到底去哪里?”

“我去看文艺晚会,不是早就告诉您了吗?”

“伊娘的!现在什么时势,还去看什么……会,有空也不帮我种菜!”他低声地咆哮起来,声音在静夜里显得异常地刺耳。房里传来蟋蟋嗦嗦的声响,跟着,吴妈和二妈分别从各自的房里走出来。

吴老爸见她们出来,更加借题发挥的说:“你看看你这个死模样,令伯(注3)拼死拼活给你念书,你不好好念,整天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令伯跟你说,不要在外面惹出事来,令伯打断你的狗腿!”

振春咬着牙,一声不吭,老爸的这种诅咒,他早已听惯了。

吴妈说:“算了算了,这么夜了,你还骂得像破铜锣,不怕邻居听到啊!好歹是你儿子!”

吴老爸气得青筋暴突,恨不得一脚把石板地踩出窟窿。“是儿子又怎样?我早说过,不要读那么多书,老爸一个字都不识,还不是养活一家子!”他一指戳向吴妈的鼻端,吼着:“你看,你的好儿子,读成什么样了?整天跟人家瞎起哄,搞政治,哼!总有一天被林有福捉去吃乌豆饭(注4),令伯才开心!”

“哎,发那么大的气干嘛?会伤神的,人家还当你吃错药!”二妈斜睨着目光,看了看振春,说:“他长大了,鸟儿的翅膀硬了,你管不住他的心的!”

一阵怒气翻涌上振春的心头,他很想驳斥二妈,但开不了口。毕竟,二妈是长辈,她在这个家庭中的地位比妈妈高,爸爸又对她宠爱有加,他是万万招惹不起的,只好低下头,闷声不吭。

“嘿!翅膀硬?你倒试试看,是令伯的拳头硬,还是你的翅膀硬?”吴爸挥了挥拳头说,脸色比屋外的夜还阴冷。

吴妈也不敢吭声。

“走吧!回房睡吧,跟这种逆子呕气,气坏自己谁来可怜,不值得。”二妈拉着他,硬把他拉进房。

振春望了望母亲,她的脸色布满难以言诠的悲愤。

“妈,早点休息吧。”振春说,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弟弟振江坐在床沿边,见他进来,小声儿地说:“那个二妈最会做假好人。”

振春微微吐了一口气,连衣也不换,就直摊摊地躺下来。

“二妈最可恶,老在爸爸面前搬弄是非。”

“算了,我们是后辈,不要去议论长辈的事。”

“什么长辈?我看她那副不可一世的姿态就恶心,三十多岁人,还打扮得花枝招展,你知道村子里的人背地里叫她什么吗?”

“什么?”

“妖精!”

振春笑出了声,仿佛刚才所受的委屈一扫而空。他说:“你这句话千万别让爸听到,打死你都有份。”

“其实大姐二姐也这么讲嘛。”他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说:“好好的一个家被这个女人搞坏了,真不知道她图我们家什么?又看上爸什么?她是离过婚的,听说婚后就有问题了。”

振春没答话,默默的想着自己的心事。

“唉……,最可怜是妈妈,明知被那个坏女人欺在头上,也不敢吭一声。”

自从二妈在两年前进入他们家,这个家几乎没有安宁过。村里人的闲言闲语,像密集的炮弹,轰得他们快要陷入地狱深层。他不太清楚二妈的来历,从村人零零碎碎的“流言”中,他似乎知道,二妈以前是个舞女,爸爸是在舞厅里和她搭上的,难怪经常有一些古里古怪,神秘兮兮的女人来找她打麻将或逛街,但谁也不敢讲什么。他知道妈妈满肚子都是冤屈,但她是个很典型的农家妇女,噢!不,是个传统的逆来顺受的女人。

“三哥,想什么?这么出神,没听到我在跟你说话啊?”

他黯然地摇摇头。

“有时我挺羡慕你的。”振江说。

“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你有书读,我呢?只念到小五,你不用帮爸爸种菜,而我整天就得在菜地里流汗。我真想丢下锄头,去外面找一份工做,也好过在家里看那个女人的臭脸,受那么多的鸟气!我快要发疯了!”

“阿江,不要这么冲动。你去工作,菜地谁来料理?爸爸整天无所事事,不是赌博,就是去抽鸦片,菜地里只有你跟妈妈,大姐二姐,你不帮妈妈,她不是更辛苦吗?”他拍了拍振江的肩膀,说:“有空我帮你种菜。”

“算了,你还是读你的书吧,妈妈说得对,我们兄弟俩要为她争一口气。”

“夜了,睡吧。”振春说。

窗外的雨仍在下,雨点敲打在亚答屋顶上,响起一连串丁丁当当的声音。往常,听到这种声音,好似催眠曲,很快就可以入睡。但经过刚才这么一折腾,两个人都无法睡得着。振江虽然闭着眼,但内心却有一种不平和苦闷,又无处宣泄。“三哥,睡了吗?”

“没。”

振江撑起身来,下床,从抽屉里取出烟来抽。

“你几时学会抽烟的?”振春有点惊讶地说。

“嘘,别那么大声。”他吐了一口烟,说:“很无聊,一天到晚除了种菜,还是种菜,我不知道要种到什么时候?不抽烟会活活闷死。”

“妈妈知道吗?”

振江点点头,把烟盒推向振春,说:“你也来一根吧。”

“不要来搞我。你还是少抽点,对身体无益。”

“抽烟是我唯一的嗜好。”振江说:“抽烟能减少我的苦闷。”

振春摇了摇头,不想再说话了;他也确实累了。

(注3):令伯,是福建话,老子的意思。
(注4):乌豆饭,俗语,吃监狱饭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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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9月15日首版 Created on September 15, 2017
2017年9月15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September 15,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