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倘若雨林有知
——和平村日记(中)

──海凡──


(上篇)〈〈〈

二月二十八日 晴

  村管委会复选晚上七点开票。共20人分5组协助进行,费时约一个半小时。经过初选,复选两个步骤,我们这个村——勿洞和平村(泰名叫吉蒂第二村),终于选出第一届村管理委员会的9位成员:林军、扬武、李兵、阿川、少武、许育、林青、阿荣、刘波。

  总投票数230张,刚刚超过本村全体成员的半数(全村约410名村民)。而得票超过总投票数一半的候选人只有前6位。想起以前我们介绍资本主义社会的选举,当选者总是以微弱多数取胜,现在我们自己搞选举,要获得三分之二多数票的委托也不太容易!

  原管委会成员只有林军,李兵中选。阿元、老黄、马民都以相距很远的少数票被淘汰了。

  记起在谈判后期,大家都十分关注事态的进展,遇见阿元出来大课堂,都会围过来,左一声“司令”,右一声“司令”地问这问那(阿元是十二支司令)。他老人家一脸的不以为然,挥挥手:“别叫司令了,什么都没有了!”以他的阅历、睿智,或许今天的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原领导班子成员经选举后,存留林军、李兵、林青三人,占新领导班子的三分之一,这能否达到阿石所希望的新旧衔接的局面呢?

  尽管投票率不高,而选票还是相对集中在这9个人身上,他们是相当具有代表性的。

  新的村管委会还有这些特点:

  1. 都来自大部队,机关队的干部
  2. 没有任何老同志当选
  3. 没有任何普通同志当选
  4. 边区上队的“半新老同志”只得一个少武
  5. 纯粹的军事干部靠边,勉强算也只得一个少武
  6. 比较年轻、有文化、有办实事的能力

  新领导班子的组成有多重意涵,尤其是老同志的缺席。老同志代表忠诚、坚定、久经考验。在以往,凡有他们在场,一定是领导核心的成员,他们的形象几乎与党领导的形象重叠在一起,那是政治挂帅的必然。但如今他们在民主选举中缺席了,村民们在投下选票时,心里更关心的是希望能解决面对的实际难题,对办事能力的认可,大概已成为大伙儿投选时考虑的重点。

三月二日 晴

  再到勿洞医院听取验痰后的鉴定报告。

  一个娃娃脸的年轻医生一边看着鉴定报告,一边用听筒在我胸部略听几下,又是那句“卖咪阿赖”。(泰语:没什么)我并没有那种摆脱长期病痛后,放下心中大石的轻松,因为实在无法对这里的诊断有信心。

  上队13年,服食了近10年的抗肺结核药物,密集的疗程,也经历了几回,终究无法让我摆脱肺结核病的梦魇。

  1977年初,第七期新战士学习班结业,我被分配在第11小队,不知怎的,染上了伤寒,高烧、腹泻,只记当时感到身体不适,要到医务所看病,不过几十米路,在半途就一泻不起,在小队里靠一顶小小蚊帐自我隔离开来,体温曾一度飙升到40度,头痛难忍,只能用军衣包裹着硬物顶压在额角以减缓痛楚。昏昏沉沉,不辨晨昏日夜,有时甚至意识迷糊,只觉得久不久有人掀开蚊帐一角探看。不只没有力气说话,实在是连睁开眼皮也费劲。

  幸亏年轻,幸亏是在机关队,有较好的医疗条件,把我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可病后却落下了慢性肠胃毛病,几乎不能沾油腻,尤其是面包油,奶油一类,一下肚即腹泻,缠绵反复十余年。

  被验出患肺结核是在80年代初。当时肺结核病在部队里有扩散传染的迹象,从开始的一两人猛地增加至近十人。又不知哪儿来的消息,说新加坡患肺结核的病患比率偏高,我们几个新加坡同志在听诊及测体温的身体检查中都不过关,被诊断为肺结核病患,为了避免疾病在队伍中扩散,我们在集体生活中被做了有限度的隔离:单独床位、分别膳食,同时开始了不间断的抗结核治疗。每年再做一次体验鉴定,没有好转则疗程继续。

  期间我注射过链霉素,服食异烟肼、利福平等抗肺结核药物,这些药物副作用不小,注射链霉素,一两个小时后顿感口周麻木、头晕、头痛无力,运动失调。而服食异烟肼、利福平会损害肝脏、肠胃,造成恶心不适,导致周围神经炎、肌肉痉挛、四肢感觉异常、视神经萎缩等。几年前右眼视力一度大大衰退,看东西像蒙上薄纱般昏暗,变成一双“阴阳眼”。当即停服抗结核药。大半年后,视力才逐渐恢复,但也余下了飞蚊症。

  尽管历经十年的身心煎熬,但为了遏制这一将削弱队伍战斗力的传染病,我们十来个病患只能义无反顾地吞下一颗颗“苦果”。

  可现在娃娃脸医生轻描淡写地一句“卖咪阿赖”,我实在不能掉以轻心,率然放下已压在心头十余年的大石。我准备家人来访后,手头宽松时,自费到牙拉照Ⅹ光复查。

三月三日 晴

  奇怪!我的喜悦为什么非要经过积压后才来迸发?是对长久积压的思念的回报吗?今天一口气接四封信:两封来自二弟、一封来自阿兴。这三封信都是我接电报(2月25日)当天,他们同日寄出的,二弟两封是同样内容的快邮(因怕遗失),但都因用华玲地址,快邮不快!第四封来自阿琴,她托探亲的家属带来,并付来100元马币和一本马来文字典。热诚、细心如故。信的内容不太多,简单讲了一些人事变迁,她说会在3月中与老友商谈关于我的问题。捧着信,心里一团热乎乎的,赶忙给她写回信,一边写一边回忆着她眯着眼笑微微的神情。

  二弟信里写道:“接到来信,全家都非常高兴。旧居已经搬迁了,住进政府组屋也有两年了,故没收到你的信。我们只收到过83年的来信。爸妈都安好。我在去年刚结婚。小弟、三妹、五弟妹各有工作。四妹已结婚多年,并育有两个孩子。附上全家照一张,那是我结婚之日拍的……。爸妈都很挂念你,希望能快见到你们,请快回信安排。以下是我们的地址
   ******
电话 ******。

  因恐信件遗失,故寄上两封相同的信。”

  信里夹一张全家福。我看了又看,也算不清看了几遍,差不多每次踏进小屋就看一次,看到自己都觉得奇怪和不好意思了。父亲的容貌变化较小,已渐像祖父当年的模样,算来他已65岁了,看来却不显老;母亲几乎认不得,老了,胖一点,两老精神还好。二弟依稀可辨,信里说,他去年刚结婚,这张全家福就是当天照的。去年他应该是34岁,终身大事要到了即将步入中年时才解决,我总想是由于身为老大的我离家,他要独力支撑家庭才耽搁的,心里不觉涌上一股辛酸和负疚感。三妹出奇得瘦,脸上仿佛写着沧桑,为什么还未婚呢?她该有33岁了。四妹已有两个孩子,两个小男孩都在照片中嘟着嘴,她先生没在照片里,可能因为他是拍照人。小弟长得浓眉大眼,下巴胡子隐隐泛青,很有男子汉派头。五妹亭亭玉立,如果不在照片里,而是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是完全无法辨认的。信里说家就在我从前读书的中学附近一带,是一间四房式的组屋,看来家境是远比当年宽裕了。

  阿兴的信我也看了再看。除了讲我家的一些情况外,也谈了他自己,他与阿莲结婚,已有孩子,现在搞塑料加工业,生意不错,请了8个员工,每天三辆罗里送货,信里谈到要与我家人来勿洞看我,并说有什么需要尽管讲,他一定尽力而为。

三月五日 晴

  村管委会选出后,再经由他们内部商议,推举林军为主任,李兵为副主任。原领导班子在选举后留下人数不尽理想,但都获得关键的位置。林军是沉稳内敛的人,等着安排返马,李兵行止未定,会更多方面负起领导的责任。接连几天的大会,都由李兵主持,并通过生活、劳动、管理等的条例制度。

  李兵,即方壮壁、李光耀口中的“马共全权代表”,他的真正身份一直来到和平村才公开化。

  还记得他是78年4月间来到当时12支机关队3中的水坝营房,欢迎晚会当晚,大家只知他是新上队的老革命,真正身份却是讳莫如深。

  晚会上他诵读并讲解自己创作的两首旧词《忆秦娥》之:上队和归来:

《上队》
漫天树,
月宫飘渺知何处?
知何处?
灯火一堂,
英雄无数。

森严壁垒神雷布,
众志成城金汤固。
金汤固,
民主自由,
中流砥柱。
   《归队》
漫天树,
林海茫茫向何处?
向何处?
改天换地,
唯一道路。

归途万里云和雾,
多情思乡不需诉。
不需诉,
喜戴红星,
昂首阔步。

  当他朗读到“喜戴红星,昂首阔步”时,整个大课堂热烈鼓掌,欢声雷动。讲台上的他神采飞扬,流露出由衷的喜悦,自豪。此后他被委任为党的丹吡边委会成员之一,成为12支队司令部的副政委(政委是阿元),也是第3中队的领导成员。

  在同志们眼里,他是比较不一般的领导,他多才多艺,会写诗、会唱京剧、会打篮球、会打太极,游泳也很棒。78年水坝营房的命名,正是由于部队在营房外的一条溪流,筑坝拦水,形成一汪泳池,供战士们学习、训练泳术。李兵立即成为受同志们欢迎的游泳教练。

  水坝营房是我们在部队中,唯一一次有机会开展游泳训练的场所。我还记得上队前,曾被要求最好先学会游泳。后来才知道1976年年中,从边区出发的一支山交队,在横渡霹雳河时,发生过队员被急流卷走的意外。到我自己也跑山交时,几次面对霹雳河滚滚波涛,会不会游泳确实大大挑战渡河的信心,影响着能否与突击队接头的成败!当年大家学游泳的劲头挺高,尽管山溪水汇成的泳池冰凉彻骨,一两个时辰训练下来,冷得手掌起皱,脸色发白,但都不畏缩退却!1969年5·13事件发生后,部队接连几年迎接新兵上队,自1971年至1977年间,陆续开办8期新战士学习班,队伍迅速扩展,第三中队就是一支由老同志,半新老同志,以及大批新同志(70年代以后上队)组成的新的编制。当年队伍上上下下的情绪很积极,很进取,随时都在做好准备,一朝飞越霹雳河,向南挺进!

  还有同志发现,他的英语也说得好,常听英语广播,看英文报章。早年受英文教育的红征,好一阵子就经常找他以英语谈心。

  他仿如旱季里,吹进雨林的一股干爽、清新的山风。同时,他也开始了与部队原有的生活方式、处事文化的磨合,在同志们当中,关于他的议论逐日增多。

  部队里每年都有例常与集中进行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活动。参与的层面直至党委。只有到了几年一次的全队大整风,边委成员才会参加。20个月反“围剿”结束后,部队开展了规模空前的大整风,领导鼓励同志们畅所欲言,以了解情况,从而处理同志间发生的矛盾,疏导积压心底的不满。在这期间,在大课堂里,李兵经受了上队后第一次巨大的冲击、历练。队伍上上下下,针对他的批评巨细靡遗地进行了几个昼夜。使他成为那次大整风的焦点人物之一。

  记得当时阿元对他提出了严厉的批评,语气之重,让我们不禁凝神屏气。而阿石在总结时则着重分析了他种种错误的思想根源,同他长期特殊的斗争环境及工作条件的关系。

  李兵颇沉寂了一阵。但同志们并没有因他遭到严厉的批评而排斥他,他很快又返回部队生活的中心来。

  他的适应能力令人刮目相看,在生活细节上,他力求和大伙儿打成一片。在部队里,除了领导同志阿石以外,边委有另外的伙食及单独住舍,其他的一切都与众人无异,我们的冲凉房、厕所,都是集体的,毫无遮挡的开放空间,新上队的同志上厕、冲凉,开始时都难免有些不自在,有些别扭,更不用说身为高干,又久居城市,要和众人一般毫无隐私的赤裸相对,心里怕要几经挣扎。但李兵对此却似乎坦荡荡的了无挂碍。有一回一起如厕出来,他就笑笑对我说:“你有一支笔,别人也有一支同样的笔,哪有什么稀奇,哪会引起注意呢?越遮掩越神秘,反而令人好奇。”

  一转眼步入新时期,旧的一套工作方式要放下了,旧的领导干部靠边了。而方壮壁这个连李光耀也曾表达敬意的名字,他丰富的斗争经验,加上年富力强的新管委会,面对眼下复杂的形势,会为村民开拓出一个怎样的新局面呢?

  大家都寄以厚望并期待着。

三月七日 晴

  村里的一些生产、服务部门正酝酿交组承包,如养鸡、菜地、零用、买办以至膳食。以新的管理制度来取代旧制度,必然形成新局面,我支持这个变革。因此,由阿青推动,惠民、竹林、振新、我组成5人承包小组,有意承包零用、买办,有条件可至于食堂。已经向村委提呈申请。

  新局面会形成不同的利益,比如有承包就有公家,承包组及村民集体不同的利益,因此在新时期中,我觉得需要抓两手,不只要思想政治,更要协调利益。这个想法我曾向阿川简单讲述,我希望村委会能敢于举起福利这面旗帜。

  接3月2日弟弟发来的电报,确定将于3月9日乘马航前来。谁来?多少人来?尽在思念中,希望爸、妈、阿兴能来。

  准备明日先行出街,以免9日交通拥挤,误了时辰,也顺便买些用品。

  劳动补贴制度从3月8日起实施。不同劳务分别给予5铢、10铢、15铢三级的补贴,可使村民们小有收入,尽管还主要是义务劳动性质,但至少可使眼下这种全无收入的窘境有所改观。

  出入村收车费的制度同日实施。单程至勿洞街上,每骑15铢,半途陈坤车头8铢。

三月九日——三月十二日 晴

  (探亲日志)

  家人在9日下午4时左右抵达。来的是父亲、母亲、阿姨、二弟、三妹、五弟、阿兴共7人。蓦然在国泰旅店的走廊见面,父亲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哎哟这样瘦!”母亲叫一声我的乳名,说不下去了。三人相拥流泪。

  我知道父母一定曾抱过我,可自我懂事后,由于劳碌、由于困顿,亲子关系变得平淡而生硬,在我记忆中,再无父母怀抱的温馨。此刻却奇迹般重温,似梦非梦,所有辛酸的甜蜜,都裹卷在潸然的泪滴里,重重地坠落心底!

  13年了,岁月的流悄悄淌去,家人的声音梦里也难寻觅,现在却实实在在于身边响起,我心里恍恍惚惚的,而一切都是真的,不是梦?在这刻,我觉得昨天与今天是如此逼近,仿佛一夜就过了13年。

  然而13年到底是漫长的。我离开后,小山岭上那鸡寮扩建起来的陋屋已不复存在。其间盖了一间板屋,后政府征用土地,家就搬到现在新镇的一间四房式的组屋里。父亲说:刚迁到新家那阵,除了在本地报章,还特地托阿月在大马的报章上,也登了搬迁启事,怕我突然返回却寻觅不到家园!

  祖父在他93岁那年谢世。老人家的晚年总算和儿孙们欢聚一堂,过上一阵比较宽裕的日子。据说后来患了老年痴呆症。想起祖父我不免哀伤,老人家的葬礼,我竟是远在千山万水之外,毫无所知,而我还是他最疼爱的长孙!从懂事之日起,我就和他同床而卧,在他低吟的南音中入眠,在他慈祥的呵护下成长。多少回他牵着我的小手,到小镇上喝咖啡、买日用品;多少回一起到乡间的戏台下看大戏……

  弟妹们都长大了。使我十分安慰的是他们都懂事。我原来担心的有两种:一怕他们赚钱不赡养父母;二怕各走东西,抛下老人孤独过日。现在所有的担心都成为多余的。除了四妹嫁人之外,他们都和睦的住在一起,每个月拿回总数上千元的伙食费。父亲负责买菜、母亲管煮,物质生活与当年相比,差天差地。多年来,父亲已几次出国旅游,中国、印尼、香港、泰国都有他的足迹;母亲也曾来过合艾。想想我写信嘱咐他们要办好国际护照才好来,以及对他们出远门的顾虑,真是不合时宜的滑稽。这一切,我做梦也未曾想到啊!

  在旅店几天,我多次暗自流泪。百味杂陈,悲欣交集的泪水,在临睡之前,在清晨初醒,就像泉涌一样漫在脸颊。几天来我饱尝亲情的温馨,他们像竞赛似的来关怀我,争着表达对我的关切,特别是父母亲更是溢于言表。什么是亲情呢?什么是血浓于水?当年我离家,固然是毅然决然的,而午夜梦回,我也深为自己未尽人子的责任而耿耿于怀,我心里有愧。但他们却仿佛不这样想,他们觉得当年我和他们一起苦熬,等日子宽裕了我却不在身边,他们似乎要在这几天里,补偿我这十多年里所失去的一切。如果之前我亏欠了他们,加上今天我就亏欠得更多!

  三妹的变化很大。当年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大姑娘,想的是玩乐。现在却变得十分会关心人、呵护人,几天里她把我当成她生活的重心,天天吃药都经她提醒、督促,还一直寻知我缺什么,跑进跑出的忙着去买。她现在是托儿所的教师,也许她是把她的大哥,当成是所照顾和教导的幼儿一般,给予了细致和体贴的看护。

  五弟身体很棒,服役时是特种部队成员。他与女友已经注册结婚,就等分配到满意的组屋就一起生活了。我离开时,他刚少年,他记得孩提时,父母都外出工作,我初中念下午班,每天准备了午餐,让他和六妹吃饱后,带去邻居家呆几个小时,等二弟、三妹从学校返回才去接回家的往事。几天里他对我也表达着尊敬和亲近。

  他们给我一个整体的感觉,就是充满自信。特别是弟妹们,年轻的一代,尽管第一次来到这陌生的山城,但丝毫没有拘束感,吃饭、购物、逛街,他们洒脱自如,从容不迫,就像在家门口漫步。我无法探究为何他们有这样的精神状态,对比我在市区里的多虑、畏缩、小家子气,我由衷地羡慕他们。

  知道家庭多年来的这一切变化,我是完全放心了。放心不下的反倒是他们。他们对我是既关心又担心,出来的几天,我患了感冒,伤风咳嗽,声音沙哑,加上心情激盪,接连数日不能安眠,整个人十分疲塌、消瘦。他们看在眼里,无论我怎样宽慰,都无法排解他们的担虑。

  关于我的肺病,他们已有听闻,原来我打算探亲之后,自费到牙拉医院照Ⅹ光。父母亲却一再嘱咐我,等拿了临时通行证后,务必打电话回家通知,父母准备再飞来合艾,亲自带我去看医生。“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他们带来好多东西,除了新的衣服外,还有许多日用品和药品。我叫带几个音乐磁带,二弟竟带上一个录音机,还买了一个电波驱蚊器。父亲要带胡须刨,五弟说不必。父亲说不然怎么刮胡子,五弟说如果十多年没刮胡子,胡子都长到地了。但是父亲还是买来,还有针线……在旅店的几天,一上街他们又忙着跑进店铺,买他们认为我需要的用品。

  阿月送来一本英文字典,几本基本英文简易读本,以及《读者文摘》出版的一套附有卡式录音带的《当代英语课程》,那正是当前我计划要学习的,她怎么竟能知道我的需要呢?一问,原来她见了我写回的信,要弟弟帮带本旧英文字典来,她一口气筹备了这好几样东西,真谢谢她了!听父母讲,我离家这么多年,她是最多来我家跑动的。她还说有一封信托联邦的朋友(估计是阿琴)转给我,可惜还未接到。我简单写了封信托家人捎给她,千头万绪、寥寥数语,实在无法讲述我的感受,只略表我的一腔谢忱。

  他们还给我钱,父亲、阿姨、没有来的四妹、阿兴。还有一个当年邻居的小妹妹,小名叫阿歹的,我只能依稀记得她略为矮胖的模样,她听说家人要来探我,也叫他们转给我20块钱。

  阿兴胖了,他生意做得不错。当年我们俩一起巴士终站夜市摆书摊的那阵落魄,对他已经是十分悠远的梦。但他说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快乐过,他躭着一层心事,他说当年他来通知我内政部人员深夜去抄我家的消息,以致造成我的逃亡、上队,离家至今,到底是做对了,还是错!?他也约略讲了我离开后伙伴间一些人事上的变迁,纠葛……。几天里,我遗憾未能与他深谈,一来精神不济,二来要和家人相聚。而他对我表示很大的关怀,他说像我这样的身体应该去旅游休养,他要我向组织请假一个月,然后他汇款给我去旅游。

  3月11日一家人进和平村,当天来回。由于交通极不利便、冒风沙、顶烈日,在村里只停留三个小时,亲眼见识了我们的生活条件后,又外出了。

  3月12日上午11时,在国泰旅店与家人分手。惜别的泪水像相逢的泪水一样泛滥无从抑制,也顾不上他人诧异的目光。我一再叮嘱,要他们抵达后尽快给我报讯平安,我突然忌讳起那些交通意外事故的阴影。

  别了,亲人!几日里他们带给我故乡亲人无尽的温馨,使我益加眷恋那片生我育我的土地,什么时候能回去相聚呢?他们要我回,我也想回。这个梦,是会圆呢?还是会碎!?

(三月十五日补记)

三月二十四日 晴

  一翻前页日记,竟然已10天过去!不能不惊讶日子过得飞快,日记变成10日琐记了。

  勿洞和平村眼下正面临着存废的抉择!

  在前几晚的全体大会上,村长林军把存在一段时日的本村人员流失的状况第一次抖出来。勿洞和平村弃废的危机,即时摆在全体村民的面前。本村户口原有4百出头,其中超出三分之一是边区上队的泰籍同志,他们自春节过后陆陆续续外出工作,到召开全体会议的前夕,大约百分之九十在外。他们没有参与村的基本建设。余下建村的近三分之二的马籍同志,在这次的返马登记中,有150人左右急于第一批返回,返马的相关手续,很可能在近期内就要集中人员到某地办理。这样,留下和平村实际参与的建设者,扣除老弱病残,将是寥寥可数,那时是芭场没有人力开,屋子没有人手建,和平村的建设与发展变成一句空话!

  因此村委的对策是:呼吁边区泰籍同志返村,或部分返村(一户回一人)参与建设;马籍同志不要急于返乡,多停留一段时间,为建村献力。为了确实了解村民们的意愿及动向,村委发下表格让大家填写,泰籍同志在愿回村、愿部分回村或脱离之间作选择;马籍同志则在急于返马、暂缓返马与长留和平村之间做选择,3月25日截止。统计的结果,才来决定要在这里建村,还是放弃,集中到其他和平村去。

  事态的发展并不教人感到意外。暗流早已潜伏。前些时候新选村委们的信心不能说是空洞的,那是做政治思想动员的需要。而实际情况终须面对,要解决矛盾就必须暴露矛盾、面对矛盾,不能协调集体和个人,不能协调不同的几部份人的利益,单是思想政治工作不足于成事。

  有人追问,为什么当初组织上答应边区同志外出找工作?有一个说法是:你不答应,他也是要走的!我知道约在2月中旬有二、三十个边区同志去找阿石谈,其一就是为解决外出做工的问题。据春雷讲确实有谈不成就走。但二、三十人到底不是大多数,阿石答应下来,是迫于无奈,还是有其他考虑,不得而知。而那时正是在处理为误杀的边区同志平反昭雪,恢复名誉的时刻,12支队需要处理的个案就占总数量的百分之八十一,如此赫然醒目的数目,我想在组织上面对和处理边区同志的切身问题时,会增加许多复杂性!

  急于返马的同志经过组织上多方动员说服,情况似乎改变不大,争取第一批回的,多半不愿暂缓,原因令人深思。而在通过村的条规时,有一条明文反对马籍同志外出打工,尽管在有异议的情况下,也匆匆举手表决通过了。这是出于建村的需要,大伙应能理解,但与对泰籍同志的一户只回一人的要求相比照,难免让人感觉没有一视同仁。

  关于我们五人小组承包零用与买办一事,村委否决!在他们鼓励下萌生的事物,亦在他们否决下难产。也许他们另有考虑。这个结局我由事情的一再拖宕中略有感觉。

  贺庆(陈新嵘)从邦朗和平村下来,与李兵、一民(黄信芳)等商量关于新加坡籍村民的前途问题。据说都想主动与新加坡政府接触,以试探新政府的实际态度。他们准备向陈平建议,或由李兵重做冯妇,直接去函李光耀表达商谈的意愿。李兵遂于近日北上邦朗,且看下回分解了。

  爸妈来探访时,带来好些衣物,几件新的套衫都印着新加坡旅游景点的图案(如牛车水、圣淘沙等),穿着在村里走动,林军见了,意有所指地说:“哦,整个人不一样了。”

  “包装不同而已。”我淡淡回答。

  也许我这一身标志鲜明的衣服,催迫人们去面对新加坡籍同志的归宿问题,合艾和平协议中没有我们的位置,我们的将来,谁主浮沉?

三月二十六日 阴

  接三妹寄来的邮包,有《新加坡文艺》两本和宗乡总会会刊《源》及阿婉新作各一本。还有二弟一封信,说有人托妈妈探问一个人:刘南生,失踪多年的新加坡人,55岁。我有预感是刘波,一问之下,果然不出所料,真使人高兴。连忙把可供联系的线索交付給他,心里同时不免产生一个疑问,妈妈跟他家人是什么关系呢?

  雄峰的哥哥来探望他,说愿意串连我们这批新加坡籍同志的家属,一起去找新加坡政府谈,不讲政治、思想意识,就争取亲人回国团圆。这也许是可以尝试进行的工作之一。

  匆匆阅完阿婉写的新书。读她文章就如听她讲话,依稀可见当年的影子。睹物思人,然而他们今天怎么过、怎么想,我亦不能一厢情愿,净想像得美好十足。岁月留痕,改变是必然的,有阿兴、阿琴、阿月的一贯热诚,也有阿忠、阿华的杳无回音。

  给阿婉写了封信,用出版社的地址转给她。

  民意测验的统计结果出来,约有80户愿留和平村,决定建村。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三月三十日 晴

  和一些同志聊天,谈到勿洞和平村的建设能否成功?我想到的是该如何界定成功或失败?如果要把村子建成一个像本地一般的山村,有户口、有胶园、有经济活动,让昔日的组织成员在和平日子里,能在此安身立命、安度余生。这样的成功,是可以期待的。尽管也会经历波折。如果不仅这样,还要求更多,要赋予它更多的意义,那么就会有不同的分析与估计。

  现在泰籍的同志大部分选择一户一人回村参与建设,以取得土地和屋子,到了摊牌的关头,他们都认识到要有付出,才能有收获。经过一番折腾,悻悻然也好,讲大道理也好,大都在一户中留下一人。切身利益,特别是经济利益,成为新时期中决定人们去、留、进、退的基本考量,明摆在大家的面前。这是一个全新的课题、一个全新的生活体验,正在对昔日的大集体主义产生着冲击、摇撼。

  在泰籍同志中,有人还曾振振有词:我们上队20多年,参加支援马来亚革命,你们帮我们砍芭、做芭、建屋,为什么不应该?

  我猛然想起:谈判以来,领导上曾多次讲不能忘记边区人民的贡献,不能过桥抽板。而对马境群众,对国内革命家庭为这场战争所付出的牺牲代价,却相对的较少提及,这会不会成为今日泰籍同志在情绪上向组织伸手,向马境同志要报偿的一种思想背景呢?事实上,他们对国内革命家属的一页页血泪史也是不熟悉的。

  如果革命成功了,已经到了胜利的彼岸,那么不能“过桥抽板”绝对没有问题。而今天的事实是,我们只是在各方基于和解与和平的共同愿望下结束斗争,实现了“光荣的和解”。隔开我们与目的地的那道河,还是多么的浩渺深阔啊!

四月一日 晴

  30日晚召开关于砍芭工作的全体会议。砍芭工作提高劳动补贴:电锯手50-60铢;砍矮青分五级20铢、25铢、30铢、35铢及40铢。而问题是这笔经费从哪里出?这是会议的焦点。

  众说纷纭。泰籍同志比较倾向由组织负责这笔开芭费用,因为他们实在拿不出钱来;不然就卖掉去年在原地盘开发出来的树胶芭供做经费。有些马境同志则主张按面积大小,由芭主本人在将来补偿;也有多位说:大家都回来,无偿劳动,拼它一头半个月,或者就每人每天15铢吧。他们问为什么同是这一批人,去年可以做到的,现在却不行了呢?

  期间有相当对立的议论。当有泰籍同志说组织应当帮做起来,以后开割了,再由芭主补回时,有马境同志则提出要芭就要亲自下手做,不然,干脆割户口算了!气氛顿时紧绷。

  会议原本寻求统一思想,为经费的出处找到一个大家都认同的意见,但达不到目的。马境同志一再呼吁大家回来,齐心合力来拼它。作为大部份芭主的泰籍同志却没有反应,他们另有盘算却没有表达。

  31日会议继续。村委讨论后觉得再谈也于事无补,就初步决定:经费先由党拨给的90万铢建村基金中支出,以后再来商议。

  事情成了今天的样子,也许好些人会迷惘:为什么昨天能干的,今天却不能?

  我想:这或许就是利益分化的结果,昨天我们利益一致,或说没有不同的经济利益,而今天则有。集体主义的土壤正经受冲刷。

  无论如何,砍芭工作决定4月2日开始。

  临时通行证发下,使用期为14-3-1990至14-3-1991。证件上有两处点明马共身份:第四军区防共工作小组;地址是吉蒂二村。

  证件只供通行;不能做护照;不能购置任何产业。

  李兵北上邦朗,已略有消息回来。据一民说,邦朗村的新加坡籍同志,集合连续开了三天会议,情况不详。过后陈平与李兵乘直升机离开,去向未明。

  希望这一切都与我们的前途有关。但愿情况明朗化,我们的行止才能有所依据。

四月二日 晴

  刚刚去参加一个“婚礼”回来。

  再没有比这更简单的“婚礼”了。实在就只是两个饱经忧患,半生坎坷的生命,决定在迈入新时期时,携起手来,一起去承担未来岁月的风风雨雨。今晚是他们第一夜同屋共宿,也就是新婚之夜了,我们五六个相熟要好的朋友过去给他们祝贺。我把手提录音机带过去,准备播放“良宵”以添气氛。

  新郎阿生与我同在3中十余年,他写得一手好字,吹得一口好笛,艺术天份令人艳羡。在那些年头,我与他合作,我写词,他作曲,先后创作了十几二十首歌曲。可说是很有默契的合作伙伴。

  令人痛惜的是,他在一次外出执行任务时,踩中二区成员在我地盘埋设的地雷,失去了一个脚板,只能套上自制的铁脚板生活。跟着,另一个不幸接踵而来,与他青梅竹马,一起上队的伴侣学红在1981年12月9日一次运粮途中,被突然倒下的大树压着,过早结束了26岁年轻的生命!

  生涯的艰辛,命运的多舛教人慨叹!阿生一只脚,一个人走过了多少崎岖。而他仍能保持一贯的乐观,坚定,为部队写下首首动听的,或欢乐或激昂的歌曲。

  当我们来到一对新人的小屋,他们显得意外,出奇的高兴!尤其是新娘爱民,当我们向她道贺时,我发现她眼圈都红了。

  她选择与阿生开始新生活,一定经历了多番的内心挣扎,因为她还先得与结合了多年的老同志老江离异,这是个艰难沉重的决定,是个非比寻常的抉择。之前听闻不少闲言碎语,数落她多年前嫁给老江,只是看在老江是突击队带队中心,现在和平了,就把他一脚踢开。

  然而我愿意相信她与阿生是真心诚意的,他们要互相扶持,一起去面对吉凶难测的未来。而她与老江的离异,则是在结束一段貌合神离,有名无实的婚姻关系。只有到了这个新时期,她才能挣脱桎梏,抬头走自己的路。

  其实像爱民这样并不是孤例,和平后,先后有几对夫妇友好地结束了婚姻关系。志平与红梅、李武与征战、一民与平凡都是。一民与平凡尤其引人叹惋。出来后一民与他的前妻及女儿恢复了联系,他坚贞的妻子还在等着他,平凡唯有选择黯然退出。

  也许这就是命运。这就是动荡遽变的社会背景下个人际遇的身不由主。百般无奈。

  夜深了,当我们向阿生夫妇告辞,录音机还在播放那首古典的“春江花月夜”。我没有关了它,就一手提着,伴我踏上归途。

  夜晚的和平村,宁静安详。夜雾像一袭薄纱,轻轻地披盖在河流两岸的山坡。挟着林野森森凉意的晚风,吹尽了白日的溽暑酷热。耳边虫鸣唧唧,水声潺潺,草丛里飘忽着点点流萤。望着四周的灯影,夜雾中幽幽地闪烁着,仿佛在探寻方向的眼睛。想像着每一盏灯光下各自的悲欢,我的心绪无端又被扰乱了。

  猛抬头,茫茫的夜空斜挂着一弯上弦月,仿佛是命运之神的一抹诡秘的微笑!

〉 〉 〉 (下篇)



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2月14日首版 Created on February 14, 2017
2017年2月17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February 17,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