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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族的生命力谈
〈南洋大学〉的必然性

── 詹文义 ──


【第一页】族群和族群的生命力
     新马华族有强大的生命力
     华族求存的道路是崎岖的

【第二页】南洋大学满足了华族求存的愿望
     重重的阻力从何而来?

【第三页】英文至上主义与惧共
     从改制到变质

【上一页】关闭南大的理由
     惧共的偏执症

切根的伤痛

华族寻求在新加坡札下其文化和语文的根的前仆后继的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在六十年代中后期开始,便逐步遭受到被切除,而南大在1980年和新大合并而消逝却象徵着华文教育被切根的过程已完成了。这也就是说,新加坡华族本来拥有的一个从小学到大学的完整的华文教育系统,已不复存在了。殖民地政府想要做而又做不到的事,在独立的新局面里,却被完成了,这是多么富有讽刺性的一件事啊!

世界上各地的人士都知道新加坡是亚洲四小龙之一,他们也知道新加坡主要的人口是华人,二三十年来有惊人的经济成就,其领导人李光耀先生是当代一位了不起的政治领袖。在这一切的转变中,新加坡的华人因国家经济发展走上几个台阶而受益,五、六十年代到处可见的下层社会的贫穷局面,基本上已不复存在。这一切都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可是,在得到这些物质上的利益的过程中,华族在华文教育方面的成就,却遭遇到致命的挫折。在目前的新加坡,英文已成为主导的教学媒介,学生非掌握到英文便不能学到谋生的一技之能或顺利地得到升学的机会。同时,华人学生在学校中学到的中文,除极少数的一些非常特出而又得到适当的补习之助的学生外,已不足以使大部份的学生能深入了解华人文化或取得进入国外华文大学深造的资格。

在上述的转变中,华族已失去其文化和语文得以代代相传的最重要的社会化的工具──正规的教育的设施。因此,当南大牌楼上〈南洋大学〉四个大字被取下来时,弥漫着华族的却是一片深沉的静寂,与当年南大落成时华人所流露的喜悦构成了强烈的对比。但是,在这静寂的低层,当年的喜悦却为切根的入骨之痛所取代了。

只要看一看今天世界上一些族群之间的暴力冲突,便能知道切断一个族群的文化和语文的根并不是一件儿戏的事。在新加坡,由于华族一向深受儒家中庸思想的影响,一般上是讲究礼让、逆来顺受、明哲保身、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的做人和处世的道理;另一方面,在这同时,新加坡在经济建设和发展的领域里,连续不断地取得辉煌的成绩,这些物质上的成就,及时地部份补偿了或分散了华族在语文教育方面所遭受的损失。不过,这个损失在很多华人的心海深处所造成的创伤,却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复元的。

像任何族群的文化和语文一样,华族的文化和语文是它在发展过程中累积起来的宝贵的精神财产,是它的成员长期的共同经历和记忆升华出来的结晶。这些长期的共同经验和记忆产生了华族的语文和文化,这些语文和文化又反过来界定了华族成员的共同身份、划定其对内对外及对人对事对物的基本态度和行为、把他们凝结成为有别于别族群的群体、促成他们之间的互相协助和合作等,以达致一代又一代地继续维持和发展其语文和文化的目标。因此,语文和文化是一个人最宝贵的财产之一,是一个人的人格不可分割的一部份。一个人若是失去其语文和文化,除非能吸收到另一族群的语文和文化的财产为取代,他或她便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他或她心理上便会直接或间接地体会到丧失身份的伤痛,随着身份的失落而来的,便是失去认同感和归宿 (或归群) 感,心灵上时不时地会领会到空虚、迷失和焦虑的痛苦。这种人便会转变成社会上的边际人或游离份子,在迷茫和失落中寻找新的认同体和身份以确立新的归宿感。结果,这种人往往便易于受社会上或外来的各种虚浮、偏激或犯罪的势力所吸引和左右。

稍有注意新加坡社会近二、三十年来的发展,便不难看到新一代的新加坡华人在思想和行为上,已起了不少的变化。根据报导,新加坡华裔年青人信宗教或上庙堂烧香拜佛的,人数越来越多。在1991年中,共有五百三十三名年龄七岁至十六岁的儿童和青少年离家失踪,也有报导说同性恋集团进入女子中学去公开招徕会员。这种背弃父母的爱、反抗家庭的道德规范和抛弃家庭中才有的密切和温暖的亲情,在何种程度上是反映了华族青少年的失落感呢?有人说,处于现代化过程中的社会,由于社会正在转型中,人的归向和行为的转变是很自然的,而且每个人的成长都必会经过一个反抗成规的阶段,才能成为独立的成年人。这些说法都没有错,不过,一个族群如有自足和完整的语文和文化的根,其成员便会有浓厚的认同感和归宿感,归群和合群的倾向便很明显。在这种情形下,青少年在过渡成为成年人时,便不会因各种离心力的吸引而有强烈的离群倾向;这也许就是五、六十年代和当今的青少年之间的巨大不同的原因之一,那时的父母和子女之间也有代沟的问题,但是在那时做父母可要比现在容易多了。这也说明了内因 (文化和语文的根) 的重要性。内因如果很坚固,外因 (外界的各色各样的离心力) 就是很强大,也是难有用武之地的。

新加坡政府也看到华族失去完整的华文教育的不良后果,早在1979年便开始推行说华 语运动,同时又鼓吹在学校开设儒家思想的课程,而且年年从世界各地请来儒学专家,举行座谈会和编写适合中学生读的儒家思想的英文书籍。新加坡政府也鼓励年轻的夫妇与父母同住,愿意遵行这种孝道的,便能够被优先分配到政府组屋。不久前又发动了受英文教育者说华语的运动,并设有学华语的电话专线,为民众提供随时学讲华语的机会。这场鼓励受英文教育者说华语的运动在报章上引起有关〈语文与价值〉的一场精彩的讨论。在这期间,一位南大出身的国大讲师在华中校友会主催的演讲会上的谈话所引起的争执,更是耐人寻味 (此点下文再谈)。

当然,新加坡政府推行这些运动的动机是良好的,但是,这些努力是否能收到预期之效?如果能生效,是否足以弥补华族在语文和文化方面的损失?一个只能说而不能通晓本族群的语文的人,虽然能增进他与其他成员的沟通,但并不能使他掌握到其族群的语文和文化的真谛。一位只能说〈巴刹马来由〉的华人,能够认识到马来族的回教文明吗?在加勒比海渡假海滩兜生意而又会说一口流利英语的本地人,并不会因为会说英语而能吸收到英国人的价值观。此外,东方人到西方的大学去深造时,读过柏拉图的〈共和国〉或西洋思想史的也不乏其人。可是,这些人未必因而对西方的价值观就会产生认同和归宿感。总而言之,一个族群的文化和价值系统是难通过修读一个课程来一代传一代的。如果能的话,这个世界怎会还有族群间的纷争呢?编几本教科书及开几门课程, 不是便可以解决每个族群的文化和价值系统的继承问题了吗?能说华语的新加坡年轻人到北京、西安、开封、南京、苏州、杭州等地去旅游时,难保不会经历到变成文盲的时刻。

加拿大的官方语文是英文和法文。两年前,加拿大法院判定所有用一种语文书写的交通犯规传票违反宪法无效,结果千千万万位已触犯交通法规而又收到是种传票者,都被免缴罚款或免受起诉。最近,安大略省已拨出一百五万加元,进行把高速公路的路向指示牌更换成英法两种语文的,而法裔只占安省人口五、六个巴仙而已。此外,在华人聚居的城市如多伦多,三级政府的机关都尽可能雇有会说广东话或普通话的职员以应付随时出现的需求。华人的地区,路牌、电话亭、警察局、公共图书馆等,也加上中文的名字。华人区的银行的职员大多数是华人,医院的指示牌和许多布告也加上中文。病人如不通晓英语,院方会马上把能说华语的职员叫来做翻译,每个部门都存有列上会讲华语的职员的名单。如果名单上的职员当天不值班,医院便会通过播音机向全院广播,请任何能说华语的探病者 (甚至病人) 来协助翻译。在大百货公司里,也有这种服务,而且都以能提供这种方便为光荣。

数年前到过新加坡,所乘的新航,虽然空中服务人员好多会说华语,一路上的广播机的广播都是英语的,从新加坡的机场,一直到快速公路及地下铁,指示牌、站名等,无不是英文的。一位年纪大而又不谙英文的新加坡华人,出门时准会变成文盲的。可幸的是近几年来,新加坡在提供多种语文服务方面,如公路指示牌和路牌等,已开始进行改进。这种进展是符合各族群的愿望的。可是,当国大那位讲师敢于要求公务人员尊重他的宪法上的语文权利时,一位国会议员在飞机上看到这则新闻,下机后便急不容待地写信给〈海峡时报〉,认为那位讲师说的是沙文主义的。可是,甚么是沙文主义呢?一个族群在促进其语文为主导的语文的同时,如果否定其他族群有继续维持和发展他们的语文的权利,那么这个族群便是沙文主义的了。国大那位讲师维护的是华族的权利,并没有要求切断其他族群的语文的根,他怎会是一位沙文主义者呢?其实,如有更多人像那位国大讲师一样,只能说英语的华裔公务员可就会有很多机会可以学讲华语了。在新加坡这种多元文化的社会,如果能提供多一些有如加拿大那种包容量很大的公务机关和人 员,华族所受到的切根之痛便可减轻许多了。

〈南洋大学〉的必然性

在这一节的小标题里,为何南洋大学四个字是放在引号里呢?原因是在这一节里,〈南洋大学〉所指的不是历史上的具体的南大,而是南大背后所包含的华族寻求生长其语文与文化的根的愿望以及不折不挠的努力,也即是华族寻求在新马发展成为一个自足和完整的族群的愿望和努力。因此,〈南洋大学〉的必然性指的是这种愿望和这些努力,再一次体现于事实的必然性。

有人指出,把南大的不存在说成〈关闭〉是不符合事实的。可是,事实又是怎样子的呢?他们说南大并没有被关闭,而是和当时的新加坡大学合并而成为新加坡国立大学 (国大) ,正像莱佛士学院和英皇乔治第七世医学院一样,南大在法律上还是存在于国大之中的,在国大的校徽中,南大的校徽也包含在内。这种说法在法律上也许说得通,可是在事实上,它是毫无意义的。举个例子来说,当一间中餐馆和一间西餐馆合并而成为一间比较大的西餐馆之后,是否还可以说这间中餐馆还存在?当然不能。就是这间中餐馆在法律上还〈存在〉于这间比较大的西餐馆中,这又有何实际上的意义呢?难道人们到这间西餐馆去时,还能吃到中餐吗?因此,不但南大不存在了,而且新加坡华人现在得到的受华文教育的机会,也已不足以维持华族的自足和完整性。可是,华族无论在人数、居住空间的距离、经济效益、主观愿望等方面,依然是一个强大而有生气的族群。倘使没有政治因素的阻力,新加坡华族在语文和文化方面的自足和完整性,早就体现于事实了。这便是说,华族的内在因素还是有利于〈南洋大学〉的体现的。

但是,外在的因素又如何?在五、六、七十年代时,外在的因素对〈南洋大学〉的存在和发展很是不利,这些不利的外因大大地加重了〈惧共的偏执症〉,从而增强了新加坡政府要改组各源流的教育体系及关闭南大的决心。可是,从八十年代开始,外在的因素便迅速地转变成为有利的因素。自九十年代开始,冷战的时代便宣告结束。随着印尼和中国的关系正常化之后,新加坡也和北京建立了邦交,大马和北京的关系也大大地改进了,越南从柬埔寨撤军,西汉努克亲王回柬国领导联合政府,中国大陆和台湾也逐步在经济上和民间往来上扩大接触和交流,中国和南韩也建了邦交,香港和澳门不久也将回归中国。同时,马共也正式放下武器而解散了。总而言之,自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来,东亚和东南亚从来没有经历过像现在这样高度的稳定和睦邻的国际环境。

在这个新的国际环境里,以前被认为会破坏新加坡安全和稳定的外在因素,绝大多数已烟消云散了。其实,从七十年代后期起,新加坡已不再被看成是西方国家的附从国,李光耀先生也成为中国家传户晓的伟大人物。新加坡前副总理吴庆瑞也被中国政府聘用为经济特区的顾问。简言之,新加坡和中国不但在国与国的层次上关系非常良好,而且在两国领袖的层次上,关系也是特别的密切。李氏每次访问中国,都被款待为最友好的国宾,李氏对中国经济发展的意见,往往都得到重视。新加坡的发展经验事实早已成为中国经济特区的模范,1992年初邓小平的南巡讲话特地提到要向新加坡学习。印支半岛诸国与新加坡的关系也很友好,新加坡在越南和东埔寨的投资增加迅速,李资政于1992年初访问河内时,越南政府甚至要聘请他为经济顾问。由此观之,当年被认为是会威胁到新加坡安全的国家,现在都已化敌为友了。

今天,对新加坡来说,中国和印支诸国可说是开发区,新加坡及西方的资金、科技和管理知识源源地流人中国。由于新加坡已是发展地区,金融、电讯、服务等行业都相当发达和先进,因此许多西方的跨国公司在向中国和印支半岛进军时,都喜欢把总部设立在新加坡。换言之,中国和印支半岛的经济快速发展,新加坡的经济也受其惠。同时,上述这些发展也大大的增加了对通晓华文的人才的需求。依照专家的预料,到廿一世纪中,中国将发展成为世界经济强国之一,到时只要中国一个省份和新加坡做生意,便足以维持新加坡的繁荣了。

另一个有利的外因是中国和新加坡之外的华人也有需要维持和发展其语文和文化的愿望。就加拿大来说,到廿一世纪初,加拿大的华人人口将超过一百万。由于华人人口越来越多,而且又是聚居在几个大城市,在多伦多市的华人人口已超过卅万人,早已形成一个有经济效益的族群,而且要寻求成为一个自足和完整的族群的愿望也在成长中。因此,〈南洋大学〉如能在新加坡重新出现,也必会受到新加坡和中国之外的近三千万华人的欢迎和支持。

除内因和外因之外,便是政治的因素。政治因素可以分两方面来谈:第一,最近国大的那位讲师在华中的讲话引起一场对话之后,吴作栋总理便针对这一次的争执发表意见,他说:一些华人要能多用华语,〈但是,你会发现华人知道,超过某个限度便会有问题,其他族群的人必会做出反应。〉在提出要维持和发展华族的语文时,必须要照顾到其他族群的反应。吴总理说得没有错。不过,必需了解的是,华族想要生长其语文和文化的根的愿望并无排他性,要实现这个愿望并没有意味着要剥夺别族发展其语文的权利。其实,各族群在寻求完成其自足性和完整性的过程中,都有义务互相协助,因为只有在自足性和完整性的基础上,各族才能达到平等的地位,才不会出现居执牛耳宝座的〈太上〉语文。此外,上面已谈过,在一个多族群的社会,发展一族的语文和文化,应该、也必须是一个各族群的语文和文化之间的互相渗透的过程,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英文应该也必须保留为各族群之间的共通语文。这个过程若不是如此,那便是犯了沙文主义的错误了。因此,别个族群的反应是否是正面或负面的,往往是和认识有关的。

既然维持和发展华族的语文的政治因素是与认识有关,这便牵涉到第二个政治因素,即政治意志的问题了。这也就是说,新加坡的领袖是否有足够的眼光和不折不挠的政治意志,去提高各族群对语文和文化之间的互相渗透的认识,并且在这个认识的基础上,坚决地、大力地和始终如一地去实施各族语文平等发展和互相渗透的政策?

在六十年代初,当人民行动党首次执政时,李光耀先生表露出一股不折不挠、勇往直前的政治意志,排除万难,创造了促成他的经济政策成功的三个条件,终于在二三十年的时间中,把落后的新加坡建设成为亚洲小龙之一。可是,在把新加坡转化为四小龙之一的过程中,却为华族遗留下切断语文之根的伤痛。如今,时过境迁,当年造成切根之需要的各种因素已不复存在。整个世界都正在吹刮着平反和拨乱反正之烈风,这正是李光耀先生再一次发挥他的坚强的政治意志的时候。一旦新加坡各族群在语文和文化上,都能发展成为有自足性和完整性的族群,李氏的功德,不但会为新加坡各族永远铭记,而且新加坡和中国之外的三千万华人也是会永记于怀的。

(按:原载《南洋大学全球校友联欢会特刊》59页。)



自强不息 力求上进

2002年9月08日首版 Created on September 8, 2002
2003年4月19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April 19,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