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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大学校史 第八章(续)
捍卫南大与政治逼害

余山农


五 受逼害学生

南大创办时,陈六使先生一再强调,全校学生、教师、职员均不可把校外政党政治带进校园。可以研究政治,但不可有政治活动。

南大师生都遵守这个约定。在一九五八年三月三十日的落成典礼上,陈六使致词说:

吾人希望每一学生将来皆能效忠于地方国家,皆能蜚声于各界,皆能有所建树于社会。故在此求学时期,可以有政治研究,不得有政治活动。凡校外之社会事件,亦一律不得介入。吾人深知教育机关宜保持其应有之尊严,政党伸入学校,一方面出于结党从政者之短视,一方面徒使学校名存而实亡,学术有退而无进。学校不幸,即学生之不幸,学生不幸,即社会国家之不幸;社会国家不幸,试问结党从政者尚有何幸?本大学鉴念及此,故一再声明本大学为一纯学术性之教育机关,无政治色彩,无党派立场,教职员聘约,亦明文规定其言论行动不得与此精神违背。回顾开办至今二年余来,本大学学风优美,秩序良好,乃社会共见之事实。1956年10月,新嘉坡发生暴动,所有各级学校,概停课多日,独本大学呜钟如故,弦歌不辍,即其明证。于此具见本大学师生之同心同德,以及爱学校爱地方之精神。此种难能可贵之光荣表现,应扬厉有加,垂为传统,并进而为地方上其它学校之示范。

南大学生都谨记陈六使先生的教诲,在校内有政治研究,但没有政治活动。尽管如此,李光耀为了控制南大,想尽办法,对南大与南大学生,施以政治逼害。

在李光耀千方百计控制南大的过程中,南大学生奋力反抗,因而惨遭逼害。

一九五八年,林有福政府时期,逮捕过一名南大学生。

李光耀上台后,从一九五九年到一九六六年,遭受逼害的学生,为数超过四百人。这是蒋介石和蒋经国都比不上的残暴。

(一)受逼害学生名录

1、人数

南大历年遭受迫害学生的确实人数,还难于完全统计。有位署名江南春的校友,花时间从报章上所刊登的遭受逼害学生名字,整理出一份名单,虽然并不齐全,但已可以从这份名单看出李光耀的罪恶。受逼害学生人数之不完全统计如下:

1958年9月5日被逮捕在籍学生:共1人。
1959年12月12日被逮捕在籍学生:共2人。
1963年2月2日被逮捕在籍学生:共17人,14人未毕业。
1963年2月2日被逮捕毕业生:共9人。
1963年9月26日被逮捕在籍学生:共13人,5人未毕业。
1964年6月27日被捕学生:共55人(开除学生共11人)。
1964年7月17日被开除学生:(共101人)。
1965年10月27日被开除学生:(共85人)。
1966年11月中旬被开除学生:(三批共112人)。

上列受逼害学生人数共三百九十五人。江南春在 名录 开头有一段说明:

为了清除保卫南大的反对噪音和消除日后关闭南大消灭华校的障碍,李光耀从1959年就开始了对南大生的清算。清算行动以1966年底的大开除为终点,他总共拘捕了100名南大生(91名在籍学生和9名毕业生,其中79人在内部安全法令ISA 下被拘留),并且开除了328名在籍学生(这数字包括正式宣布的298名,和被捕的在籍学生中变像开除的30名)。所清算的是被李光耀和政治部视为最具威胁性的南大生,其中不乏在南大具有一定影响力和号召力的领袖级人物,开除和拘捕这批优秀学生不仅是杀鸡儆猴的直接刑罚,而且这行动本身就是对南大发展的一项蓄意打击。

收集这名单的目的,一来是为南大史提供一份史料,二来(更重要的)是纪念——一个为了忘却的纪念——这些为保卫南大而做出牺牲的同学。

本名录按日期排列,只列中文名字。名字后面是有关当事人的信息,包括院系届数(1956年入学为第一届,余此类推)﹑在南大的贡献与毕业就学情况(例如“学生会副主席”,ISA 标明在“公安法令”下被正式扣留,“没毕业”,“获准复学”等等),还有现状(旅居外国者均有标明,否则皆居住于新加坡或马来西亚。没标明“逝世”者表示在2016年10月间本文定稿时仍健在)等等。这些个人信息显然不易收集,所以并不完整,也不敢保证绝对正确。

名单来源主要是旧剪报和校方记录﹔1965年却是例外,因为当年政治部所提供的开除名单并未见报,亦无收录于校方教务会议纪录档案。因为不像有些人可以接触政治部档案,名单只能通过多年的追踪和同学间的辗转相告整理而成。由于时日久远,同学们的记忆未必可靠。虽然经过反复对证,错误肯定难免,若有差错敬请包涵并惠赐补充指正,容编者再版时更正。

收集这样一份名单很不容易。虽然不齐全,也可以从中看出南大学生所受的残酷逼害了。

这几年中,受逼害的并不只是学生,还有毕业生、教师、职员,人数众多,受逼害的规模,一次比一次大。

在遭受逼害的学生中,有一部分回校复学。这一类学生通常得写“悔过书”。对于这些写了悔过书的学生,不必过于苛责,因为转个弯走,未必就是坏事,只要不出卖同学就可以。要是出卖同学,那就与吴三桂同类了。

有一些学生因为不愿意写悔过书,而回中国或回马来亚去。如李才茂、叶德明、李万千等。这些学生的精神至大至刚,一生无悔。

2、名录

以下是江南春所收集的《被迫害南大生群英录》

〖编按:请点击上面的衔接条,直接浏览详细内容。〗

(二)受逼害学生个案

一九五十年代,马来亚大学的学生运动,产生了社会主义俱乐部,出版机关刊物《华惹》。华惹运动的成员成为反殖民地主义的中坚分子。他们在一九六三年的“冷藏行动”中,被李光耀全部逮捕。新加坡大学的学生运动从此冷寂下来。李光耀大概认为已经天下太平了。可是他万万想不到,到了一九六五年,陈华彪领导的新加坡大学学生会,却关心和协助遭遇不合理对待的工人,站在李光耀的对立面。李光耀控告他“非法集会和暴动”的罪名,将他逮捕,判他坐牢。一九七六年出狱后,逃亡英国。

南洋大学的学生会在一九六四年改革后,已为李光耀所完全控制。他大概也以为已经从此天下太平了。

一九七十年代初,南大重新设立学生会。这个时候的学生会已今非昔比,跟社会大众的关系已不如昔日那么密切了。

李光耀大概也很放心。可是他万万想不到,一九七五和一九七六年的学生会会长何元泰,敢于批评李光耀的教育政策,并在七六年毕业后加入反对党,出来竞选,站在李光耀的对立面。李光耀照例指控他是沙文主义者,要将他逮捕,却让他逃脱了,也逃到英国。

南大同学有数百人遭受逼害。关进牢房的同学,先在很冷的房间受拷问,如问不出什么来便残酷拷打,再问不出什么来,就关入黑房,暗无天日。总之,无所不用其极,惨无人道。

南大校友沈大福,经济系第九届学生,在一九六五年十月廿七日被开除出校,回去家乡柔佛边加兰,后居新山,二〇一四年十二月逝世。他擅长写诗,有一首题为《室内天体运动》的诗,写一位名叫坤发的同学,在牢房中受残酷虐待和毒打的情形:

有一种室内天体运动
    叫上下蹲
      南洋大学面临改制的那几年
        特别流行

平举双手 开始!
    教练大声吆喝
      一百次 两百次
        政治部的密室里
          坤发同学汗流浃背

重复这种简单运动
    四百次 五百次
      几记重拳 落在腰部
        双手保持平举!
          教练大声呼喝
            审讯室里 冷风狂吹
              坤发同学冷汗淋漓

上下蹲
    不可违抗的命令
      七百次 八百次
        双手已经和动感神经分离
          一记狗腿
            坤发同学瘫跌在汗泽里

不许停!
    被揪住的气节上下蹲
      九百次 一千次
        教练们垂头丧气
          因为在濒临中断的呼吸里
            没有透露半点卖友求荣的讯息

醒来时
    坤发同学被丢回设有抽水马桶的囚室里
      不屈的五脏六腑己被蹲成干涸的沙漠
        水!水啊!
          流经泌尿系统的水
            顷刻间变成浊红的流体

教练们没有杀人?!
    只是重伤了一对肾
      连接坤发同学输尿管道的星加坡河
        漾动着细细的血丝
          没有历史的触觉
            谁也看不清这文明的酷刑

他们没有杀人?
    只是毁灭了两颗肾
      把痛苦分摊在分秒里
        折磨坤发同学的一生

他们的主子没有杀人?!
    却扼死了南大母亲!
      在目光如豆的赞歌中
        制造一代代香蕉人

有的受逼害同学把自己的故事写出来,还有别的同学的记述,让天下人知道李光耀对南大同学的残酷逼害。以下就记述其中五位同学,杨贵谊、谢太宝、朱华联、庄正正、何元泰等被逼害的情节,让关心南大历史的人更加了解南大与南大同学所遭受的残害。

1、杨贵谊

杨贵谊是个很和善的人,待人十分友好,对政治并无兴趣,却遭受英国人及其代理人李光耀的逼害。

杨贵谊晚年写了一本自传:《杨贵谊回忆录——胶童与词典》,说出自己的故事。其中详细记述他在南大时遭受政治逼害的经过。

(1)少年政治犯

杨贵谊祖籍福建福清,一九三一年在马来西半岛柔佛州笨珍出生。父亲以种植树胶为生,他也自然成长于树胶园。每天早晨上课之前,帮家人割树胶,然后才上学。从小习惯于乡村的农耕生活。

他在少年时代便立志当老师,献身教育。中学时期,到新加坡华侨中学读书。那时,正是二战之后。英国人千方百计打击华人与华文教育。在高一那年,有一天,突然被警察从华中宿舍中带走,关进监牢三个月。

那个时候,华校学生运动正蓬勃发展,华中是学运的中心。杨贵谊虽然不参与学运,却无辜坐牢。他是个冷静而坚韧的人,不容易被挫败。他在牢中自己学习,并开始觉悟:

经过这次的无辜被捕,再通过牢房里的具体学习和讨论,我学到了许多我从未听过或接触过的知识,包括认清了殖民统治者的欺骗伎俩,以及为什么受压迫的殖民地人民必须奋起斗争。……所以真正激发我起来反对英国殖民主义的,不是别人,而是英国殖民统治者本身。

他对英国殖民统治者,深恶痛绝。在面对挫折时,他仍然保持自己的坚毅性格,决不灰心。他顽强的斗志,为自己的前途寻找一条出路。他回忆说:

我是个传统华校生,从小学到大学一直都是在华校受教育。我从小在乡村长大,和马来人的关系很好,由于生活环境的关系,使我对马来文产生了兴趣。

由于英国殖民统治者只推崇英语,对其他民族语言,华语、马来语、印度语,一律排斥,称之为“方言”。他下定决心,要学好民族语言,除了学好自己的母语之外,也要学好马来语。

(2)自修马来文

在坐牢三个月之后,因为没有找到他犯罪的证据,便获得释放,但不准他回去华中继续学业。他被送回笨珍老家,但仍受软禁限制,每天傍晚六点钟到明天早上六点钟不得外出;未获批准,也不得离开笨珍市区。每天傍晚须到警署报到。这样子的软禁,为期达四年。他开始每天刻苦学习马来文和英文。没有老师教,他就靠翻查字典,自己学习,为后来研究马来文打下扎实的基础。

不久,他到一家小学当老师,生活有了转机。当老师是他童年的梦想。可是,他又一次遭受政治逼害。他回忆说:

当年我一边专心致力地搞教学工作,一边以自修方式攻读马来文,为的是希望从教育和文化岗位做出一点贡献。这本是我的基本权利,也是我奉献社会的一片诚心。可笑的是,统治者仅仅派出两个受雇佣的爪牙,没有根据任何文件,即使是一封最简单的通知书也没有,就任意停止了我教职。

再一次的打击也并不能使他屈服,只是加深了他对英国殖民统治者的痛恨。他虽然不参加政治,却遭到统治者的政治逼害。政治是统治者压迫人民的工具。

这让他的意志更加坚定。他继续刻苦学习马来文,为后来编纂华马词典打下坚固的基础。

(3)报读南大

离开华侨中学后,杨贵谊就靠自己自修,主要学马来文和英文。

一九五五年二月,南洋大学招收进修班学生。杨贵谊报名考试后,被录取入学。进修班结业后,杨贵谊得以进入大学本科。他原本想报读农科,但南大没有农科,他便报读教育系,因为从小就希望当老师。但读了一年后,转入经济政治系的经济学组。他回忆说(见回忆录第二章):

有一天,我在校园里遇见一位前来参观南大的教育界前辈,他也姓杨。他在离南大不远的辅华小学担任校长。我的哥哥原本是在他的学校任教,那时刚刚被林有福傀儡政府下令停止教职。和我哥哥同时被停止教职的还有另一些华文中小学老师。当局是用不讲理的手段把他们的教师注册证吊销,不准他们继续执教。

杨校长获悉我在南大选修教育系时,不觉大吃一惊。他坦率地对我说,我选错了科目。他劝我设法转系,以免将来受到同我哥哥一样的遭遇。

南大当初创办时的一个宗旨便是为星马华文学校培养师资。杨贵谊进入教育系,非常合适,只是因为当时殖民地政府千方百计打击华文教育,常常以莫须有的罪名逼害华文学校老师。杨贵谊的哥哥便是受害者之一。他听了长辈的话,转到经济政治系去了。单单这一点便可以看出当时华文教育所受打击是何等深重。

(4)钻研马来文

杨贵谊在进入经济政治系后,下决心,除了正课以外,一定要把马来文学好。

当时,马来亚即将独立。马来文将成为马来亚独立后的国语。南大学生都意识到马来文的重要,同学们也都热心学习,热烈讨论马来亚化问题,并在夜间马来文补习班,由几名通晓马来文的同学教课,杨贵谊是其中之一。

南大理学院和商学院各个系所开设的课,一般都用英文课本,教学语言也是英语,但学生日用语言是华语。南大学生除了用华文和英文之外,也很愿意学马来文。杨贵谊回忆说:

一般上,人们只知道南大是华人社会所创办,华语是它的主要教学媒介语。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或者故意表示不知道南大所实行的语文政策。他们草率或故意歪曲说,南大是大汉沙文主义的学府,学生只懂华文。特别是一向持负面态度对待华校的殖民主义统治者及其同路人,他们千方百计,歪曲事实,无视南大的多种语文政策,诬蔑和破坏南大的多元文化形象。

其实南大从开办伊始,就一直采用华英双语为教学媒介语。除了课本,在教学人员方面,也有完全不懂华文的外国学者。我在修读教育系的第一年,就遇到一位泰国籍的心理学教授阿蒙博士。他讲课时完全采用英语,课本也是英文的。另外在现代语言学系(现语系)里,非华人讲师和教授人数更多。他们当然只能用英语讲课。而且除了华文和英文,南大现语系也同时开设德文、法文、日文和马来文课程。

在马来文系(1968-1974年)未正式开办之前,即从1958年开始,现语系已经设有两年制的马来文选修课程,课程分为马来文一和马来文二。全校各系学生都可以修读。学生们对这门课程的反应非常热烈。据统计,选修者高达全校学生人数的一半以上。……

南大前马来文副教授李全寿在他所著的《现代马来文学运动简史1945-1965》一书里也有如下的记载:

“从1958年3月开始,马来文被当作一个选修科目来教导。该科分为马来文一及马来文二,授课时间分别为一年。1958年3月开课时,只有一位马来文讲师负责讲课,他就是拉昔马南。他是前印尼驻新加坡和吉隆坡两地的领事。到了1958年10月,我也受聘担任该大学的马来文讲师。修读马来文的男女大学生非常多,这表明他们非常重视已经成为马来亚联合邦国语的马来语,它迟早也将成为新加坡的国语。”

南大从不排斥母语以外的语文。李光耀为了关闭南大,至死一口咬定,南大学生只懂华文,不懂英文。其用意十分恶毒。

(5)政治逼害

杨贵谊是一九五九年第一届经济政治系毕业生。毕业后,他在《南洋商报》担任外勤记者。随后到国立印度尼西亚大学学习印尼文,一九六二年获印尼语文系专科文凭,随即回校在现语系任教(1962-1964)。当时,正是李光耀疯狂逼害南大的时候,他也受到逼害。

一九六三年,冷藏行动后,南大天天笼罩在白色恐怖中。

一九六四年七月一日,庄竹林校长辞职。

七月八日,常务理事临时会议接受庄竹林校长辞职。另组临时校内行政委员会,由商学院代院长刘孔贵当主席。南洋大学理事会代主席刘玉水,这时也辞去所担任一切职务。南大处在风雨飘摇之中。职业学生和校内特务,到处横行。杨贵谊回忆说:

自从南大建校委员会主席陈六使先生的公民权在1963年9月间被当局吊销后,政治阴影笼罩着整个南大校园。气氛变得更加紧张。接着发生集体开除学生事件。许多校工及各部门职员也被迫离开或被解雇。有关当局借口改组南大,公然派出大批亲信插手大学各部门事务。身为南大人,谁都能感觉到南大正处于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机中。

那时,偏向南大学生联谊会的学生开始活跃起来。一些有政治背景的毕业生也常常在南大校园里闯荡。他们几乎每晚都在校园里集会。我常常碰见过去对组织南大学生会采取对抗行动的毕业生。他们往往在傍晚时分,三三两两的分批出现。他们到底在执行什么任务?明理人不说也明白。

那时候,我住在山腰上一座教职员宿舍的楼上,楼下碰巧住着一位我所认识的总务处职员。他是我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和我相当要好。当年我还曾在学校假期带他去我的笨珍老家玩。如今在南大,从他的行动看来,我觉得他除了正式工作之外,似乎还负有其他任务。他的住处几乎成为那班人的半公开集会地点。每次集会,常常大声叫喊,一直闹到深更半夜,一点也不顾周围住户的安宁。

他的这位老同学,现在已是李光耀政府的特务:

当局进一步监视学生活动。除了安插许多新职员接管南大各部门重要职位,也委派两个学生宿舍管理员到南大执行任务。没想到其中一位恰好是我上面介绍过的校友黄济复。老朋友重逢时,彼此点头笑笑,心照不宣。

我这个朋友的身份我多少懂得一些。他在南大毕业后去治安部门任高职。当我回南大执教时,他曾来我宿舍找我。他坦白告诉我他的真正职位和身份。他也把随身佩戴的手枪拿给我看,还让我触摸它。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摸到此类杀人的武器。他把子弹取出后,让我尝尝开枪的滋味。

由于是老同学,我完全没有怀疑他当时来访我是否有其他目的。我以为他是特地来访问曾在功课上帮过他的老朋友。我们像过去一样很亲切的交谈。然后我邀他一起去旧餐厅喝咖啡吃点心。我相信他那次的来访对我并没有什么恶意。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至少我是以真诚的态度接待他。

直到后来他受有关方面委派,公开驻校担任学生宿舍舍监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前次来找我时,动机不如我想象的那么简单。看来,当局干预南大校政的准备工作早已进行,只是我对事情不够敏感,还蒙在鼓里不知情。

眼前的人虽然是老朋友,但早已物是人非。老朋友现在已有新身份,而且,心怀鬼胎。

这一年第一学期假期,杨贵谊和两位系里的外国同事到马来半岛东岸旅行,了解当地情况,并收集马来文书刊。一路都很愉快,到了槟城的时候,突然听到庄竹林校长辞职的消息,犹如晴天霹雳。风暴正袭击南大。他回到校园,情况已十分恶劣:

回到南大校园,物是人非事事非,情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变,尤其是人事的变动。校长庄博士当然没机会再见到。他的职位暂时被悬空。领导被逼走了,大学行政陷入无法运作状态。妖魔鬼怪乘机四处作孽。在过渡时期里,校务工作暂时交由一个在校长辞职后马上成立的、名为临时行政委员会的组织接管。其主席是商学院院长刘孔贵,他来自台湾。

这新的掌权人刘孔贵,他认识,平日也有交往,现在变成了他的上司,明年能否留任,就跟刘孔贵有关系。

到了十一月,会留任的人都接到聘书,杨贵谊没有。系里同事和学生都在传说,他不获续聘。可是,上头没人正式对他说。南大校园里的气氛已完全不正常:

天下乌鸦一般黑(不过,现在也发现有全白的乌鸦),原来改组后的情况也好不了多少。甚至更糟糕。幸亏我是经过生活磨练的人。我已经锻炼得更灵活了,处事也更有弹性,不再过度依赖狭窄的教学生活空间。在一次又一次的压迫,和继续不断的人为打击下,经过多年的磨炼和个人的不懈努力,我已为自己选定一条生路。

在短时间里,大学行政部门换了一大批被安插进来的旧毕业生。他们之中有些是我认识的,但碰面时他们却假装没看见我,或者态度傲慢地不与我打招呼。我心里想:何必狐假虎威,只因短暂的得势就盛气凌人?等着瞧吧!

南大校园里鬼魅魍魉到处横行。杨贵谊虽然忠于职守,现在却因被政治逼害而必须离开他所热爱的工作。他想了解到底是什么原因,他必须离开南大校园。他决定到刘孔贵的宿舍去问他。刘孔贵始终守口如瓶,不肯透露一个字:

我先耐心地听他讲,看他能耍出什么花招。他却不顾我的神情,继续七拉八扯地说他的话。眼看话不对口,我只好直截了当的对他说,“刘教授,老师们明年的聘约已经分发了,我却还没有收到。”

“是的,是的,你…你的问题不大。你可以写一封信来澄清,并提出你的要求,我可以帮你呈给有关当局,”他的话说得很不自然。

“刘教授,我不是来向你抗议或提出什么要求。我只是想知道,临时行政委员会是根据什么理由不给我续聘?”

“啊,你的问题不太严重。你不必太过烦恼……。”

“我不会烦恼。不管是重要或不重要,我都无所谓。我只希望你让我知道,我的聘约被中止,是不是因为我在校园内行为不检?”

“哦,不是,不是那个问题,”他一面说一面摇头。

“如果不是那个问题,那么是不是因为我的教学不好,被学生投诉?”

“不是那样!不是那样!不关学生的事。”

“这也不是,那又不关,那到底是犯了什么过错,使我严重到被撤职?”

“那个…,那个……。”他两只眼睛直瞪着我,躲躲闪闪的说不成话。

“那个,那个…难道是政治问题?”我干脆代他说。

“正是,正是!”他如释重负。

“荒唐,简直是胡闹!我什么时候参加过政治?哪里来的灵……?”我的话还没说完,他就赶快插嘴,“别急,别急!你可以写信来上诉。”

“刘教授,谢谢你的好意。我今晚来拜会你的目的,不是要向你提出什么上诉不上诉的玩意儿。”

“如果那样,今后你就没有机会教书了,”他装作还要说服我的样子。

“天无绝人之路,机会到处都有。不教书,不是我个人的损失。我也不会饿死。学术研究工作,不一定要在校园里进行。请别误会,今晚我来见你,不是要来向你乞求,也不是有意向任何一方妥协。我是要来了解人家在这件事情上加给我的是什么罪名!”看到我的意志坚定,态度明确,刘教授再也说不下去了。至此我向他告辞。

最后终于问出来,“是政治问题”,但是什么政治问题,又没有明言,也就不了了之。

几天后,听到一个传言,说是杨贵谊将参加反对党,出来竞选,所以不被续聘。

其实,他根本就不是新加坡公民,如何参加竞选?很显然,是有特务打报告上去,所以他才受此逼害。

杨贵谊一生都没有参加过政治,却被政治逼害。即使他是新加坡公民,当时真的参加反对党,出来竞选,那也是宪法赋予的公民权力,为什么却必须因此而遭受逼害?

(6)祸福相依

离开校园后,杨贵谊失业了一年多。后来到树胶公会当秘书。树胶公会是华人树胶业界的公会,陈嘉庚、陈六使、李光前等都是树胶业的成功商人。在南洋大学初创办时,星加坡和马来亚各地的树胶公会都大力支持。树胶公会就成为杨贵谊的避风港。他在那里直到退休。他回忆说:

多年来我其实一直很感激树胶公会,我的老板们每个都思想很开通,他们知道我在办公室里也做一些非公务的工作,虽然不十分清楚我在做什么,但知道那是文化工作。只要我做好分内的事,他们从不干涉,这一点我很感激他们。

因为树胶公会老板思想开明,他在空闲时,开始编纂词典。这是他大半生的工作。他和他的夫人陈妙华合作编纂的马华词典有:《马来语略语词典》(1969)、《马来语大词典》(1972)、《统一标准马来语词典》(1973)、《通用马来语词典》(1976)、《最新标准马来语词典》(1979)、《现代马来语词典》(1984)等。

他也编写马华双语故事书:《为祖国立功》、《马来民间故事选》、《吝啬者的报应》、《有益的教育》、《潘蒂尔的故事》。

还翻译马来文著作《阿都拉传》、《阿都拉游记》。

另外,还以马来文著述《马华新文学发展史1919-1965》。

这些著述让他成为马来语文的专家,对于促进华巫两族的相互了解与和谐相处,很有贡献。

虽然离开了南大,杨贵谊始终不忘南大,对南大一再遭受逼害,无法忘怀:

南大给我带来幸福。有了南大,我才有机会追回在教育上失去的岁月,享受完善的大学教育。……

南大从筹备、创立到停办,一直都受到居心不良者的种种污蔑与干扰。污蔑与干扰使用的手段既残酷又狡猾。其中最可恶的是白里斯葛报告书。那是有关方面雇用来攻击东南亚华人社会创办的唯一高等教育机构(大学)。不迟不早,他们把报告书安排在1959年7月22日,正当南大辛苦栽培出来的第一批学生即将毕业的时候发表。报告书中极力贬低南大的学术地位,后来的两份报告书也一样。一是魏雅龄领导的1960年《检讨委员会报告书》,二是最具杀伤力、由王赓武领导的1965年《南大课程审查委员会报告书》。

当初,他刚进入南大时,正是二战之后不久,反殖民地主义思潮席卷全世界。

一九五五年四月在印尼万隆召开的亚非会议,是亚非国家和地区一次反殖民主义的会议。

亚非学生会议也于一九五六年五月在印尼万隆举行,由二十七个国家的学生代表参加。

南大同学和马大同学组成一个代表团出席。另外,南大同学还组成一个观察团参加。杨贵谊即其中一位成员。他少年时受英国人的政治逼害,毕生难忘。

南大学生会的代言刊物《大学论坛》,除了华文版本之外,还有英文(University Tribune) 和马来文(Mimbar Universiti) 版本。杨贵谊参与马来文版本的编写工作。

他大半生都在编纂马来文词典,推动多元民族文化交流,二〇〇九年,获得马来西亚国民大学颁发文学荣誉博士学位,借以表扬他的贡献。

杨贵谊毕生努力不懈与刻苦奉献的精神,就是南大精神。他是南大的优秀儿子。

2、谢太宝

谢太宝是南洋大学之子。他身上留着历代志士的血,乃是顶天立地的男儿。他所受的迫害,前无古人。他面对迫害的精神,更万古流芳。

他品德与学识兼备,远胜过李光耀。李光耀只有学识,没有品德,终其一生,不能以德服人,只能以权力欺压人。他逼害谢太宝就跟逼害林清祥的原因一样,都是因为两人的才德远胜过他,为众人所推崇,担心被取代而下毒手。

谢太宝和曼德拉一样,都是人类反压迫、反专制、追求自由、追求理想的象征。

南洋大学因为有谢太宝而光荣,陈六使先生也当然因为他而感到安慰。

陆庭谕《时穷节乃见谢太宝“南大精神”》赞扬他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

这个南大精神之英的谢太宝,临难毋苟免,不屈不挠的“磨穿牢底”,比南非的黑人领袖曼德拉的25年囚禁还要多几年。他还是“不屈服”。

“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谢太宝不争一日争千秋,视死如归,无疑的,力量来自于那个时代的学生运动、群众运动,来自于“不自由毋宁死”的信念。

若问何为南大精神,就南大之追求言之,即“自强不息,力求上进”之谓也;就个人之体现言之,即“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谓也。此种精神,即为陈嘉庚精神、亦即陈六使精神、亦即林连玉精神、亦即谢太宝精神。

傅树介医生在二〇一〇年一月廿四日,在槟城新书推介礼上推介《华惹时代风云:马大社会主义俱乐部对当代新马政治的影响》时,说到谢太宝:

太宝来自华文源流。他是南洋大学杰出的理科毕业生。毕业后,就在南大任教。在社会主义阵线被冷藏行动打成残废之后,他挺身而出,作为社阵的候选人参加了1963年大选,并成功当选为国会议员。他是一位优秀的演说家,跟群众的关系非常融洽。这居然成为他被无理拘留长达32年之久的最大罪状和原因。作为一个政治威胁,他必须“被中和掉”,即把他关押起来,直至年老到身心衰歇再也没有精力从事政治活动为止。

他是于1966年在怡保发表一篇演讲后被驱逐出马来西亚的。他和他的马来西亚朋友在美国总统约翰逊访问期间发起了反越战的示威游行。他也要求人民行动党在国会里就人民行动党决定退出马来西亚的议题作出解释并咨询人民的意见,因为人民行动党曾宣称,全民投票的结果显示,人民是支持(新马)合并的。他还要求知道,人民行动党领导层同意签署分离协议的原因。

谢太宝是一个非常友善、沉默寡言、非常好学和用功的人。在牢里,他所阅读的书籍,主要是英文书和马来文书,结果他的英文水平和马来文水平都有很大的提高。

如今,他在荷兰一所大学工作。

谢太宝尽管历经艰苦,仍然不失本心。依靠自己坚强的精神和勇气,宁死也绝不投降,不畏强权,自强不息。他代表人类的良知,是道德的典范。

(1)中学时代

谢太宝一九四一年生于星洲。自幼天资颖慧,十岁小学毕业。十一岁进入星洲华侨中学。中学时代,头角峥嵘,才华显露,远胜同侪。一九五七年,十六岁高中毕业。

他是品学兼优的学生,深得老师赞赏。他的同学符懋濂在《叶老师口中的谢太宝》文中回忆当年情景说(刊于南大站):

初三那年,从叶老师口中,得知谢太宝念高二,是我们的学长,而年龄竟小我们三、四岁,又变成了我们的学弟。或许正因为如此,叶老师特别欣赏这位“小学长”的数学才华,经常开口便说:“和谢太宝相比,你们差得太远、太多了!”或者说:“如果你们有谢太宝的一半,我就高枕无忧了。”可见谢太宝在叶老师心中的位置与分量,的的确确非同小可!

……从郑安仑校长到每一位任课老师,如王卓如老师(华文)、林炳刚老师(英文)、陈仰成老师(历史)、林总老师(物理)等等,都众口皆碑,对他盛赞不已,足以令我们相形见绌,更令我毕生难忘!

那个时候的中学,不分文理科。不管高中初中,文理科目都一样重要。谢太宝文理科功课样样擅长,而数学尤其突出,显然倾向于数理。这样的少年人,只要能自然成长,必成大器,贡献社会,但能否顺利成长,那就要看社会政治环境如何了。

华文教育,当时备受歧视。只要是受华文教育者,都受到英国人及其代理人的排斥。想过安定生活的人,绝不可以关怀社会,否则势必成为掌权者的眼中钉。

(2)大学生活

谢太宝高中毕业后,报考南洋大学,进入物理学系进修,又成为物理系的高才生。当时,他十七岁。

华文学校学生有“兼济天下”的思想传统,关心社会时局。谢太宝也正如此。他在大学里积极参加学生会的活动,并成为第二到第四届(1959-1961)的副主席。

当时。学生会的活动很多,让大学的生活更加多姿多彩。学生会的领袖都自然得牺牲一些时间,难免影响功课,但谢太宝的成绩仍然很好,是系里的高才生。当时的愿望是到海外大学修读物理硕士学位。

他的语文能也很强,不但中文和英文都掌握好,马来文也极佳。一九六一年,大学举办马来语演讲比赛。通常,从马来亚来的同学,马来语较好,谢太宝是星加坡学生,却赢得高年组冠军。那个年代,马来亚刚刚独立不久,南大学生都热烈学习马来语。

一九六一年,谢太宝是南大第三届物理系毕业生。他到中学担任教师,过后,回南大物理系当助教。他有志于走学术研究的路。

他当物理系助教时,对学生和蔼而又有耐心,深得同学们敬爱,都愿意向他讨教。上实验课时,他都先给学生讲解作业大要,对学生十分照顾。

谢太宝有强烈的正义感。在目睹时局动荡不安时,毅然于一九六三年从政。他所从事的是和平议政,却成为李光耀逼害的首要目标。

(3)从课室到监牢

一九六三年是星加坡政治的分水岭。发生在这一年最重大的事件便是二月二日的“冷藏行动”。李光耀依靠暴力维持手中的政权,民主政治已没有希望。

在这次“冷藏行动”中,南洋大学遭受极大的破坏。首当其冲的是校内的学生领袖,被逮捕被残酷逼害的数以百计。谢太宝当时正在南大物理系担任助教。他一生反对暴力政治,维护和平。他目睹母校遭受的蛮横破坏,毅然决定走上政坛,维护民主政治。

在“冷藏行动”之后,李光耀的政权暂时稳定。九月廿一日大选,谢太宝代表当时的反对党社会主义阵线参加竞选,并成为裕廊区立法议员。

谢太宝是个文弱书生,一位好老师,并不被李光耀的政治部所注意,所以在“冷藏行动”中,不被逮捕。李光耀当时以为南大学生的反对力量已不足为虑。他绝没想到,还有有一个如此特出的谢太宝。他的语文能力非常强,中文、英文、马来文都十分出色。这方面,他远胜过李光耀。李光耀只是英文好,马来文一般,不懂中文。

谢太宝还有一点远胜过李光耀。他是一位良师,待人接物,宽厚有容,所以和选民关系甚佳。相比之下,李光耀不能容忍谢太宝。就像傅树介医生所说的:

他是一位优秀的演说家,跟群众的关系非常融洽。这居然成为他被无理拘留长达32年之久的最大罪状和原因。他必须“被中和掉”,即把他关押起来,直至年老到身心衰歇再也没有精力从事政治活动为止。

谢太宝步入立法议会后,他取代了林清祥,成为李光耀逼害的第一目标。当时,林清祥已在狱中。

一九六六年四月廿四日,谢太宝在马来西亚劳工党霹雳州分部发表政治演讲,他因而被驱逐出境。

他爱好和平,被驱逐出镜后,仍然在美国总统约翰逊访问期间,发起反越战示威游行。呼吁美国停止轰炸越南。

一九六五年八月九日,星加坡脱离马来西亚独立。李光耀并没有向星加坡人民解释原因。

一九六六年十月,谢太宝与其他八位社会主义阵线议员抗议李光耀政府脱离马来西亚的决定,并退出国会。在国会之外斗争。

一九六六年十月年九日,李光耀以内部安全法令逮捕谢太宝和其他廿二名社阵领导人。这是冷藏行动后的另一轮大逮捕。谢太宝从此开始长期困在牢狱之中。李光耀也从此除去心目中的最大敌人。

一九六八年二月间,李光耀褫夺谢太宝的公民权。

在南大校史上,一共有三个人先后被褫夺公民权。谢太宝之前,有两位南大重要领袖被李光耀褫夺公民权。

第一个是南大创办的大功臣潘国渠先生。一九五八年三月三十日,南大落成典礼举行之后,李光耀上台执政之前,潘国渠先生的公民权被褫夺了。

当时,李光耀已是英国人选定的取代林有福的代理人,表面上看来,褫夺公民权的是殖民地政府,实际必是李光耀无疑。因为在这之前,南大初创办时,英国人并不敢公然逼害任何一位创办人,以免激发更强烈的反殖民主义运动。李光耀则不同,他不是白种人,没人发觉他早已与英国人相勾结。他当时已跟英国人一起,将受华文教育者定为“共产党”和“沙文主义”,而逼害华文教育的最大目标是南洋大学。因此,在他上台之前,必须把帮助南大稳定发展的第一大功臣潘国渠除掉。褫夺公民权是最稳当的办法。

第二个是南大创办人陈六使先生。一九六三年九月廿二日,李光耀借助冷藏行动的余威,赢得选举的第二天,便迫不及待的宣布褫夺陈六使先生的公民权。这导致三天后,陈六使先生辞去南洋大学理事会主席职。南大从此为李光耀所完全控制。

李光耀本想把谢太宝驱逐出镜,但最后还是把他继续关在监牢里。谢太宝虽久困牢房之中,却始终不屈,展现出伟大的精神。

(4)威武不屈

李光耀拘禁谢太宝,可是却说不出他犯了什么滔天大罪。直到一九八五年,才说他是马来亚共产党党员,并向他提出出狱条件,只要他公开承认自己是马共党员,并谴责马共的武装斗争,便可以出狱。

谢太宝断然拒绝了,因为他与马共没有任何关系。他不愿做违反良心的事。他坚持,如果当局有任何证据,应该给他公开公平的审讯,他有自辩的权利。

谢太宝在狱中受尽种种不人道的迫害。一九九九年一月廿五日的《新闻周刊》刊登谢太宝的访问记录。其中四个问题都是关于他在狱中受残害的事:

问:你在受拘禁期间,所受最坏的对待是什么?
答:我被单独监禁的时候,是关在黑房里,不是平常的牢房。一片黑漆漆的,一片沉寂,牢房内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为了吓唬我,政治部人员说,被关在那样环境下的人,几天就会发疯。刚开始时,一天晚上,我听到有人大力踢牢房门。我想,那个人是真的疯了。

问:在黑暗中,你怎么样让自己神志清醒呢?
答:我对着自己说话,告诉自己,我要是让自己疯了,就没法做这么有用的事了,[文冬]生命也就没用了。我也让自己往正面的方向想。我想想那些平凡的人,生活条件比我更艰难,更不幸,就像那些身体残缺和盲眼的人。我就这样子让自己有精神和勇气,坚持下去。

问:监禁这么久的原因是什么?
答:调查官对我说过,只有在签署一份由政治部人员起草的自白书后才能得到释放。他们要我承认,我是渗透进入社会主义阵线的马来亚共产党员,目的是颠覆政府。这声明是假的。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共产党员。所以我拒绝签署。

问:当初没签虚假的悔过书出狱,现在后悔吗?
答:我为什么要后悔呢?政府要我签署一份假声明。有些被拘留者签了声明,却不被释放,反而单独拘禁几个月或几年。我绝不会签。这违反我的良心。签了将让自己无法心安理得地过日子。

在受拘禁初期,在非常冷的牢房里遭受拷问,日以继夜,而且,还不准看书。他在牢房里,看到一位以前被拘禁政治犯留在墙上的一首诗:

十年铁窗
永不太迟
千万折磨
我志成钢

虽然已字迹不很清楚,但仍隐隐可见。这首诗给他极大的鼓舞。这首诗表达了他自己的心迹。

在李光耀的监牢中,受逼害的人,不计其数。

当李光耀政权无法使谢太宝屈服时,就向他年迈的父亲施压,强迫他父亲说服他投降。谢太宝因而大骂政治部官员无耻利用老人家。

此计不成,又生一计,政治部官员驱车带他环岛观光,让他看到现在的繁华,只要他签一份悔过书,便可以过繁华的生活。但如果他不愿签,就会在监牢里终老。

一切手段都用尽了,还是无法击败谢太宝的意志。

从一九六九年开始,设在伦敦的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 就为释放谢太宝而努力,但一直都不成功。

直到一九八五年,被无理拘禁十九年后,因为无法提出证据证明谢太宝犯罪,便只好以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指他是马来亚共产党员。

在一九八十年代,德国总理疏密特(Helmut Schmidt,1918-2015) 曾经写信给星加坡政府,要求释放谢太宝。李光耀仍然不肯,因为谢太宝不肯写悔过书。

一九八九年,谢太宝四十八岁,终于离开大牢,转到圣淘沙岛软禁。他不是在自己的家中受软禁,而是在李光耀指定的地方受软禁,却要他自付生活住宿费,并不得离开小岛。此等恶毒行径,真是天理难容。

一九九二年,谢太宝五十一岁,才获准在日间回返星加坡本岛探访年迈父母亲,然后再回小岛受软禁。

一九九七年八月,他五十六岁,获准接受汉堡基金会奖学金到汉堡修读经济学和政治学,为期一年。

一九九八年十一月廿七日,他五十七岁时,李光耀政府才解除对他的软禁限制,重获言论与行动自由。

李光耀叫政府官员警告他,不得参与政治活动,否则,将严厉对付。他告诉政府官员,他对政治仍然有兴趣。他不愿顺从当局的指示,拒绝向李光耀强权低头。他希望在获释后,可以和更多人见面,看看是否可以为星加坡人民服务。

他说,“我一生最宝贵的时光被夺走了,连正式指控都没有,更别说在法庭上公开审讯。他是臭名昭著的内部安全法令受害者,要求政府废除内安法令。”(见香港《南华早报》,1998年11月27日版)。

就这样,谢太宝坐牢三十二年,从廿五岁直到五十七岁,才获释出狱。

长期监禁影响了他的健康。一九九八年八月,他接受前列腺手术,膀胱衰弱了。

由于在黑牢监禁多年,他的视觉也受损坏,肺部也不健康,生活中,仍被恶梦似的回忆缠绕。他最健康的就是坚定的意志。他要开始新生活。

他心中并不怀恨任何人,包括李光耀和那些在监狱里残酷对待他的人。他仍然坚信民主并不是暴力。他不反对任何个人,只是反对不公正的制度和政策。

他可以遭受监禁,但民主谁也监禁不了。总有一天,星加坡会走到民主那里。

他不懊悔自己过去的路。假使可以重来,他仍然选择同一条路。在他内心深处坚信,自己不能出卖良心,宁可牺牲自己,也绝不能承认虚假的事。他心中的浩然正气,让他可以昂首阔步,走出牢门。

南洋大学的历史,是受李光耀迫害的历史,是一场浩劫。潘国渠先生和陈六使先生,都为南大而失去公民权。谢太宝不仅曾失去公民权,还受残酷的政治逼害,把青春年华留在牢房里。南洋大学的无数儿女,为母校付出沉重的代价。

谢太宝是良心政治犯,威武不屈,体现出南大精神,是南大人的表率,南大之光。

(5)学术生涯

谢太宝本就是研究学术的人才。他对社会时代的使命感,让他走上政坛,还为发挥才华,便遭受逼害。获释之后,虽然已步入老年,还是毅然重回学术研究。

一九九七年,获得汉堡基金会奖学金,到汉堡修读经济学和政治学,为期一年。

回来后,继续研究印尼经济。他的马来文知识,对他的研究有极大帮助。

二〇〇〇年,六十岁时,他到荷兰海牙社会研究所深造,获得发展经济学硕士学位,并继续研究工作。

二〇〇六年,六十五岁时,获得哲学博士学位。

他的博士论文题目是:《转植或者是内部原生?发展中国家的外来投资与工业升级:印度尼西亚的个案研究》。

谢太宝目前仍然在荷兰从事研究和教学工作。

(6)林连玉精神奖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一日,设在吉隆坡的林连玉基金宣布:谢太宝荣获本年度的林连玉精神奖。

谢太宝得奖的原因是:虽然遭遇三十二年不合理和无审讯扣留,他对民主的信仰绝不妥协,以及他对斗争的信念绝不动摇。他是南洋大学精神的一个光辉典范。

林连玉先生,一生维护民族教育,受尽种种逼害,虽公民权被褫夺了,也无怨无悔。谢太宝所走过的路,与林连玉先生所走的也正相同。林连玉精神,也就是谢太宝精神。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十八日,谢太宝在林连玉精神奖颁奖典礼上发言时说:

对于母语教育和南洋大学,我是蒙恩受惠的多,反哺回馈的少。和那些长年累月为华教和南大默默奉献的人比起来,我实在是渺小得很。所以,这份精神奖的荣誉,应该是属于所有热爱母语教育和南洋大学的人们。

大学不是象牙塔。大学的价值,不仅仅在于它的良好设备,更重要的是在于它的精神,在于它能感受时代的脉搏和人民的呼唤,为社会培养爱国爱民、献身人类进步和世界和平的人才。……

南洋大学的创办,正如陈六使先生所说的,是结合了“三百多万华人的胆”,凝聚了“三百多万华人的志”。……有一天,内政部官员来问话,要我谈对南大与新大合并的看法。我冷冷地回了一句:“人民不会忘记,是谁消灭了南大”……林连玉先生说过:他的躯体可以被摧毁,但是他的精神却可以永远存在和绽放异彩。今天,南大虽已不复存在,但是它却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南大精神的种子,已撒遍全东南亚。南大精神是杀不尽、灭不了的!它将永远鼓舞着大家,不畏艰难,奋勇前进。

这番话,说出他对母校的感念,大学的价值,以及对陈六使先生和林连玉先生的敬仰。

二〇一五年,施忠明先生、戈麦斯博士、陈如斯先生,提名谢太宝为诺贝尔和平奖的候选人。成功得奖并不容易,这项提名之举,其重要意义在于维护正义。正如陈如斯《提名谢太宝博士为诺贝尔奖金和平奖候选人的始末》(刊于《人民呼声论坛》):

全世界有273名角逐诺贝尔奖金的候选人,要获得这个奖项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甭管我们的提名结果如何,谢博士的提名被(诺贝尔委员会)接纳本身就是一项胜利。因为诺贝尔奖金并不是一般人可以申请的。谢博士并没有要求他人或者自己提出申请。……

我们感到骄傲的是,谢博士和他的爱国战友们为自己的同胞的自由和更好的生活而斗争。……我们现在要让全世界,特别是新加坡的同胞们这是一个人的悲剧和巨大的牺牲。他和他的战友们是我们的先驱,他们为此所付出的牺牲。

谢太宝蒙冤数十年,如今单单得到提名,已象征时代的转变。自由和平的声音势将越来越强。专制残暴的政权势必为时代所淘汰。

谢太宝的名字在星加坡历史上,已成为追求自由和平的象征。他和他那一代的战友,为一个美好的星加坡而遭受残暴的磨难。他已是鼓舞后来者继续奋斗的力量来源。

杰姆斯戈麦斯(James Gomez)在提名谢太宝博士为诺贝尔奖金和平奖候选人申请信中说(刊于新加坡文献馆):

谢博士已经成为在新加坡那些为政治和其他自由而在艰难的道路敢于发言的人的精神力量泉源。这是一条仍然是极其艰苦和具有挑战性的道路。尽管如此,在像新加坡这样的现代化的国家,权力、控制和镇压的水平是已经变得极其世袭了。谢博士贡献了自己最佳的政治精神和热诚给予了目前进行活动的人。

这些话如实反映谢太宝的精神与贡献。他是再生的文天祥。沈大福同学有一首题为《谢太宝》的诗,向他致敬:

仰望
 原型健在的巨大铜像
敬礼
 星光都会燃烧的生命
拥抱
 让永不屈服的尊严注入我的脊梁
仰望
 与南非曼德拉举世成双的谢太宝!

这首诗写出后来者对谢太宝的敬仰。这是他精神最伟大的地方。星加坡诗人怀鹰,也有一首诗《遥寄谢太宝》,向他致敬:

你的32年
不是在绿草地上奔跑
仰面和太阳亲吻
不是在海边吹着惬意的风
看海鸥点点
驮着喝醉酒的夕阳

你的32年
四面冰冷的墙是唯一的风景线
没有日月星辰的坐标
只有梦里的烛光
依然闪烁着双眉如剑的芒刺

你以轩昂的肉体
抵御寒流铺天盖地
不说一句忏悔
不低下高贵的头
不让谎言涂抹真理

铁墙可以磨蚀秋风的翅膀
让阳光变成冰川
却让你成为浴火凤凰
在共和国贫血的土地上
铸造一则比神话还烂漫的史诗

青春虽然远逝
你英雄的名字
已被刻在岩壁
遥望大海 遥望星空

3、朱华联

朱华联,学名朱保连,笔名朱颜,柔佛居銮中华中学毕业。他是个苦学生,上一章已介绍他刻苦求学的事迹。就在他面对艰苦困境时,却被职业学生陷害。他的同班同学叶锦伦跟他一起被陷害,一起被开除出校。真是陋屋又逢连夜雨。上文“反对迫害”一节中,引用郑奋兴教授的话说:

岂有此理!有些人本来跟这件事情无关的,也被开除了。

朱华联被开除的情形正是这样。他并不参加当时的活动,只是不听职业学生的话,便被放进黑名单,不仅开除,还当是重犯,关押囚牢。真是岂有此理!

世界上从没有一家大学和学生像南大这样被恶毒逼害。

朱华联后来写的几本书《云南园的歌声》、《南大心声》、《岁月留痕》、《南大回忆》、《南园长风》等,记录他在南大的生活,以及遭受职业学生的陷害的经过详情。《有笑有泪的云南园生活》《从大学到监狱的回忆》(刊于南大站)两篇文章,详细记述遭受逼害的事。以下记述即采用他的文章来再述他的故事。

(1)优秀学生

朱华联就读柔佛居銮中华中学时,成绩优异。一九六二年,读高二时,为了减轻父母的负担,他打算不念完高三,以便节省一年学费。当时,南大正在招生,他报考现语系。结果考上了,可是父亲极力反对,因为父亲知悉星加坡政府逮捕南大学生的事,预测南大将有暴风雨到来,便要朱华联去念英文黄昏班。可是朱华联坚持进南大。他下定决心,自力更生,不要父亲资助。

一九六三年开学前,母亲和大哥筹备了几百元,给他交学费。他于是提着一个皮箱,告别了父母,便从居銮乘火车到星加坡。

到了云南园,看到一群群欢乐的男女同学登记入学或办理寄宿,他却愁眉苦脸,徘徊不前。因为入学要验证高三文凭,可是他没读过高三。

他拨长途电话向母校校长求情,发给他高三文凭。校长回答:“抵触独中条规,没修完高三,考获离校文凭也不能发!”。

他再向母校级任老师的丈夫鲁先生求助,鲁先生劝他读先修班。他只好报读先修班。

离家时,身上只有几百元,缴了学费,便所剩无几了。幸得一位同乡同学帮助,住在他的房间,一间宿室同住五个人。早餐和午餐,只一片面包充饥。晚餐时,在小餐厅订了一份餐和另一位同学共食。由于吃不饱,身体慢慢消瘦憔悴。

读先修班的那年,埋头苦读,希望得到优越成绩,可以申请助学金。可是,辛苦了一年,却没看见成绩单,只接到通知,可以读一年级。申请助学金的梦又碎了。

(2)工读生

一九六三年尾,南大放长假。他和海山街一个姓吴的星加坡同学到职工大厦建筑工地当抝铁杂工,工资一天五元。为了节省,他住在吴同学父亲的面房里。这陈旧简陋的组屋,座落在海山街的交界处,车声人声,终夜不停。清晨,从海山街走路去工场,沿途经过牛车水,他坐在路旁的小木凳上,吃一角钱盐稀粥或炒米粉。

为了求学,为了理想,他咬着牙苦干,非但称职,还比普通杂工强。工作了几天,变成了小黑人。他的食量大。早餐吃不饱,午餐一人一元,菜有限量,饭却自由吃,他吃上三四碗。工作了三个月,存了六十大元,离开工地,告别了吴家,回到云南园。

一九六四年,东筹西借,交了第一学期学费,手上已没有分文。漫长的三百六十五天日子,不知怎么挨过。第一天上课,父亲就要他停学,并托人为他找工作。

第一次作文课,黄六平教授要同学当场写一篇文章,题材自选。他下笔如流,叙述进南大的愿望和困境。交上文章,黄教授看了很感动,愿意帮忙寻找工读生工作。一周后,图书馆主任要他去面试,结果被选用了。辅助金每月六十元。当晚他就乘火车赶回家乡报告喜讯,卧病的母亲听了也欢笑。

可是好景不长,不久暴风雨来临。南大当局开除了两百多个同学和教职员。那时他担任中文学会理事,负责年刊校对。当时,据说凡参加学生会和学会的同学都可能收到开除信。这次他很幸运,没收到开除信件。不过,有个常常拿着一个草包的学生来找他,要他签“悔过书”。他不想签,因没做坏事为何须悔过?当理事并不犯法。这个草包学生硬要他签。他回心一想,只要平安没灾难就好了,连悔过书的内容都没看清楚,就糊里糊涂地签了。

不久南大改组,图书馆人事更动。几天后,他和其他同学都收到警告信。图书馆的负责人以他参加非法活动的罪名被解聘。他没说上一句话,便离开了图书馆。

失去了工作,他又面临辍学之苦。教授们出于同情,劝他写封信去表白。那时,他写好了一封信欲呈上求情,可是又想到自己并没有参加非法活动,为何要求情?一气之下,把信撕了。

没有工作,没有收入,不敢向母亲和大哥要钱。好在天无绝人之路,住在茅屋里的一群同学,知道他没钱交学费,筹足了借给他,好不容易才熬过了一个学期。

这之后,他到市区当家庭补习老师。以外日夜奔波,消瘦得如病人,也患了神经衰弱症,常失眠。

(3)遭受陷害

一九九六年尾,南大大事改组,从校方行政理事会到学生学会,都有很大的变化。他班上五个同学被那个拎草包的学生提名竞选中文学会理事。五个人都反对竞选,尤其他和叶锦伦同学两人,非常不愿意。他曾经答应母亲、大哥,不再当学会理事,所以立场坚定,要退出竞选。

那个拎草包的学生大权在手,一意孤行,结果五个被逼参选的同学都中选了。他和叶锦伦同学坚决不当学会理事。他们和那个拎草包的学生争辩。最终,他们退出了理事会,但这一场争辩,种下了后患。

一九六六年十月廿九日,李光耀来南大,为新图书馆主持开幕礼。一群同学和平游行,抗议王赓武报告书使南大变质。当时,他和叶锦伦同学都不在场。

十一月十六日傍晚,他和叶锦伦同学在宿舍做功课。突然有人唤他们的名字,说他们被开除学籍了。他和叶同学奔去图书馆,布告栏出现了五十个被开除同学的名字。他和叶同学是其中两个。开除的理由是:“罢课,涂写标语,参加非法活动,经过校长劝告仍然不听。”

十七日清晨五时,军警围堵学生宿舍。他和叶同学在宿舍被逮捕,被扣上手铐,只有谋杀或者刑事重犯才会如此。他和其余六个同学被押上囚车,镇暴车在后护航。

他抬头从小车窗回看校园满山的相思树,微波鳞鳞的南大湖,常去的图书馆,常坐的石凳。这是最后一眼:“再见了南洋大学”。泪水像石蜡凝固在眼眶中。

(4)牢房重犯

囚车直接驶进女皇镇监狱,一步步行过多重的机械栅栏,坚固的栅栏。命运已被判决,在内部安全法令下,没有审讯,没有公正。叶同学和他被个别囚禁在四楼囚房。

叶同学走在前头。在步入囚室前一刹那,回头用极度惊骇的眼神看着他:“发生了什么事?”随之泪水夺眶而出。他的双唇麻痹,喉舌窒息,无法说出半句安慰的话。

囚室内有一张单人床,一张被,一个有盖马桶。从坚硬木门的小孔看到外边一条长长的走廊。黑夜降临后,刺耳尖锐的哭叫声,低低的抽泣声,穿破了死寂的长夜,让人感到在生病和虚弱,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整个晚上,反复思索和回忆在大学的日子,家乡的生活,一切如在眼前,又突然远去。在囚室内,已是一个失去自由的人。

清晨时分,守卫开亮照明灯并打开囚室的门,随众人到外头场地集合听候指示。传言这十名囚犯中有两名重要人物。他们会是谁呢?大家看起来既平静又斯文。

第一天和第二天,都被叫去问话。早上或下午,只有短暂的活动时间。其他时间都被幽禁在房中。有一天中午,几十个囚犯被命令集合在大厅。每人一纸一笔,写想要写的话,寄去意想中可能帮助自己的人。

没有人会收到这封信,也不会有人回应这封信。就像是祷告,你可以任意祷告,神灵是那么的遥不可及。十点钟时交出书信后,再度囚禁在牢室内。

晚上十时熄灯,在黑暗的囚室内的人,受精神虐待,未经审讯。

隔日,拷问开始,单独的一个接着一个。在冷气房内,一个高个子注视着他:“欢迎你,请坐。”

“你为什么被逮捕?”
“我不知道。”
“你被逮捕,游行示威,你有参加非法活动吗?”
“我参与罢课和游行请愿,那是三年前的事,是一个和平的示威。”
“你三年前参加活动,为什么现在被开除?你肯定没有参与非法活动?”他用狭窄的小眼看人。
“你必须说明真相,要不然你会长期的拘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开始显得粗暴。
“我知道有一份要改革南洋大学的王赓武报告书,我也知道学生学会有一份备忘录和一封谴责信,呈交给了有关部门。这些都不是非法活动。无论如何,我都没有参与。我只是替学会张贴每年一次的会讯。”

审讯过后,在囚室内的人,只能来回走动。

十八日下午,他躺在监牢床上,想着家乡,也想念他的补习学生。突然间,牢房的门开了。他被命令到职员室去签收信件。走到职员室,站了片刻,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望了他一眼,把信开了,念了几句,然后抬头对他说:“这是驱逐出境令。”接着又大声警告说:“你永远被禁止入星加坡。”

当他听到永远不能进入星加坡时,冷汗直流。他悲哀地,缓慢地问:“为……什么……不……给我……来星加坡?我……的女……朋友住……在星加坡。”

“快签收!别浪费时间。”职员命令道。

他用颤动着的手,签收了信。

从职员室走出来,好似一个被逮捕的受伤战犯,往断头台走去。在短短的三天里,被开除学籍,被押入牢狱,如今又被驱逐出境。

“我做了什么事?犯了什么罪?!”

走过叶同学的囚房时,叶同学站在牢房洞口问:“什……么事?”

他有气无力地答:“我……将……永远被……禁止来……你的……国家。”

叶同学用沙哑的声音安慰他。

整个晚上,他躺在床上,仿佛看到亚兰站在长堤对岸,挥手道别。他回忆那些和她走在海滨,微风扑面的夜晚。他留恋在她院子里常坐在一起的千秋。他留念狮城的每一棵树,每一根草……。

十一月廿四日早晨。叶同学听到他父母来探监,他高兴的跑去会面室。二十分钟回来,抱头痛哭。

“什……么……事?”

叶同学沉着气说:“我和你是……十个……重要人物中的……最重要的两个,父母不准来……探监,害得……我父母……天天在……监牢外……痛哭!”

看到叶同学悲痛的脸,让人内疚。如果两人当初没坚决地站在一起,拒绝当学会理事,也许不会有如此悲惨的遭遇。

牢房一天如一年,天天盼望被释放的消息。笫六天,其他同学都被释放了,监牢里再也听不到悲壮的歌声。

(5)告别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廿六日中午,当叶同学听到他被释放,马上悲喜交集,脸色苍白。叶同学站在牢房边向他挥手道别。他不舍得离开叶同学。他们的命运是相同的。他留恋地多望叶同学几眼,因为以后永远无法见面了。临走时,他把一包饼干放在叶同学的牢房外。他用抖动的声音安慰叶同学,默默地祝福他,希望他能以瘦弱的身子,战胜那漫漫的长夜。

当天傍晚,夜幕低垂。狮城的天空飘着细雨。他手中握着那张星加坡政府赠送并限时要他离开星加坡的火车票,匆匆忙忙往火车站走去。当火车开动时,他和亚兰站在月台边,相对无言。一阵悠长的笛声,划破了沉静的夜空。火车开始移动了,他用颤抖着的手和亚兰握别。火车越走越快,他跳上了火车,亚兰快步地跟着火车。他站在火车门边,看到亚兰脸色凝重,不断挥手。

“再……见……”

“再……”她低着头,挥着手。修长的头发在晩风中飘摇……。

火车载着他离开居住了四年的地方。

火车越过长堤时,他呆呆地站在车门旁边,寻找亚兰的身影。只见孤寂的弯月,飘浮在黑沉沉的夜空。

(6)连续逼害

一九六六年十一月廿六日,离开星加坡后,回到柔佛。过了三个星期,幸得李同学协助,到柔佛东岸小镇南亚港的南亚小学当教员。

白天教课,晚间修课,希望日后成为合格教员。这是当时唯一的愿望。可惜事与愿违。一九六八年,有一天接到一个神秘的电话,相约见面。

这人显然是特务机关派来的。特务机关知道了他被星加坡政府驱逐回来的事,担心他思想仍然激进,毒害学生,要他合作,以表忠心。只要他将所看到一切违抗政策的事,打报告就可以了。如不肯合作,教书证马上被吊销。他拒绝了。

三天后,校长转来了教育部的驱逐离校令。就这样,他再一次遭受逼害,离开了南亚小学。

南大学生所遭受的政治逼害,全无道理可讲。

4、庄正正

庄正正是泰国华侨。他在槟城读华文中学,然后到南大。他的泰名 Vithit Chungphaisan,所以他以泰名缩写 VC 为笔名。他在《我在南大的岁月》中记述在南大的遭遇。他所受的逼害是另一种,不同于上述几位同学,但性质相同。以下就采用他文章中的资料来再述他的故事。

(1)不能忘却的伤痕

庄正正在文章本是以英文写的一封电邮,题目是:My Old Days at Nantah,刊于南大站。他在这封电邮里,写下记忆中为了深造到南洋大学,又回返泰国,之后再辗转去新西兰和加拿大的漫漫长路。这其中的事故都是他的亲身经历,又或者是亲眼目睹了其中的过程。

李光耀一生诽谤南大,最常说的是:南大学生水准低,不懂英文。

庄正正到海外的求学经历,正可以清楚说明,南大学生到英文大学,不仅可以克服英文难题,还以优异成绩获得学位。这是给李光耀的最好回答。

新加坡文献馆翻译刊登庄正正的文章,并在文章有前头有几段话,说出南大人的心中不能忘却的惆怅:

在南洋大学的短暂25年生命里,南大的风风雨雨为许多南大人带来永世不能忘记的悲惨伤痕。由李光耀领导的人民行动党政府在1980年通过并合法规,让新加坡大学管理层合法的接管所有南洋大学的私有产权后,南大已经不复存在。对许多南大人而言,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提起前尘往事难免会有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的无限惆怅,与万般无奈的情怀。南唐后主李煜在亡国之后的悲愤之作,或许也体现了部分南大人的亡校情愫。诚然,饮水思源的南大人,理应能够体会李煜在午夜梦回时,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的意境。

在南洋大学有生的岁月里,总共培育了过万名的毕业生。这群拿着大学文凭走出云南园的南大生都是幸运儿,虽然他们步入社会后还是要经历饱受制度歧视的煎熬。南大也有为数不少却几乎已经被新加坡历史遗忘的肄业生。这群在政治风暴中被迫含恨离开云南园的南大人,是南大历史的重要见证人。他们的历史是新加坡历史的一个重要环节。历史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独述回忆,而是一群当代人的集体回忆。历史事件由点而线而面的发展,环环相扣层层相接。因此,欠缺肄业生历史的南大史,只是一部片面的南大史。显然的,没有完整的南洋大学历史,也就不会有完整的新加坡历史。

在新加坡政治历史,甚至于东南亚历史里,华校生的国家意识与认同是受到反共反华政治的质疑。1963年李光耀在加入马来西亚的政治过程中,就是形象的以第三中国论来描绘华文教育者。相信历史学者会求证这一观点的正确性。而按 VC 的说法:“对我以及许多在新西兰的南大儿女,我们的祖国是东南亚”。VC 的经历既记录了新加坡政府如何以行政对付南大人的历史片段,也反驳了新加坡政府对南大学术价值的批评。另外,更叙述了作者对南大念念不忘的旧日情怀。字里行间处处的透露了,这是一名热爱南大的肄业生,虽然母校已经烟消云散,他对云南园的日子却还有着极既深且厚的感情。这篇回忆记录了当时的历史发展。这是南大历史中的一个环节。所以这封电邮既是一篇南洋大学的历史文献,也是一篇新加坡的历史文献。

遭受逼害的南大人,都应该把自己的故事写下来,那并不仅仅是个人的故事,而是南大人集体的记忆,是历史的真实文献。庄正正在文末说:

谨将此译文刊登在南大站上,献给经历饱受制度歧视煎熬的南大人们。并顺此遥寄上无限的敬意给予那为数不少却几乎已经被新加坡历史遗忘的肄业生和被迫含恨离开云南园的南大人,以及所有把青春和生命献给社会和华文教育的校友们。

南大人可以做的事还很多,但还须各尽所能,同心协力,才能有所作为。

(2)追求传统

庄正正介绍自己的求学背景道:

我是在一个泰国的城市成长,之后到了梹城上中学。1962年12月我在梹城中学毕业后回返泰国,思索要到那儿继续深造——到新加坡的南大,或者去曼谷,台湾,又或者去澳大利亚。一天,我敬爱的大姐,一间华校,中华学校的教师,带回了一份《星梹日报》,里头有由马来亚政府监督的华文中学高中离校文凭考试成绩,以及有关南大入学考试的新闻资讯。在超过二千多名考生中,有八名梹城学生取得3个A:华文,英文和数学。我姐姐说服了祖母让我报考南大的入学考试,使我在报名截止日期的前两天,及时报名参加考试。1963年初,报纸刊登了入学考试的结果。我和其他数百名分散在东南亚各地的中学生一样的兴奋。我的入学考试成功。我期待着到南大去升学。

和几名朋友以及来自北马的学长们一起启程。我在1963年初抵达南大。作为一年级的新生,我感觉到是加入了一个大家庭。学长们以友善与协助的心态来对待新成员。我害怕新加坡大学和马来亚大学的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传统”。还好这些“传统”并没有在南大出现。作为南大的一名新孩子,我欣喜的开始了我在大学生活的人生,也相信可以在学业上取得优良的成绩。

庄正正在一九六三年初入学,二月二日,便是“冷藏行动”日。南大遭遇冷血浩劫。他所希望看到的“传统”,在南大正开始遭受破坏。这之后就难免让他伤心失望了。

(3)灾祸

灾祸骤然降落云南园。在南大创办之初,陈六使先生一再强调,南大师生可以研究政治,但任何人都不可以把政治活动带进校园。一九六三年是关键年。李光耀以强权和暴力控制南大,把政治带进南大,别的政党也自然跟着进来。南大成了政党竞选活动的地方。

1963年是新加坡的选举年。许多政党的竞选宣传车,包括人民行动党都到校园内拉票。事情的结果是执政的人民行动党以多选票胜出。隔天,南大创办人陈六使先生的新加坡公民权被褫夺。几天后的一个半夜时分,镇暴警察和军人进入校园进行扫荡和逮捕。他们敲门或者踢开房门,逐一房间的搜查,并逮捕“受怀疑”的学生。第二年,庄竹林副校长被逼辞职。

其实,这样的宣传并非必要。南大师生对政治的见解早已定型,不可能因为宣传而改变。人民行动党在选举中获胜,并非因为宣传得法,也不是深得民心,而是靠强权威吓,靠白色恐怖。选举之前,特务到各处散播放话,在选票上有号码,可以查出投票给反对党的人,将遭受惩罚,失去工作,让一般选民害怕受到报复,不敢把票投给给反对党。

一九六三年之后,李光耀对南大步步紧逼,灾祸一场又一场接踵而至,阴霾笼罩南大的天空。

我记得羞辱南大的那一份王赓武报告书。那事件是发生在1965年的9月间。我亲眼目睹警察在大学校园里的图书馆与餐厅,追赶,鞭打,殴击南大学生。镇暴警察或者军人在午夜至凌晨时分向学生宿舍发射催泪弹。和其他学生一样,我也从宿舍疏散到新运动场去以逃避催泪弹的浓烟。对南大和南大儿女的拷打从我在南大的第一年开始,一直持续到我在南大的第三年,之后还继续了好几年的时间。

冷藏行动之后,紧接而来的便是王赓武报告书。这份报告书是对南大的最大迫害。南大从此一步步走向闭门之灾。

南大学生为了捍卫母校,挺身而出,但是面对的却是惨无人道的催泪弹与真枪实弹。受逼害的学生数以百计。不仅是学生受逼害,学生的家人也遭到逼害,犹如古代的株连九族。

当我在第三年(1965-1966)的时候,我获选为南大数学系学会的学术组组长。随即有人来警告我,叫我辞去这一个职务。1965年9月,我和其他许多南大生一样被逼签署一份悔过书,以便能够注册为学生,可以继续留在南大上课。其原由是:身为南大数学系的学术组组长,进行结队游行以及侮辱师长。我的神明是我的证人。我的老师中有谁曾经遭受到我的羞辱?我至今还保留了我的悔过书副本,以记忆这一段黑暗的日子,以及世界上竟然会发生了如此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当时,校内的职业学生到处横行,渗透进各个系的学会。上文“反对逼害”一节中,引用郑奋兴教授回忆,黄应荣叫他把数学学会的会长带到校长室,让特务逮捕的事。数学学会在游行示威之前,已被职业学生渗透出卖了。庄正正是学术组组长,不管是否参加游行示威,都得写悔过书,否则,必被开除出校。

写悔过书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要不出卖同学便好。既然校方可以用虚假的罪名指控学生,那么,学生也可以签虚假的悔过书。不过,不是每个人面对此种逼害时,都愿意这么做。实则大都不愿意签悔过书而离开。他们的情操至为高尚。

(4)离校

庄正正在签了悔过书之后,却又面对新的逼害,就是学生证须每日更新。这是十分荒谬的事,纯为逼害人。想出这种逼害方法的人,丧尽天良。

在我的第三年的年终考试时,另一些更会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再次的发生在我身上。作为一名外国学生我必须每年更新学生证。在我的年终大考时,我只能拿到每日更新的特别准证。移民厅的一名人员告诉我,有人向当局告密,说我到南大并非为了求学,如果要将我的学生证延长至最后的一个学年,我必须去见一名执政党的政府部长。他们使我十分的恐慌。因此,我早上上考场应付考试,之后得从在裕廊的校园赶到15英里之遥的移民厅,延长我的特别准证,然后再匆匆忙忙的回去南大校园,以准备第二天的考试。最后,年终考试终于结束了。

1966学年结束后的假期开始了。许多南大生也纷纷回家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华人农历新年。早上的的校园格外宁静,在公鸡的啼声中,我来回沿着因为昨夜的大风雨而显得浊黄的南大湖多次绕行。结果,我终于决定了不要等候最后一个学年的学生证,在没有大学文凭的情况下,我带着一个悲痛的心情离开了南大。

庄正正是个正直而善良的人。他的思想也很单纯。他一心只想到南大来求学,他所参加的数学学会的学术活动,也是非常正常的学生活动,却以此遭受李光耀政府的逼害。这并不是庄正正一个人的遭遇,是南大同学普遍的遭遇。他和郑奋兴教授一样,都是虔诚的教徒,但在面对此种逼害时,却难免义愤填膺。庄正正就这样,带着一颗悲伤的心情离开南大,他深爱的母校。

(5)南大生的水准

庄正正放弃了只差一年的学业,他心中必也难舍,只是形势逼得他难以忍受。离开南大后,他先到一家木材公司工作,打算储蓄些钱,再到外地升学。当时,被开除离校的同学一般也都走这条路。虽然未必都到外地升学,但工作是眼前必须走的路。这时,他眼中所见,耳中所闻,有关南大的事,都叫人悲愤不已。最令人气愤的变是对无辜的谢太宝同学的监禁。

1966年5月我在一家由东马山打根商人拥有的伐木公司从事会计,也担任华文、英文与泰文的秘书工作。我计划在储蓄足够的钱后,到台湾、曼谷或者新西兰继续升学。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两年。在这两年之内,许多更坏的事陆续的发生在南大校友身上。从《星洲日报》和《南洋商报》的报导中,我得悉几名国会议员,包括一名南大物理系的高材生,谢太宝在1966年被逮捕。许多南大生,其中也有我的同学被关进监狱,或者遭驱逐出境,遣返他们的原籍国家。过了好几年后,《星洲日报》和《南洋商报》也从新加坡的历史舞台上消失。谢太宝在未经法庭审讯的情况下拘押了32年,也因而成为这地球上受最长期拘留的政治犯之一。

一九六八年二月,他终于到新西兰威林顿的维多利亚大学继续求学。新西兰在南半球,这时正是初秋的时候,南半球的入学季节。他在南大已读了三年,只需补修一年便大学本科毕业了。

1968年2月我到新西兰威林顿的维多利亚大学继续求学。同年我获得了我的学士学位。当我要去新西兰的时候,伐木公司的其中一名股东给我写了一封致庄日昆的介绍书,一名有影响力的南大学长,以便我在机场遇到麻烦时可以同他联系。幸运得很,我在过境时并没有遇到困难。我的两名同班同学前来机场和我会面,其中一人如今是加利福尼亚大学的教授。我在1968年没有必要去联系的庄先生,却在1992年多伦多全球南大校友联欢会上碰面,这已经是24年后了。

他在前往新西兰途中,路过星加坡。因为他之前是自己退学离开的,不是被驱逐出境的,所以在机场没遇到麻烦。天从人愿,他终于顺利前往新西兰,完成学业。

庄正正到海外求学,倒很顺利。虽然为了帮补学费与生活费,给当地孩子教补习课,假期还到农场和屠宰场工作,但并不像南大当年的苦学生那么艰辛。

在异乡的第一个年头,我是住在救世军的宿舍。每到夜里,除了做功课之外,我最爱唱一曲《异乡寒夜曲》。这首歌的歌词是这样开始:“离别到这里,不知多少年哟,那留恋的祖国……”。对我以及许多在新西兰的南大儿女,我们的祖国是东南亚。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即将天明的时分,我的书本包括宿舍内的圣经突然从书架上掉落,我和宿舍内的其他人一样赶快跑到街上去。这次的逃生并非为了南大的恶名昭彰的催泪弹,而是为了一个在威林顿的轻微地震。

为了帮补学费与生活费。我在每天中午时分到一所威林顿的补习学校,教导新西兰的孩子们学习数学。1968年的年终假期,我到一家冷冻肉厂屠宰羊只。我也到北岛中部的农地去摘豆子,赚取每磅两个便士的工资。在这个南半球的十二月夏天里,有好几位南大毕业生和肆业生在作暑假工。

1969年初,我开始了在奥克兰大学的硕士课程。我以一等荣誉成绩完成了硕士学位。在我的班上有两名南大生和两名新加坡大学的学生。颇有趣的是,总共有八名学生获得一等荣誉,包括了两名南大生,其中并没有新大生。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新加坡大学不好,而是说南大生在新加坡受尽了歧视。1970年奥克兰大学给了我一个当初级讲师的机会。

1970年9月我到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组合与优化学系进行博士学位课程。在完成了博士学位后,我原本要回到东南亚教书,但却始终没有这个机会。我喜爱的那一首歌曲还是《异乡寒夜曲》。

在奥克兰大学的硕士班上,有两名南大生和两名新加坡大学的学生。就当年南大的历史遭遇来说,这真是一场像是事先安排的巧合。

李光耀一生都在诽谤南大学生,又不懂英文,又不够程度。他的逻辑很简单:英文高于华文,英文大学高于华文大学,马来亚大学是英文大学,所以高于南洋大学。

王赓武报告书完全配合李光耀的意旨,跟着李光耀诽谤南大学生的程度。他在报告书中说:

南大至今只负起一个有限度的任务。它只着重于造就大批毕业生,而对于毕业生的就业机会,教学与研究的高水准,以及在多元社会中高等学府的基本目标,都不曾给予充分考虑。它至今只容纳国内华文媒介学校的学生。我们觉得这任务太偏狭。南大可以大事努力,以趋向为我们社会整体而服务之目标。

王赓武的这番话显然是李光耀教他说的,目的是帮助李光耀贬抑南大学生。王赓武是马来亚大学毕业的。在他和李光耀看来,他的程度当然很高。然而他的程度到底有多高呢?

王赓武读博士学位时,论文写的是中国古代史。他的中国古代史程度,连一知半解都说不上。他的研究能力,根本不值一提(见 《从南洋大学图书馆到王赓武图书馆》,刊于新加坡文献馆)。

庄正正在奥克兰大学修读的硕士班,南洋大学和新加坡大学(即之前的马来亚大学)研究生在海外英文大学同班读书,正可比试较量。较量的结果是:“总共有八名学生获得一等荣誉,包括了两名南大生,其中并没有新大生。”这正好刮了王赓武两计响亮的耳光。

当然,不能单单据此就说,南大学生个个都比星大学生程度高,但至少可以说,南大学生的程度比起星大学生来,有过之而无不及。李光耀和王赓武对南大学生的诽谤,只能显出他们恶毒的内心世界。

(6)梦回南大

南大学生无一没有浓重的校园情缘,即使毕业多年后,依然不忘南园的景物:相思树、南大湖、八角亭,以及同学日常留在校园的欢笑声,课室内外的师生情缘。

在离开南大的往后数年里,我经常在梦中回返南大完成我的学业。但是现实却是残忍的,因为我的南大母亲已经死了。感到欣慰的是,我并没有因为无法在南大完成学业而断送前途。我身为自已是南大的一名孩子而感到骄傲,虽然我无能成为南大毕业生。我希望在新加坡的将来日子里,有华人文化背景的学生们可以有较好的运气,以及更美好的人生。祈祉!

南大人都因为“自已是南大的一名孩子而感到骄傲”。母校恩情,常留心中。庄正正当初报读南大,或是由于追寻传统的情怀。虽然久居海外,对当地生活或早已适应,但仍然不忘自己的根,不忘南大。这也正是南大的校风与传统。正因为不忘本源,他最爱唱的歌曲是《异乡寒夜曲》。

离别到这里,不知多少年啊,那留恋的祖国;
望了又望,眼前只有一片渺茫和辽阔。
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乡的怀抱?
静静的夜啊,冷冷的风啊,明月向西落。

星光暗淡,独自披起衣哟,悄悄向远方;
望了又望,眼前只有一片凄凉和悲伤。
什么时候,才能见到故乡的亲人?
苦难的原野,辛酸的眼泪,莫要奔异乡。

这歌词牵起的,或就是故乡情绪,或就是南大情怀。这不仅仅是他一个人的心绪,而是久留海外的南大人的共同心绪。南大人流落他乡,其主要原因便是南大所遭受的迫害。

5、何元泰

何元泰是南洋大学一九七五年和一九七六年的学生会会长。跟他同一个时期的新加坡大学学生会会长是陈华彪。

陈华彪与何元泰的故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一个时代。他们分别在当时星加坡的两家大学担任学生会会长,陈华彪比何元泰早一年,而结果都逃亡英国,以躲避李光耀的逼害。

(1)时代意义

陈华彪是一九七四年新加坡大学学生会会长。他上任三个月后,因为同情遭遇不合理对待的工人,向政府控制的工会施压,触怒李光耀,以“非法集会和暴动”罪名判处入狱八个月,并被大学开除学籍。一九七五年出狱后,要他立即当兵。他个子矮小,却要他当炮兵,限他三天后报到。出狱当晚,他在朋友帮助下,深夜坐小船偷渡到对岸的柔佛,再由陆路进入曼谷,一九七六年飞到英国寻求庇护。随后修读法律课程,并执业律师。

二〇〇二年,陈华彪接受亚洲周刊访问(见林友顺《陈华彪的狮城民主愿景》刊于亚洲周刊,2012年12月20日出版),其中有一段记述说:

陈华彪表示,学生会当年与左派完全没有联系,他们只是一批有理想的热血青年,这也使政府更难处理,因为不能援引内安法令对付他们。他指出,政府对学生运动的出现感到意外,当局没有想到的是,在左派力量成功被压制后,以为没有新的政治力量出现时,却冒出学生运动。当时无法容忍任何异议分子的新加坡政府以其一贯的手法迅速镇压学生运动,这股力量很快就被压制下来,而陈华彪也变成“逃犯”无法再回返新加坡。

陈华彪领导的学生运动,虽然很快就被李光耀扑灭,但在星加坡历史上,却具有非常重大的意义。正如陈华彪所说的“当局没有想到的是,在左派力量成功被压制后,以为没有新的政治力量出现时,却冒出学生运动。”李光耀当时不仅恼怒,亦必十分吃惊。

前人说:“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
又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陈华彪领导的学生运动之火,迅速被李光耀扑灭。李光耀更想不到的是,仅仅一年后,又有南大学生会会长何元泰出来竞选,跟他做对。这让他十分震怒。

陈华彪领导的学生运动与何元泰的参加竞选,虽然都很快就被镇压,却具有一个新时代的意义。

(2)不平之鸣

何元泰出身自贫穷的家庭,在大巴窑的乡村里长大。他小时候,那里还没有公共交通,也没有电和煤气供应。

他进入南大历史系就读。他的出身让他很自然的关心劳苦大众的生活。他在中学时期,便已目睹南大所遭受的逼害,目睹华文教育被消灭。他是个有正义感的青年,对亲眼目睹的一切,内心难免不平。

他在一九七五年和一九七六年担任南大学生会会长。一九七五年,李光耀派遣李昭铭当南大校长,正式把南大改为英文大学。

何元泰在一九七六年以工人党候选人,竞选武吉班让区国会议席。

他在竞选时主张,“提高英语水平外,不应忽略华语、马来语和淡米尔语”。他如果只提“马来语和淡米尔语”,应该没事,但他也提“华语”,这就招来杀身之祸。李光耀立刻指控他是“华文沙文主义,试图煽动暴力。”

在大选后遭通缉,罪名是发表煽动性言语。

把受华文教育的人套上“共产党”和“沙文主义”的罪名,是李光耀一生不变的招数。虽然这次李光耀只指控他“沙文主义”的罪名,但又指控他“试图煽动暴力”,这就非常严重了,比陈华彪的“非法集会和暴动”罪名要严重得多。李光耀完全可以引用内部安全法令逮捕他入狱,而不加审讯。

二〇一〇年十一月间,何元泰在槟城接受《号外周报》访问(刊于《号外周报》507期18-19页,又见于南大站)。他回忆说:

他说:“当时学生会也不尽是反对英语,只是觉得新加坡工商业发展迅速,的确需要英语,但是也不能抹杀华文的重要性,就这样的被冠上华文沙文主义者,煽动种族暴动的罪名。”

李光耀在他的回忆录里,指责何元泰说(见《经济腾飞路》第十章):

当我尝试把南大的教学语言从华语改为英语时,南大学生会会长何元泰唆使同学不要使用英文而改以华文在考卷上作答,结果被校方革除了会长的职位。毕业后,他以工人党候选人的身份参加1976年大选,指责政府扼杀华文教育,号召讲华语或方言的群众反对政府,否则就会丧失自己的文化。他知道我们不会在竞选期间对他采取行动。结果他只获得31%选票,一落败就逃往伦敦。

在李光耀一生中,不知用了多少次这样的罪名指控受华文教育的人。每一次都在指控之后,残暴逼害。

李光耀的指控足以让人人害怕,怕因为把票投给反对党而被报复。这导致何元泰落选并被通缉。他要是中选,留在星加坡当议员,他的遭遇将跟谢太宝一样,被李光耀引用内部安全法令逮捕,永困牢房。

(3)逃亡

何元泰在二〇一〇年六月三日写的一封公开信《新加坡政治难民何元泰公开信》(见新加坡文献馆)中回忆当初被追捕的情形说:

1976年12月新加坡大选后的一个星期左右,一组穿便衣的武装内安部(内部安全局)警务人员来到我在裕廊的家要逮捕我。我成功的突破封锁线逃走。在追捕的过程中一名内安部人员追掏出手枪,指着我,并以福建方言高呼“不要跑,你再跑我就会开枪”。当我消失在我家后面的茅草丛里,几名持枪的内安部人员去到我的邻居家中搜查。我受劝告为了我的人身安全有必要逃到其他地方寻求庇护。

在当时的工人党秘书长惹耶勒南和他的已故太太玛格列,以及其他人士的协助下,我在1977年7月前往伦敦,那时我已在新加坡和马来西亚躲藏了6个月。当我抵达伦敦我立即寻求政治庇护。英国政府按国际法规接见我,并展开调查以证实我的要求。在完成了一个很完整的彻底调查后,英国政府于次年正式批准了我的政治庇护。我获得一份按联合国1951难民公约颁发的蓝色旅行证件,确实了我的难民身份。从1978年的11月起始我正式成为来自新加坡的难民。

他在写这封公开信时已经以新加坡难民的身伤在伦敦生活了三十二年。

何元泰只是个文弱书生,就像谢太宝一样。可是,前来逮捕他的警察却是真枪实弹,而且威胁开枪。幸得老天保佑,他才成功逃脱。他逃亡的路线大概跟陈华彪的一样。最后的目的地,也一样是伦敦。真是吉人天相,却从此一去不回头。他一直以联合国发出的政治难民护照,居住在伦敦。

陈华彪因同情工人而逃亡,何元泰因为母语伸冤而逃亡。两人的罪名不一,而逃亡则一。在一九七十年代的世界,这样的事情只会发生在星加坡。

(4)褫夺公民权

何元泰在公开信中继续说:

虽然我做作为一名难民已远离了新加坡政府的视察范围,但这不表示他们不再关注我。他们的疑虑病态导致了1985年的宪法修正。这项宪法修正让政府有权力禠夺在国外生活超过10年并且在这期间不曾回国一次的任何一名公民的公民权。

就在修宪后的不久,我是仅两名新加坡人中的其中一人,收到了禠夺公民权通知书。政府企盼通过这种过程去消灭所有的政治挑战,包括我这名无杀伤性与薄弱的1976年大选候选人。

李光耀的生性残暴,其报复心理亦千百倍于常人,就是黑帮老大也比不上。

为了褫夺陈华彪和何元泰的公民权,他甚至于修改宪法。这是十分荒谬的事。在一九八十年代的世界,这样的事情也只会发生在星加坡。

何元泰为自己的公民权而上诉。两年后,突然接到内政部的通知,已经决定撤回原有的公民权禠夺通知书。他于是为自己申请一本护照,一再努力都不成功。理由是:因为他被新加坡警察通缉,所以不可以获得新加坡护照。

他不想申请成为英国公民,他始终保持星加坡公民的身份,因而在流亡三十五年间,他都没有成家安居。一直到二〇〇九年,他才与比他年小廿八岁的泰籍妻子结婚。他们育有一个儿子,可是因为他的公民权问题没法解决,儿子的公民身份也没法解决,没法申请婴儿护照,出门远行,十分不便。

在他的心灵深处,思念故乡之情始终不断。他思念母亲,却无法回来探望。只能在母亲生日的时候,到马来西亚新山,隔岸远望新加坡,等待母亲来和他见面。

(5)薪火相传

南大校友对南大的爱,既深且重,延绵不绝。这是南大的传统。

在南大即将被关闭的时候,一九七七年,南大被改为英文大学后两年,学生会发起一次美化校园运动。参加的不止是同学,还有教职员。情形就跟一九六一年的美化校园运动一样。大家在母校即将被关闭时,仍然热心美化校园。当时的《南洋商报》(1977年1月10日第4版)报道:

南大五百余名教职员生,今天早上在代校长吴德耀教授的率领下,在校园内展开了本年度的美化与清洁校园运动。

美化与清洁运动于早上九点半在学生楼前草场,由吴教授主持开幕,之后,吴教授也亲自植树一棵留念。

这项运动是由学生会属下福利股策划推动。为配合运动的展开,该会也同时举办了最清洁餐厅比赛。是晚,也举行了电影招待,片名为《少林寺十八铜人》,以慰劳全体工作人员。

当时,李光耀早已完全控制南大,并已改为英文大学,新成立的学生会全面受监控,不复当年学生会的气势,但是,南大学生的正义感与使命感依然如故。

一九七七年的学生会会长是在何元泰刚刚毕业之后,由当时的学生会带动美化校园运动,继承当年同学关爱母校的精神。这是李光耀所无法理解的南大文化与南大传统。

原本由李光耀派来的校长李昭铭,他的任务是把南大改为英文大学,可是他会错意了,以为把南大改为英文大学之后,继续发展。他贸贸然提出设立工学院和绘测学院的计划。这个祸闯大了。他的计划书交到李光耀手上,令他十分暴怒,马上把他撤职。他连辞职的机会都没有。从此在人间隐形。

李昭铭被撤职后,由吴德耀担任代校长。这个时候,离开一九七八年七月三日“联合校园”只剩下一年半时间。南大已别无可为,美化校园是美丽而伤悲的活动。

这是南大校史上的第二次美化校园运动。在学生会领导两次美化校园运动时,校长都参加。吴德耀和庄竹林两位校长,是南大历史上,最关心学生,最关心南大,最关心民族教育的校长。他们把学生的利益、南大的利益、民族教育的利益,放在个人利益之上。

在此之前的四位南大主管,林语堂、张天泽、刘孔贵、黄应荣,则是卑鄙无耻之徒。他们把个人利益放在学生的利益、南大的利益、民族教育的利益之上。尤其是刘孔贵与黄应荣,为了保住自己的利益,与李光耀合作,出卖南大学生,出卖南大教师,出卖南大职员,出卖南大的利益,出卖民族教育的利益,是南大历史上最无耻的校长。这四个主管,虽有人形,全无人格,不仅不配做校长,根本不配做人。

(录自 2017年10月15日《新加坡文献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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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强不息 力争上游

2017年10月15日首版 Created on October 15, 2017
2018年07月22日改版 Last updated on July 22, 2018